六月的江南，风光正好。晴空万里，秀丽如同绣娘手中灵巧的金线流窜编织出一副千里江山图，其中最耀眼的当属当朝大司马云付的祖宅。

    云府之中，厅堂深处的珊瑚枝亦被照的亮堂堂，满室阳光灿烂的味道。堂外是更明媚的风光，水珠在荷叶上翻滚，圆润动人。荷花畔中的少女，眉目清冷，唇若朱丹，眸中尽是女子的娇媚，不笑却盈盈，端的是一副神仙脸，妖精像。

    云羞真赤足坐在白玉阶上，鹅黄的双间裙被抛至膝上，玉足从中探出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脚下的清波，目光可及之处是满池摇曳的荷花，脚边几尾红色鲤鱼如同嬉戏一般围绕。

    此景便如画中仙境一般，光芒耀眼，画中神女微微皱眉，便是淡淡的愁绪包裹，只一眼便足以让人悱恻。便是请上十个全扬州最好的画师，只怕也是画不出其千分之一的神韵。

    “蒹葭，我有些饿了，去拿果子来。”画中人开口，声音清脆，带着些少女独有的娇嗔。

    身旁的立着的侍女梳着标准的双丫髻，个子够到廊下灯笼的垂丝，穿身碧色的衣裳，腰间系一对同心佩。一双杏眼，眉若远山。

    这便是云羞真口中的蒹葭了。

    “是，小姐。”蒹葭囫囵行了个礼便匆匆离了唤雨亭。

    唤雨亭是云府的赏荷之处。云羞真喜欢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干净，云付就干脆花了大价钱寻到江南花匠，于池中栽种荷花而不沾污泥。

    池面干净得就像是一面镜子，热烈的红莲傲立于骄阳下，重重叠叠地遮不住少女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及笄前后，不过是这十几日，却觉恍若隔世般。她一直觉得自己于男女之事是毫无兴趣的，每每温婉与她说起那些郎情妾意的故事她总觉得腻得慌，却偏偏在笄礼一日，遇见了裘邺，生了那些蹊跷的心思——

    “竖子。”思及此处，云羞真不由低骂。

    “哪个竖子啊 ——”这一声带着藏不住的揶揄，一双手臂突然环住纤纤细腰，云羞真这才发现藏在身后的温婉。

    今天的温婉一身绛紫宫装，头上梳着时兴的堕马髻，髻上高高簪着蓝金流苏簪花，整个人看起来既典雅又清爽。

    “今天装扮得这么漂亮，宫里人又来了？”云羞真也毫不客气，食指挑起面前的美人面，温婉头顶的钗环摇晃着叮当作响。

    温婉的姐姐温柔如今是宫中大权在握的贤贵妃，每每姐姐思念妹妹，当今陛下就会派画师来云府中绘制温婉的画像送入宫中，以解贵妃思亲心切，六年来月月如此。

    若是别的大家千金被这样对待难免会觉得冒犯，不过温婉是再也清楚不过这位大小姐的脾性了。温婉一下打上下巴上的“咸猪手”，理理裙子并排坐在云羞真身边。

    她和云羞真自小一起长大，这些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

    “你还没说呢，什么登徒子，呸，竖子。”

    “没什么。”云羞真的目光一下子又飘忽了起来，池中的鱼终于又得了美人的青眼。

    云羞真低着头说到：“胡言乱语罢了。”

    温婉看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不由叹气，云大小姐恐怕又想起被裘邺拒绝这档子事了。那裘邺算什么东西，以云家如今的声势，云羞真能看上他是他祖上烧了高香，这小子还敢拒绝，真是不识抬举。

    温婉面上却不显，一下子转开这个话题：“不提那些——你的笄礼，我却没来得及到场。”

    说起来这事全然不能怪温婉。

    云家夫人去得早，纵使云付已然位列大司马，府上却依然无姬妾，偌大的后宅就交由管家红姑负责。自云羞真记事以来，小小的温婉就跟在红姑身后，红姑提笔温婉就研磨，红姑训人温婉就递座，后来小小的温婉成了少女温婉，红姑就开始教她这些内宅事物。

    笄礼那日，温婉便以管家的身份在偏门随着红姑应酬，虽说酒杯不过一指粗，小杯小杯的酒成批下肚，还是叫人吃醉了。故此，还没等撑到云羞真午后初加，温婉便被被抬进屋里休息了。

    云羞真一向是厌恶这些交际应酬的，因而一想到温婉为自己需行此种种，哪怕是平日里气性多大，也生不起气来。

    显然，温婉却不知道云羞真脑中这般想着，依着大小姐往日轻易就生气的脾气，她可不敢将这事轻易放过。

    “诺，给你，这就当我的‘谢罪礼’了。”

    从身上，温婉摸出了一个雕花木匣。

    锅中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竹屉顶上透出滚滚热气，厨房人头团簇。

    蒹葭站在一旁，身边负责择菜的小丫头正殷勤地给她打着扇。

    “什么？你这消息能真吗？你可别给我信口开河。裘邺之前不是才刚到苓州没几天吗？怎么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就跑到青州去了。”云羞真身边温顺的蒹葭来到小厨房也一下子威严了起来。

    “蒹葭奶奶，我这消息，不是万无一失，我也不敢来告诉您啊。”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段，颧骨上挂不住的肉全垂在了腮前，边说边谄笑着，面上松垮垮的皮就被褶子挤成了一瓣一瓣的。

    一厨房的人都对此见怪不怪——蒹葭姑娘连着打听裘邺的消息已经连着好几个月了，是谁的意思动动脚趾头也想得到。

    男人继续说：“这不是北边匈奴闹得越来越凶了吗，及王爷就派裘总兵和小世子，去苓州借兵去了。”男人说着两根手指一碰。

    蒹葭不耐烦地微微皱眉，身边小丫头的扇扇得更勤了一些“这我知道，挑些重点的说。”

    男人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接着说：“这说肯定是说借兵啊，但是及州那地方没兵难不成还有粮草不成，借兵当然也要接粮草了，苓州衢州今年都是大旱，前后搜罗着就只有青州还有些余粮了。”

    “这倒也是，”蒹葭点了点头，这人在当厨房总管前还是读过两年书的，说的还算清楚。“然后呢？”

    男人背弓得更低了，“然后，裘总兵去了青州，青州王设宴款待，青州王相家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也在，然后，她，就看上裘总兵了。”

    木匣子上附着淡淡的沉香味，顶上浮雕着鱼戏并蒂莲的花样。打开精巧的锁扣，木棉缎上放着的是一张赤色的红帖。

    “这是什么？”云羞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青州王相的拜帖。”温婉笑着看着她，“月末，青州王相家的女公子就要成婚了。人家给大司马下了请帖，请你去参加婚宴喝酒呢——云大小姐，你可以出门了。”

    欣喜像烟花在云羞真眼中炸开，之前那些郁郁都像是被一下子抛之脑后“真的吗！温婉！”

    “真的真的，”温婉暗中松了一口气，双手一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我早就想赔你个礼物，可偏偏你云大小姐也不缺什么，这可把我愁坏了。”

    “嗯嗯嗯。”云羞真自小便长在这宅子里，论起来这将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算出门，可把她激动坏了，此时已经完全是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附和。

    “——还好，昨天这张请帖来了，我可是缠了红姑一个时辰，她才同意由我交给你，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我欢喜的很，好温婉，快过来给大爷我香一个。”美人媚眼如丝，靠近她的面庞。

    温婉扶额，早知道就该管管她看的那些话本子，省得如今学痞流氓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偌大的府邸那么多的事，温婉自然不能在云羞真身边留太久。等到蒹葭回来，她只见到唤雨亭上极度激动的小姐。

    犹豫了几步，蒹葭还是端着手上的荷花酥上前了。

    捏起荷花酥，云羞真已经很难感受到手中的糕点是什么味道了，毕竟她此时的神魂早就飘到九百里外的青州了。

    “蒹葭，你回来得正好，你看这是什么。”

    “啊？”蒹葭面上一片吃惊。

    云羞真面上一片得意，拎起拜帖说到：“我可以去青州了！得了父亲应允，我们终于可以出门了。还是婚宴，不知道会有多热闹。”

    敏锐地抓住青州二字，蒹葭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云羞真一手捏着残存的糕点，一手提着绣鞋，扭头看见蒹葭这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她这才想起来蒹葭喜洁，自己起身时荷花酥碰上了鞋子，已经是一团乌在上面，于是忙将糕点丢在地上。

    蒹葭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噗通一声跪下了。

    “怎么了蒹葭？你，你快起来。”

    见蒹葭如此，云羞真也一时是有些慌了神，忙伸出手去接。

    “你起来我们好好说。”

    “小姐，我说与你听，你千万别激动。”

    云羞真困惑地点点头。

    蒹葭咬了咬唇，“裘总兵在青州，被逼无奈，肯定是被逼无奈，要与青州王相家的小姐结亲了。”

    “他，与谁？”云羞真面上像是最完美的面具没有一丝裂缝，仍将将维持着刚刚的表情，手指却隐隐发抖。

    自己左不过与他见过一面。

    一面而已，能有多喜欢。

    云羞真，一面而已。

    感到日头越来越灼人，眼前的场景逐渐模糊，面前的事物涣散又交叠在一起，她又觉得自己有些累了，想要睡一觉。

    她是这样想的身体也是这么这么做的。

    蒹葭刚想着回话，一抬头，面前的鹅黄的身影如薄纱晃了一下，直直倒了下去。

    “快来人啊！小姐昏倒了！”一声女子的惊叫，池中聚拢的金鱼都尽数散开。

    云府的某处，氤氲的茶香包裹住云付龟裂的双指。茶桌前的中年人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细看五官不难看出年轻时俊俏少年的影子，只是如今眉眼中阴桀过多了一些，像一条腻滑的蛇，让人看着难舒服。

    “去青州的路上都安排妥当了吗？”

    “一切都顺利。”案下的红衣女子低眉垂首，“只等一个机会出发了。”

    云付轻轻嗯了一声，“裘邺的婚事珍珍知道了吗？”

    “估计今日姑娘就会知道了。”女子抬起头与云付平视，目光中有些许不忍。

    “裘邺倒是挺听话的——珍珍没经历过这些，我们这些家长就该教她，苦过了痛过了，就没有软肋了。”云付拿着茶盏的手指有些僵硬，面上仍然一片自得，轻轻吹去盏中浮沫，“就不会像当初的我与她娘一样了。”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你下去吧，去青州的路上盯着些，别太吓着珍珍。”

    “是。”红姑低着头退了出去。

    见人走远了，云付脸色突然阴郁可怖了起来，将手中的杯子扔个老远，双手捂住头。良久，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