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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祭(三十五)

    少年闻声睁开眼,他周边浮动着的幽蓝莹芒也随之收回体内:“虞白姑娘,一切可顺利?”

    虞白三两步走至桌边,然后伸手捻了块糕点放嘴里吃:“嗯嗯,还不错,有得到许多信息……”

    说着话音一顿,她往墙边扫了眼:“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再说吧,好多东西说起来还是蛮复杂的。”

    犬笙递了杯水给她:“辛苦了。”

    “还好,”虞白接过喝了口,弯眼笑起来,她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指尖落下的细小颗粒在阳光的照耀下翻腾起舞着:“这不是有你陪着我嘛。”

    “……嗯,我是说,有人陪着总是要好一点的。”

    嘴瓢后醒过神来,虞白稍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着找补了一句。

    犬笙长睫轻轻一颤。

    他没接虞白的话,只是又不知从哪掏了个帕子出来给虞白,缓缓温声道:“不周城里有种如意糕也很好吃,口感细腻醇滑,虞白姑娘到时或许可以去尝一尝。”

    虞白嗯嗯点头:“好呀,你请客吗?”

    犬笙动作一顿,他微侧首,又用那种令人看不懂的眼神看她了。

    好像总是这样,虞白在心里痒痒地嘀咕着,这人总是忽冷忽热的,一会是很坚定的要跟她保持君子之交,一会却又会用那种稍显陌生强硬的渴望姿态靠近她、触碰她……

    真是的,这男人怎么这么矛盾啊!

    虞白虽说迟钝,但对放在心上的人向来还是很敏感的,更何况这般的状况都来了好几次,就再是个木头脑子,也能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眨巴着眼一错不错地看着犬笙:“为什么不应我?你不愿意吗?”

    犬笙白皙的脸庞被晨曦照耀得有种几近透明的圣洁感,但很快,就有一点粉红悄无声息地攀上,染至耳垂。

    “犬笙?”她好整以暇地又问。

    仿佛能听得见胸膛里传来的如鼓心跳声,那被逼到尽头的少年郎轻轻滑动了下喉结,最终,他以一种缴械投降般的无奈语气应道:“愿意,当然愿意的。”

    “哦,那就好。”

    虞白眼一弯,心满意足地笑了。

    ……

    因为想着幽泽家中还有几个小孩不太方便,最终虞白还是决定回夷泽家去密谈。

    她反手关上门:“说起来有些离奇和不可思议,所以犬笙,你信我吗?”

    虞白抬眼,直勾勾地看向犬笙。

    少年一时晃神,他抿了抿唇,应道:“自然是信的。”

    虞白便笑起。

    而后她拉过椅子坐下,将自己陷入梦境中发生的事一一说出,讲到最终死亡时,虞白顿了顿:“也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醒来后我就有了灵火,这也算一件好事对吧?”

    她乐观积极的笑容并无半分勉强,但犬笙看着,却仍觉得心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又酸又疼。

    “抱歉……”

    少年沉默许久,最终只能这么苍白又无力地低声一句。

    气氛缓缓变得沉重僵滞了起来。

    这时,肩上却突然被虞白拍了一下,她板起脸装作很凶的样子:“都说了不要动不动道歉啊,这又不是你的错。”

    虞白叹了口气:“那么突然和隐蔽的暗算,察觉不到也太正常了。而且,我也是个独立的人了,你不需要把我的安危当作你的责任,更不需要为我的倒霉遭遇感到愧疚……”

    “总之犬笙,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是为了听你的道歉的,我是希望能集我们两人的思路和力量找到解决办法的。”

    少女语调诚恳又自然,定定望向他的漂亮杏眸中难掩灼灼风华。

    犬笙动作一顿。

    心脏好似无端地漏跳半拍,他微垂睫,在宽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以此聊以慰藉那些汹涌的妄念,嗓音却仍是低低的很温和:“好,我知道了。”

    虞白笑容变大:“嗯……那不如就先来复盘一下吧。”

    窗棂切割着阳光,在房间内投下疏落有致的光影来,空气里,灰雾颗粒上下浮动,少女沉静空灵的声音缓缓道:

    这个鬼村传承千年,在一场大浩劫之后,村中人们俱开始信仰以槐花作为象征的山神。

    而在她们的信仰中,对女嗣的生殖追求是最为根本而狂热的,也因此,便衍生出了女祭和罪祭两种由于女嗣出生多寡而完全不同的祭礼。

    这两种祭礼也代表着这里的村民们对山神所赐“福泽”的不同反应——女祭是感恩的、欢欣的,罪祭则是惭愧的、赎罪的。

    然后两种不同的祭礼又决定了之后三年村中生活的性质,女祭对应的是好年、又叫福年,寓意能生出更多更好的女嗣,而罪祭则完全相反。

    同时,这样的生殖崇拜下又存活着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群。

    首先便是女君,她们与山神同性,是这场神的信仰活动中最直接的决定者、引导者、解释者,占据至高主权,拥有绝对地位。

    也因此,所有与祭祀有关的神职都由女君担任,包括但不限于什么村长、主持、猎官之类的……

    她们也是祭祀中最直接的受益者,女祭时可得庇佑与福泽,罪祭时可得赦免与宽恕。

    而与之相反的,正是另一个性别为男的群体。

    他们是依附于女君而存在,价值仅为生育的客体——是奴、是夫、是囿于家中的不见天日、是被殴打辱骂的无人在意、是可争夺分享的身不由己。

    也是这整个山神祭中,最底层的游离者。

    唯一能将他们与神连接的,是那育巢内生死一线的血腥分娩——即生而为男最大的价值所在,孕育、产女。

    但即便如此,在女祭的名单中,男奴也是不允许出现在上面的,他们只能作为女君们的附庸者,作为她们的夫或子出现在祭礼上。

    这是场属于女君的祭礼,从来没有他们的位置。

    罪祭更是如此——被排除在山神信仰之外的男奴们只能通过将忏悔寄托于自己的妻主来达到向山神赎罪的目的。

    因此,这个群体不仅仅是游离的,也是间接而低下的,他们只能依靠着女君们手指缝里漏下的那点东西来维系着自己可怜的价值。

    于是与其说信仰山神,不如说他们是在信仰比他们更强大的另一个性别——即那定义他们、束缚他们又压迫他们的女君。

    这从幽泽和男奴们相信会有一个所谓“神女”来拯救他们于水火的飘渺幻想中可见一斑。

    断断续续、半猜测半推理的说到这,虞白话音一顿:“所以我想,这山祐村最根本的起源和基础应当就是这因渴望女嗣而产生的山神信仰及山神祭了。”

    “但有一点也很奇怪……”

    她眉头皱起道:“若是说她们的信仰体系已经达到如此自洽和完备的程度,那么这个村庄里就不应该还充斥着如此多的不安和戾气才对啊。”

    虞白看向犬笙,给他举例:“你看,不管是镇魂台还是茹泉,女君们好像都在发泄着什么一样,包括我死前见到的那思如,也会笑着笑着就突然发起疯来……”

    简直让人担心这些女君们的精神状态。

    然而事实上:“男奴的话我感觉也不太行,如果说女君们是已经疯很久了,那男奴他们感觉就是正在酝酿着要发疯了。”

    整个村子,都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仿佛会随时倾覆。

    犬笙安静地等她说完,才接过话头道:“虞白姑娘的意思是,怀疑这个村庄并非自然形成,而是通过扭曲和变形得来的吗?”

    虞白点点头:“对对,像一场……怎么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把遭受过的苦难都加诸于曾经的压迫者们,叫他们把那些滋味都一一尝个遍。

    而曾经的受害者们也角色颠倒,却仍在日常活动中,充满了不自然的别扭和暗恨,以至于村中处处都留有供女君们发泄暴戾和愤怒的场所。

    如此一想,那镇魂台、茹泉的奇异之处才解释得通。

    犬笙也温声附和道:“有道理。”

    “方才虞白姑娘你在讲述时我不好打断,但有一处地方是让我特别在意的——便是你说,这是一个传承了千年的村庄。”

    虞白疑惑看去:“有什么问题吗?”

    犬笙指尖轻敲了敲桌子:“有的,问题正在那时间上。虞白姑娘你走之后我有向那同屋的夷泽打听消息,但不知为何他很是排斥我的缘故,什么也没问出来,所以导致这本该早就发现的问题,现在才被察觉。”

    他语气严肃道:“虞白姑娘你可知,这个世界阴气大盛鬼怪横行、修真门派声名鹊起、除鬼之道应运而生的事,也仅仅发生在百年前而已。”

    虞白一下明白过来:“啊!所以这个村庄根本不可能有千年的历史对不对?!那什么山神也根本不是个千年老鬼!”

    犬笙有些为她对山神的称呼感到好笑:“正是,所以这个村庄中,不仅空间是改动的,时间也应当受了影响。”

    “然后我还有另一个猜测,虞白姑娘之前与我分享信息时不是还提到了这山神是在五年前出现问题的吗?而正好,月淮师姐也是于离去五日后引发的鬼城暴动……所以我想,这被搅乱的时间,应该是村中一年,对应外界一日。”

    虞白微挑眉,她露出赞叹的表情笑道:“我就提过一句你却能记得这么清楚,好厉害!不过那按这样算的话,这山神难道是三年前来到这个村庄的吗?”

    犬笙耳朵尖红了红,这样毫不吝啬的赞美和肯定是他从未得到过的,一时之间竟有些羞涩了起来。

    他半垂下眸道:“有可能,所以这整个村庄的怪异源头最终还是指向了那山神。”

    虞白闻言蹙起眉,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看来还是避免不了要与那山神对上啊,不过如果她不是千年老鬼的话,犬笙你能有办法对付她吗?”

    犬笙沉吟片刻,正想回话时,窗外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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