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温从蕙走后,谢承思很快就搬了回来。

    刚回来时,他的双腿还未好全,不过自打他回到王府,温从蕙便再没来过。

    旁的夫人女郎,倒是来过不少——她们大都回请了降香过府做客,也给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送了不少礼物。

    降香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

    除了温从蕙,冯文邈也没探望来过。一次也没有。

    直到她进了产房。

    降香只记得那是立春前的一个早晨。

    春寒料峭,推开门,就有冷风卷着冰碴往里灌。

    她的肚子坠得很痛。

    怀胎十月,孩子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就算是有动静,她也不觉得有多痛。

    平日里乖乖的孩子,突然就性情大变,猛烈地折腾起来。

    降香痛得实在是忍不住。

    像是孩子伸开了小手小脚,将五脏肝肠卷在身上,一下一下地扯着玩。

    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地泛黑——也不是全然的黑色,还有五彩的斑点闪烁。

    耳畔似乎有呜呜的风雪,又有隆隆的闷雷。

    不对,是冬天下雪,而夏天打雷——声音戛然而止,她听不见了。

    降香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狗追上了她,把她扑到地上。

    所以她站不住,倒下了。

    她正在被狗咬。

    她以为她不记得那只狗了。

    但它油亮的黑色皮毛,头上被她揪掉的一小撮毛,沤着臭气的糟黄牙齿,好像一个接一个地,争先恐后地往她眼睛里挤。

    眼睛里早已挤不下。

    没关系,她知道狗的结局。狗最后被她打死了。根本抢不走她的宝贝馒头。

    馒头?什么馒头?她的怀里揣着的东西,不是馒头,分明是个孩子。孩子白白胖胖,比那记忆里只大馒头,要更加蓬松柔软。

    重看向凶恶的狼狗,它也没那么可怕。

    再与它对峙,她心中的恐惧消散无踪——它抢不走她的馒头。更抢不走她的孩子。

    她的心里,甚至充满了期待。她的双手双腿,全都充满了力量,更准确地击中狼狗的要害,不用嘴咬,就将它撕扯下来了。

    然后,一脚蹬过去,将它远远地踹走!

    狗在地上抽搐挣扎了一阵,很快就没了生息。

    降香不理会狼狗的尸体,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她挺直了身板,抱着孩子,朝她来时的小巷走去。

    孩子咯咯地笑,作怪一样地对着四周尖叫,短短的手臂像是藕节,挥舞在她眼前,擦去她面上的脏污。

    本该救她的玄女没来,换成了一名顽皮的仙童。

    玄女只是将重伤的她捡了回去。

    仙童似乎给她渡了仙气——若非如此,她怎能仅凭双手,就撕开牢牢咬在身上的恶狗?又怎能当心一脚,就将其毙命?

    她的脚步轻快,被狗咬过的伤口,一点也不痛。

    巷口就要到了,她看见那里闪着金光。

    “醒醒——王妃娘娘,听得到我说话吗?”有声音从金光里响起,“快,羊水破了!快把娘娘抬到床上去!快睁开眼睛,这时不能晕!”

    有人生孩子?关她什么事?

    但生孩子的人要睁眼,降香也听话地跟着睁眼。

    “醒了!醒了!”声音又响了起来。

    降香倾着身子,试探着往金光里走去。金光一下淹没了她。

    眼前的景色骤然一变!

    怀里抱着的仙童消失了,有人掰开她的双腿,手往她的肚子里伸——是产婆。

    是她自己在生孩子。

    “吸气——用力——”产婆说。

    降香照做。

    她感觉到了剧痛,双脚扭动了起来。

    不过,她很快就抱着肚子停下。因为她清楚,仙童就在肚子里,仙童怎么会让她痛?

    但产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疼痛难耐,一把按住了她的腿。

    还往她嘴里塞了麻布,避免她痛得咬舌。

    “吸气——用力——”产婆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降香也不知照做了多少次。

    产婆终于换了句话:“要出来了!快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郎君!”

    降香努力瞪大眼睛,孩子的面容却笼在一片云雾之中。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掀开眼皮的力气,早就疲惫地昏睡过去了。

    *

    降香的孩子,乖也不乖。

    乖是他能吃能睡,养的白白胖胖,不生灾病——与梦里的仙童一般无二。

    不乖是他喜欢哭。

    醒了要哭,饿了要哭,磕着了要哭,碰着了要哭,见着人哭,不见人还要哭。

    别的孩子哭就哭了,他一边哭,要一边叫。

    像一只坏掉的笛子成了精。

    好笛子吹出去是乐声,他这只坏笛子,却只会尖啸——比最尖利的鸽哨还要尖。

    而怀王得子是件大事。

    孩子被取名为曜,上了天家的宗谱。

    降香不得不带着孩子到处见人——带着这个大吵大闹,尖叫声一刻不停的孩子。

    王府为谢曜准备了乳母,也有许多侍者照看他。

    但这个挑剔的孩子根本不要他们。

    他必须要他的母亲——要他的母亲哺育他,要他的母亲时时在他面前,要他的母亲抱着他。

    否则他就哭,大声地哭叫,比任何时候都大声。哭到咳呛不止,哭到呕吐,哭到喘不上气,哭到脸都憋紫。

    降香不想看见他哭,所以每次都是她妥协。

    屡次的妥协,以至于她再也无法把孩子丢给旁人了。

    好在她的母乳充足,尚能应付孩子的要求。

    “不哭了,不哭了……”

    大多数时候,降香会抱着谢曜,双臂搭成摇篮,轻轻摇晃,使他快快睡去。

    当他不想睡了,她便轻拍他的后背,换个姿势摇晃他:“乖乖的,不睡了,不睡了……”

    她要一直抱着他。她不能松手。

    降香以为自己会很爱他。

    她不想承认,但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

    一点也不喜欢哭闹的小孩。

    即使她知道,他是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骨肉

    她用尽了自己最多的耐心,尽量让自己爱他。她尽量保持着怀抱温暖,摇晃温柔,声气轻细。

    她还是讨厌这个只会尖叫的孩子。

    即使这个孩子回应了她刚怀孕时的祈求。

    ——他长得很好看,继承了他父亲白皙的肌肤,形状优美的嘴唇,睫毛浓得如同两把羽扇,笑起来像观音座下的童子。

    还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挂着露水的黑葡萄。

    她还是讨厌他。

    若谢承思在身旁,降香能轻松一些。

    谢曜还是认他的父亲。

    他愿意让父亲抱他,也愿意父亲哄他。

    这不仅仅是血脉之间的奇妙联系。

    降香心里清楚,谢承思比自己有爱心太多了。

    在她生产时,他就守在房外。他比她还要先看见孩子,之后便一直照看着孩子,直到她从力竭之中醒来。

    随后月余,她身子虚弱,他不叫她下床劳累,更不顾旁人眼光,亲手负责谢曜的一切。

    他会学着孩子的语气,与他对话,为他讲故事,给他唱歌。

    用这些方式,教他道理,教他开口说话。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好像有无尽的耐心。

    ——至于降香,光是摇晃孩子睡觉,都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了,遑论做别的。

    更何况,她既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唱歌。

    可谢承思却并不能时时帮忙。

    天子一年年地衰老,长公主越来越不安分,他当然也越来越忙。虽然他已经尽量每日赶回王府,孩子能见他的次数却并不多。

    降香便靠着自己,跌跌撞撞,勉勉强强地将孩子带到了百日。

    谢曜是怀王的长子,皇帝对谢承思的态度虽不明朗,但面上还要表现对孙子的重视。因此,早早就知会过谢承思,说要出席谢曜的百日诞筵。

    谢承思知道降香辛苦,把一切章程全交给了成素。

    这些日子以来,谢曜似乎是渐渐懂事了,不再无时无刻地尖叫。

    可到了开席之前,却不知怎么了,毫无预兆地哇哇大哭起来。

    降香怎么安慰都没有用。

    摇晃他,给他玩具捏在手里,喂他吃东西,安抚他:“不哭了,不哭了……”

    一切都徒劳。

    她的心里难免焦急。

    怎么办?天子驾临,孩子难道还要对着天子大哭,当着随行宾客大哭吗?

    可孩子知道什么天子?他只是个刚出世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谢承思不在身边,筵中他要陪着皇帝。孩子又不许乳母近身,必须放在她自己这里。

    怎么办?

    谢曜尖锐的哭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聚成一把锥子,深深地锥进降香的耳朵里。

    面前的时计,哒哒地向下滴着水,“天子”二字,就像是头上盖了一块巨石,随滴答的水声,一点一点地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些人又为什么要来?是我的孩子又不是你们的孩子。

    你难道没有孩子吗?你的孩子会吵吗?你的孩子也会吵。所以为什么要来?

    别来别来别来……求求你们别来了。

    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

    你为什么要吵?你要什么?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怪我都怪你们要来!都怪你们。

    杀了我吧。我大逆不道。我不敬天子。要诛我九族。我没有九族。我连父母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能诛我九族就好了,我的父母该死,生了我不管我该死,该死!

    我跟我的父母一样我一样想生但我不想管。

    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只是管不住孩子我只是管不住。我没办法没办法……

    没办法了。

    降香做出了一个后悔不已的决定。

    但她现在真的没办法。

    “辛苦你们了,让我单独跟他说说吧。”降香疲惫地挥手,让照顾谢曜的侍者退下。

    她死死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个人离开。

    她一手抱着谢曜,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关上了房门。

    手边的小案上有一壶清水——是专为谢曜准备的。他现在还不到能喝茶的年纪。

    降香倒了一杯出来。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瓷瓶里是棕色的小药丸,药丸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颗,连瓶底都铺不满。

    降香碾碎了一颗,将粉末加到水里。

    然后掰开孩子哭得乱七八糟的嘴巴,将水灌了进去。

    药是蒋神医给降香开的。

    她带孩子这些日子,总要起夜,时间长了,夜里便睡不着了。安神的方子不管用,降香没办法,强迫蒋神医给她配一副迷药,让她能迅速入眠。在公主府时,她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常常心焦,却又不能影响第二日的活计,便会在睡前点燃迷香。

    蒋神医原是不愿的。迷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怎能当糖一样总吃?

    可遭不住降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我说给我。不许叫怀王知晓。否则我当真杀了你。”

    “好好好,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这就给你去配,你先把刀放下来。”蒋神医连连求饶。

    他没得选,只能听她的。

    但出于医者的良心,尽量减去了害人的成分。

    可蒋神医怎么也想不到,这迷药竟用在了谢曜身上。

    药起效很快,谢曜的哭声渐渐微弱,最终枕着母亲的臂弯,沉沉地睡着了。

    降香将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

    她抚摸着孩子柔嫩的脸蛋,目光涣散,喃喃地道,像唱起一支童谣:“娘也不是故意的,娘也没办法,是你太不乖了。你不能在天子面前哭的呀。对不起,你会原谅娘的吧,会原谅的吧……”

    说到后面,却已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了。

    她双手捂住憔悴的面容,摇摇晃晃地跌坐在脚踏上,泪水从指缝间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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