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并盛 三人

    「中高一贯☆原鬼灭学园」(在吞并隔壁的并盛高中,完成大规模扩建以后,正式更名为「中高一贯☆并盛学园」)。

    是被并盛小镇的住民们爱着的、十分普通的学校。

    并不是升学率特别高的学校,也不是不良学校。

    但是,只有一件事和其他普通的学校不同。

    不知为何,这所学园总是聚集着一些问题儿童。*

    01.

    下午三点,「鬼灭学园初中部」毕业典礼现场。

    临别之际,学生们三两成堆地与任课教师签名、合照,彼此小声聊着天,各个班级为此排练多次的歌舞表演也正在火热进行中。

    气氛热热闹闹,笑声一片。

    而远离在人群的角落里,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少女「白昼川息风」将身子弓起,正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从一点闹腾到现在,真的是够了。

    人类的忍耐终归是有限度的,两位押着自己不让跑的好友也老师叫去后台帮忙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时机正好,是时候……规划逃生路线了。

    不远处的欢声笑语似乎完全没能传递到她这方角落。寻了个视觉死角,少女熟练地避开风纪委员们的视线,快速退离人群,蹑手蹑脚地溜进了为剑道社专门准备的道场里。

    好。

    终于安静了。

    木质地板被太阳晒得久了,会散发出微弱的暖意。晒干的紫藤花瓣被做成了香包,挂在道场的屋檐下,细细嗅着,空气中似乎都充斥着紫藤花香。

    午后的阳光不会太刺眼,也不会太微弱,是正正好好的,极其适合小憩的温和。

    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她最喜欢的,也最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眼眶下方沉积着一大团青紫色,黑眼圈重得不正常,白昼川息风从衣襟里掏出一把竹刀,寻了两个蒲团,怀抱着竹刀,像煎蛋一样将自己平瘫在了阳光下。

    ——作为一个重度失眠症患者,喜静、沉默、厌世、远离人群、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却不发一言,这是一种本能。她平等地讨厌所有吵闹不休、头脑都要被吵得运转失灵了的群聚活动。

    两个小时已经是极限了。

    真的,再呆下去人就傻了。

    毕业典礼什么的,校规上也没说一定要本人出席,并且坚持到最后,对吧?

    况且就算真的要点名,锖兔哥和小真菰也一定能帮她蒙混过去的。

    对,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

    她相信她能干的心灵之友们。

    心里想着无关紧要的、推脱责任的事,白昼川息风惬意地眯起眼,感受着一阵春风掠过。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外如是。

    “这样的好天气,就是该好好休息才行。无论做些别的什么事,都浪费了这股风。”

    她轻轻地叹息出声,合上了眼睛。

    02.

    一个小时后。

    花了整整五十五分钟冥想,同时酝酿睡意,然后只睡了五分钟就自动醒来的白昼川息风,满脸挫败地睁开了眼。

    她盯着道场的天花板,意识仍然沉浸于噩梦中,头脑昏昏沉沉,一时没能清醒过来。

    ——很好。如同每一次失败的尝试一样,今天的午睡计划就此告吹了。

    她的体质就是这样。

    即使没有任何人打扰,全身松弛,处于极度舒适的环境下,或者疲惫至极的情况下,她都只能很短暂、很短暂地休眠一小会儿。

    具体一点,就是5-10分钟这样子。

    这个休眠的时间短得已经算不上睡眠了,顶多算是身体强行执行“重新启动”这个指令而已。

    ——然后大脑就在叫嚣着【赶紧给我滚起来干活啊懒鬼】这种杀千刀的信号了。

    白昼川息风的失眠症并不是天生的,准确来讲,纯粹是后天形成的。

    在她五岁的生日那天,载着蛋糕急匆匆地回家为她过生日的双亲遭遇了一场恐怖的连环车祸,抢救无效,当场殒命。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拥有八小时以上的充足睡眠。

    那个术语是怎么说的来着,重大应激……创伤后遗症什么的。

    每晚都要挺到天亮才能短暂地睡着三、四个小时,这是最显著的症状。但对于白昼川息风而言,更难熬的,是那个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并发症。

    ——自那日以后,她每天都会做梦。

    一小部分的时候,梦的内容是一些无意义的、奇怪的片段构成的噩梦,这就算了。大多数时候,她都没办法控制地,做着一个清醒梦。

    梦里的内容,遇见过的每一个人,与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醒来以后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得恐怖。

    ——不。与其说是连续的梦,倒不如说那是身处不同时空中的另一个白昼川息风,正在与她共享着彼此的记忆。

    为了方便区分,且将之暂命名为“梦中”。

    梦中的她似乎身处于大正时期,与自己同名同姓,同样拥有过幸福的生活。直到五岁时,亲眼目睹双亲被食人鬼一口一口连皮带骨,拆吃入腹。

    没错,就是「食人鬼」。

    没想到21世纪了,还会有这种骗小孩儿似的魔幻设定吧?

    她也没想到。

    但梦里的食人鬼比志怪传说中的更加凶残。他们以人类为食,力大无比,寿命极长,有的还能使用名为「血鬼术」的招式,拥有非人的力量,轻松地屠杀着普通人类们。

    因为它们的存在,无数「幸福」被无法反抗地摧毁。

    而能与之抗衡的,只有阳光、紫藤花与特制材料所制成的日轮刀。

    「鬼杀队」这个仅有数百人的非官方组织,就是专门为了杀鬼而存在的。被鬼夺去了家人的人们,心怀愤怒与绝望,抄起日轮刀,凭借血肉之躯,抵上身家性命,与鬼们进行着长达数百年的、无休无止的战斗。

    一批又一批新生的「猎鬼人」加入其中,同时,也有一批又一批「鬼杀队」队员被鬼绞杀。

    即使掌握了能让身体素质迅速提高的「全集中呼吸法」等辅助技巧,每一届中也会出现很多极其具有战斗天赋的剑士。

    可人类,归根结底还是人类。

    一旦被破坏便无法再生的□□,与伤口愈合极快,即使被斩成肉块也能再生的,除了斩首以外别无他法的鬼们相比,脆弱不堪。

    所以这场痛苦的战争,目前看来,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仍然是鬼。

    梦里的自己,就是这个组织「鬼杀队」的成员。

    心怀着将恶鬼斩杀殆尽的仇恨,年幼的她拜入了狭雾山前「水柱」鳞泷左近次门下,学习「水之呼吸」的剑技,经过常年累月的、艰难到吐血的训练,通过了鬼杀队的「最终选拔」,成为一位「猎鬼人」。

    这一路上,她……失去了很多、很多的同伴。几乎每一日,都在被迫面对「离别」。

    ——生离、死别。

    03.

    鬼吃人时,眼睛是一下也不眨的。两只利爪各掰开一截躯干,关节断裂,韧带崩折,就如同人拆分鸡骨架一样简单。

    鬼的牙齿都很尖利,几口就可以将人类的骨头嚼碎。一口下去,血肉剥离。皮开肉绽,白骨森森。

    白昼川息风猎过多少只鬼,就见过多少次鬼吃人的场面。

    从最开始每记起来都恨不得将牙齿咬碎,到最后,已经能麻木地抽刀而起,将正在啃食的鬼的头颅斩落。

    鬼啊,只会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破坏人「幸福」的鬼啊,凭什么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它们是不配拥有明天的、可恨的存在。

    ——尸骸燃起一场场连天大火。憎怒堆叠到一定程度时,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但凡能调动起来的,都能成为杀鬼的兵器。

    她就是如此。

    队中但凡挨过几次任务的人,无不是如此。

    只有一人,是例外。

    她的第二个师父,「鬼杀队」最强的剑士之一、作为队中的顶梁柱而被称为「花柱」的「蝴蝶香奈惠」。

    【“我并不憎恨鬼,小息风。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拯救它们。”】

    【“它们是十分悲伤的生物。明明曾经亦身为人,却以人为食,畏惧着绚烂的朝阳。只要打败一只鬼,就能够救下今后可能会被它杀害的人。并且,也能将它从这种悲哀的因果中解放出来。”】

    说出了这样过于温柔的话的师父,亲手帮自己连接上了家人的羁绊的师父,一辈子都期望着与鬼好好相处的师父。

    她最好的香奈惠姐姐啊——

    为了掩护她们撤离,以身为饵,拖住了「上弦」的鬼,与之缠斗整整一夜,最终死在了黎明前夕。

    ——直到最后为止,香奈惠姐姐她啊,仍然在贯彻着自己的信念,作为一名剑士,慷慨地、无畏地赴死。

    但被她所同情的鬼,仗着可以再生的躯体,毫发无伤,无忧无虑地活着。事到如今,它依然肆无忌惮地行着恶事,吃着无辜的女人。

    ——这一切,只加剧了白昼川息风的痛苦。

    她从未见过不食人的鬼,也绝不会为它们感到悲伤。

    她只知道被夺走「幸福」时,人会目眦欲裂,气血逆流,双耳嗡嗡作响——这份撕心裂肺的痛苦,利刃般穿透了共享记忆的两个少女。

    胸腔被生生挖出了个洞,冷风穿胸,号呼靡及。最白昼川息风只能用力攥紧竹刀,才能控制住全身痉挛一般的颤抖。

    ——太真实了。

    这个长久的、看不到尽头的噩梦,太真实了。

    绝望、憎怒、仇恨、刀刃斩击时的悲怆,一切都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面前。

    她清晰地记得所有细节,包括现实中从未接触过的「水之呼吸」的剑技,在梦中练会了,醒来后拾起竹刀,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完整的将十之型用了个遍。

    挥刀自如得就像驱使躯体,战斗本能被牢牢刻进骨头里。

    自此之后,白昼川息风再也无法用【这只是个梦,醒来就好了】这样的鬼话来哄骗自己。

    她体内共生着两个意识——一个是太平盛世下的普通人,一个是大正年代被恨意填满的怨魂。

    只有怀抱着武器,在太阳下才能入睡,极度厌恶黑夜,日渐沉默寡言,满脑子都是被鬼撕咬的残肢与头颅、一刀砍颈时皮肉的撕扯声,离了竹刀几秒就会惶恐不安,惊醒时会下意识做出攻击姿态。

    与同龄人完全没有共同话题。

    只能从没日没夜的挥刀中,获得几分稀薄的安全感。

    ——从很小的时候起,白昼川息风就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我已经各种意义上来讲,都算不上一个正常人了。】

    04.

    “我和真菰前脚刚走,后脚你人就没影了?连毕业典礼也敢翘,你这家伙,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少年的吐槽声由远及近,将盯着天花板愣神的白昼川息风揪回现实。道场的拉门被来人一把扯开,紫藤花簌簌作响,日光倾泻如注。

    “你啊,下次好歹提前和我俩通个气吧?我已经不想再捏着嗓子,替你喊‘到’了。”

    逆着光,他的脸被投射而来的斑驳树影覆盖。一时间,她只能望进那双无时无刻不神采奕奕的眼眸。

    如同初升朝阳般,有着清亮明彻的眼神,名为「锖兔」的少年,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那是一只布满薄茧、骨节分明的手。

    “好啦,息风。地上凉,我拽你起来。”

    梦境中的时间流速极不规律,总体上比现实快得多。方才短短五分钟的平静休眠,对应的,却是另一头的自己与鬼持续了整整一夜的死斗。

    ——不眠不休的抵死搏杀、自刀尖滑下的血污、扎穿皮肉向外翻折的肋骨、身首异处死不瞑目的队友们。

    鬼的头颅滑落在地,砸向人类失去体温而冰冷的身躯。「离别」与「死亡」是跗骨之蛆,如影随行。

    血迹斑斑,长夜漫漫。久久盼晨光不至,孑然无依,终而复始。

    ——长得似乎望不见尽头的黑夜,那就是另一个自己的人生。

    日光大盛,所及之处,阴影纷纷退却。白昼川息风暂时摆脱了缠绕上灵魂的疲惫,将手搭在了来人的那只大手上,极其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解脱般的微笑。

    “锖兔哥。”她道,“你来啦。”

    万幸的是。

    沉溺梦中无法醒来,混混沌沌,度日如年,无法融入人群,如同被洋流远远剥离开来的孤岛……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在遇到这个人以前的事了。

    名为「锖兔」的少年。

    是黑夜退却后的曙光,是无数人渴盼的朝阳,是她亦兄亦友、堪称精神支柱的锖兔哥。已经在梦境中彻彻底底失去他了的白昼川息风,承蒙神祇的厚爱,在现实中与之重逢。

    这只干燥的、热腾腾的手,无数次将她拽离泥沼,令她重新燃烧起希望。

    在重新认识他以后,白昼川息风才意识到,在梦里结实的同伴们,在现实中也会以不同形式、不同身份,重新进入她的生活。

    ——锖兔哥,小真菰,同门的师兄师姐们,香奈惠姐姐,小繁缕。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同伴们,都活生生的在太阳下,朝她露出微笑。

    被锖兔牵着,借力起身,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白昼川息风侧头看他:“锖兔哥,小真菰呢?还在后台忙活吗?”

    锖兔无奈答道:“她在发言,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安排到结尾演讲。你还没醒觉呢?头晕吗?”

    “这次还好,我打赢了。”白昼川息风将注意力从梦里血腥的马赛克移开以后,思绪就变得清明了起来。

    “啊——确实有这么回事。”

    她很快记起昨天分发成绩单时,全科成绩接近满分的少女满脸苦恼地朝自己嘟囔着。

    【“演讲倒是没什么。能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帮到他人,我也很高兴。”】

    少女那双翠绿如水的瞳仁里,映出了白昼川息风的脸。

    【“可是、可是啊,息风,在全校面前被从头到脚夸奖一遍,真的很尴尬啊。我现在已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她压下笑意,摸了摸好友柔软的发顶,诱哄道:【“不好意思拒绝他人的下场,就是这样了,小真菰。下回一定要大声说出‘我不要’才行喔?”】

    回忆起她扁着嘴点头的委屈神情,白昼川息风若有所思:“居然这么辛苦啊,小真菰,难为她了。下次我会拽着她一起溜走的。”

    锖兔:“……留我一个人分饰三角,同时给你俩答‘到’吗?你想都别想。”

    “可是锖兔哥每次都模仿的超——级像啊。那个伪声,简直是可以以假乱真的地步了。”

    “那也不行。”少年如是说着,满脸严肃,“要溜走的话,我也要一起。”

    白昼川息风:“………”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吗。

    说真的,正直的、纯良的锖兔哥,别说是翘毕业典礼了,曾经可是个连晚交几分钟作业都会愧疚一整天的好孩子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她带坏的来着。

    她难得生出了点自责,乖乖地准备跟他回去:“算了算了,被发现你会挨骂的。走吧锖兔哥,我们回去。”

    毕业典礼确实很吵,令她厌烦不已。

    但在两个好友身侧,只单单看着他们轻快的笑脸,就足以抵消一切吵闹了。

    “那有什么的。犯了错误就要承担后果,挨骂后好好和老师道歉就好了。”违纪也要坦坦荡荡的男子汉·锖兔说着,抬手从墙边取下一个装竹刀的袋子,递给她,“息风,用这个。”

    ——是在说她正往怀里揣的竹刀。

    鬼灭学园的校规里有写,学生不允许往教室里携带武器,切磋用的竹刀也算在其中。

    装竹刀的袋子细细长长,太过显眼,被风纪委员们阻止几次以后,白昼川息风不堪其扰,就想出了【怀里藏刀】这个质朴的主意。

    ——毕竟初中生们的风纪检查,还不至于严到「贴身搜查」这个地步。

    但锖兔每次看她将衣襟塞得鼓鼓囔囔的,那颗老父亲一样操不完的心就蠢蠢欲动个不停。

    手工不大好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和母亲请教了多久,才磕磕绊绊地做好了几个像美术生装画板似的便携书包。为了方便取用,连夹层都细心地为她一一缝好。

    然后他板着脸,替一脸茫然的好友整理好凌乱的衬衫,并一颗一颗系好扣子:“息风,不要总把手伸进衣服里掏来掏去的,被什么脏东西占了便宜怎么办?”

    被称为“脏东西”的男同学们纷纷收回目光,敢怒不敢言。

    真菰则是一边努力忍笑,一边在背包上几块明显针脚不大对劲的地方,补上了一朵朵淡蓝色的小花。

    自那以后,也不知道是触动了锖兔哪方面的神经,他居然真的喜欢上了手工、自制便当等事宜,女子力日渐赶超真菰,家庭科目的成绩直线攀升。

    目睹全程的白昼川息风:“………”

    好强。

    确、确实是想做什么都一定能做到最好的男人。真、真不愧是锖兔哥。

    但是,嗯……该怎么说呢?

    看惯了梦中与义勇哥一起对着衣服扣子手忙脚乱、最后拜托小真菰才帮忙缝上的锖兔哥,乍一看他满脸认真地穿针引线,感动的同时——居然还觉得有点好笑。

    05.

    虽然觉得无所谓,但锖兔哥的话还是要听的。他亲手做的背包,一定要好好珍惜才行。

    这么想着,白昼川息风将竹刀装进背包里,斜挎在身后。

    两人一起走出道场时,阳光大好,天气晴朗,他们遇见了慢悠悠扫着地的师父鳞泷左近次。带着红色天狗面具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了三个蓝色波浪纹的包裹,递给两人。

    “鳞泷先生!”

    “鳞泷先生,中午好。”

    “中午好啊,锖兔,息风。真菰还在演讲吗?”即使带着面具,也能听见他带着笑的声音,“恭喜毕业,这是师父送给你们的毕业礼物。可以帮我转交给真菰吗?”

    “啊——鳞泷先生最好啦!可以现在拆开吗?”

    “当然。”

    锖兔也双手接过包裹,认真地同他道谢:“谢谢鳞泷先生!明明一直在受您照顾,还要您费心准备礼物,真的麻烦了。”

    白昼川息风当场拆开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是一把三截式、可以拆分也可以伸缩的竹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狐狸面具图案,精致又可爱。

    “息风你啊,不抱着竹刀,就睡不着觉吧?高中部的风纪检查由你们的义勇师兄负责,只会更加严厉。你可千万要藏好了。”

    无论什么时候都挺直脊背,声音温和沉稳的鳞泷左近次腾出一只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我为这个面具施了咒语,能从灾厄中保护你们。”】

    白昼川息风凝视着刀柄,图案被日光笼罩其中,眯起眼睛的狐狸左侧脸颊上刻着两片樱花花瓣,嘴角不甘心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与梦中碎裂在血污里的消灾面具缓缓重叠。

    ——是来自师父的、失而复得的祝福啊。

    她垂下头,长长久久地凝视着它,鼻头发酸,声音闷闷地道了谢。

    “谢谢鳞泷先生。”

    少女轻声说着,郑重地像是在完成一个一生一世的承诺。

    “即使赌上一切,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夺走它了。”

    听了她的保证,鳞泷左近次张了张嘴,接下来想说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好。”

    倒也、倒也没那么严重啦。

    其实真被抢走了也没事,师父可以再给你买。

    你喜欢的话,再买几个都行。

    老人这么想着,欲言又止。

    想了想身为生活指导老师,一脸严肃维护风纪寸步不让的得意门生「富冈义勇」,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徒弟,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与两人卓越的剑道水平相同的,还有两人如出一辙的固执。

    ——那绝对是宁可撞塌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固执。

    他最终还是咽下那句:“要是真被你义勇师兄没收了,那臭小子下手没个轻重,咱可千万别和他打起来啊。”

    看小息风的反应,是很喜欢这个礼物。

    那就够了。

    就算将来真打起来了……有锖兔和真菰看着,她应该也不会太……吃亏吧……?

    不行。

    在义勇眼里,拿了刀的对手可不分男女老少。

    他拍了拍小徒弟的头,不放心地与一旁的锖兔对视。

    师徒二人想法如一。锖兔坚定地点了点头,以眼神示意:【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劝架的。不过,即使是义勇先生,也不能欺负息风。】

    鳞泷左近次:【……你已经确定他俩会打起来了是吗?】

    ——还有,你已经做好了拉偏架的准备了,对吗?

    锖兔无奈回视:【既然这么担心,就不要送违规品啊,鳞泷先生。】

    【可是,小息风很喜欢嘛。】

    【确实。她确实开心坏了。】

    两人无声的交流并没能被白昼川息风察觉,她紧紧攥着竹刀,如同落水之人紧紧抓住浮木。

    现实中得以再拜鳞泷先生为师,是在遇见锖兔哥之后的事了。

    每每入睡后都会有人在面前死去,需得一刻不停地战斗、厮杀,斩落鬼的头颅,掩埋人的骸骨。

    醒后惊痛褪去,疲惫至极。

    啊。再这样下去,她会死也说不定。

    □□与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自己,被锖兔哥拉着,拜访了「水之呼吸」流派的传承者,同时也是他的师父的鳞泷左近次。

    “息风,别怕。鳞泷先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他一定能帮你。”少年紧抿着唇,一把拽过她的手。

    他带着她穿过长长的街巷,绕开了一簇又一簇的人群,在漫天繁星的注视下拉着她,坚定地向前跑去。

    有风将他的发尾高高抛起,他回过头来,呼吸间溢出洁白的雾气,眼里似乎闪烁着泪光。

    他一字一句地承诺道:“没事的,息风——别怕。”

    顾不上失礼,他一把拉开了道场的拉门,一言不发,带着她朝前方的老人叩首。

    “锖兔?今天没有训——”

    “鳞泷先生!她叫白昼川息风,我想请您帮帮她!拜托您了!请您教她「冥想」吧!!”

    而与自己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本来正在措辞准备婉拒的老人破了例,收她为徒。

    “孩子,我叫鳞泷左近次。你可以和锖兔一样,叫我鳞泷先生。”有着宽厚如长河般的眼神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轻声道,“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孩子,我叫鳞泷左近次,是鬼杀队的培育师,行冥将你托付给了我。你可以叫我鳞泷先生。你愿意拜我为师,学习水之呼吸吗?”】

    是这个人,给了自己第一个短暂的、但充满了幸福的栖身之地。

    ——狭雾山,始终是她、她们的家,灵魂的归处。

    白昼川息风深深地、深深地俯首,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听见了自己的眼泪不断砸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听见了夜风将窗棂吹得嘎吱作响,也听见了自己终年如一日的回答。

    一字一顿,恍如隔世。

    “我愿意的,鳞泷先生。”

    【“我愿意的,鳞泷先生。”】

    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中,教会自己成为剑士、给了自己第二条命、对自己恩重如山的,都是鳞泷先生。

    用他传授的方法「冥想」,即使睡眠不足,她也可以保证身体处于正常的、健康的状态,且极大程度上缓解了紧绷不已的神经。

    不仅如此,鳞泷先生还手把手纠正着她不自知的习惯,耐心地矫正每一个多余的动作。

    饶是她这么一个天赋平平的人,被这么细心地指导过一次又一次,也获益良多。

    ——无论是哪一个鳞泷先生,都是这样耐心、这样温柔的、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

    区别只是现实中的他,没有接连失去十三个爱徒,没有梦中那般身心俱疲,显得年轻了许多。在他们面前,也经常会露出开怀地笑脸。

    师兄师姐们将流派很好地传承下来了,他不需要再将全部心力投入进剑道中,只需要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虽然作为校工,但实际上这完全就是闲不住的鳞泷先生给自己找的乐子。在此之外,他还常去找他的老伙计桑岛慈悟郎先生下下棋、聊聊天,每一天都过得快乐又充实。

    而梦中的鳞泷先生……

    06.

    “好了,好了。去找真菰吧。”

    “谢谢鳞泷先生!”

    “鳞泷先生~明天见!”

    白昼川息风被敬重的师父拍了拍头,陡然回过神来。她与锖兔一起抱紧了老人,告别以后,一前一后溜进了典礼现场。

    优秀毕业生发言以后,毕业典礼就算是彻底结束了。日光暖融融地照射下来,散发着浑身熨帖的暖意。

    发言人全身沐浴在其中,正在讲着结尾致谢的部分,到了最后一句,嗓音温柔清亮,散入不疾不徐的春风中。

    白昼川息风含着笑意,对上了好友清澈的双眼。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照拂过我的人。”

    目光相接,名为「真菰」的少女也看到了她和锖兔。她定定地望着两人,双眼发亮,笑容也愈加灿烂,眼尾和唇角都弯起了小小的波浪。

    “一路有你们,是我此生之大幸。”对着他们,她如是道。

    纯净而可爱,纤细而温柔——真菰她啊,一直一直是个非常完美的女孩子。

    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被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无论是谁,都能按下内心的伤痛,拾起前行的力量,同她一起微笑起来。

    名为「真菰」的纤细的少女,拥有着这样神奇的力量。

    她温和的笑脸,与那双碧绿如翡的瞳仁,一直一直是梦中的白昼川息风少有的慰藉。

    【“如果能和她再说说话就好了。如果能再看一次她的笑脸,如果能与她一起回狭雾山……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如果能再一次牵住她的手——那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不会再松开了。”】

    怀抱着少女遗物的自己,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将被血液浸透的额头紧紧地、紧紧地贴在那截红绳上。

    泣下如雨,泪流不止。

    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着颤动不停,呜咽从牙齿缝隙里散落、破碎:

    【“小、小真菰,如果能、能再一次——”】

    而这个被血浸透的执念,在她被锖兔哥领着,拜入鳞泷先生门下后……以轻松得不可思议的方式实现了。

    “真菰,她是我和你说的,息风。白昼川息风。”

    闻言,静静挥刀的少女放下了竹刀,回头朝着白昼川息风,露出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笑脸:“晚上好呀,我是真菰。息风,一起加油吧?”

    时空扭转,拨散迷雾,澄澈好比月色的笑容缓缓重叠。结束了演讲的真菰轻巧地跃下演讲台,三步并作两步,朝两个好友跑来。

    她张开双臂,如同雨燕振翅,稚鸟投林,轻快地喊出他们的名字:

    “锖兔,息风~!”

    ——高高悬于二十四桥之上,清辉映入深堂。那是捞不起的水中影,是白昼川息风欲满心捧起的月亮。

    她与锖兔一人伸出了一只手,扶稳了她的月亮。三人耐心地听完老师的总结语,一起鼓了掌,而后跟随着人流向校门外走去。

    “真菰,鳞泷先生给你的毕业礼物。”

    “哇——太棒了吧!我最最最喜欢鳞泷先生啦!”

    “小真菰,要不要现在拆开呢?”

    “好好奇啊,送给你们的是什么呢?”

    “我还没拆开,但摸着……像是个盒子?”

    “我的是可以折叠的竹刀!”

    “那我要回去自己偷偷拆开,嘿嘿。”

    “唉。小真菰,好狡猾。”

    “随你啦,晚饭去哪儿吃?”

    “唔……中午吃的是烧肉丼饭,胃好涨,晚上不想再吃米饭了。”

    “那么,去吃荞麦面怎么样?”

    “这个好哎!如果路过和果子店,我想去买一袋樱饼。”

    “好哇。”

    “我们走吧。”

    07.

    白昼川息风,真菰,锖兔。

    是在「鬼灭学园初中部」有着不小名气的三个人。每一个人单拎出来,都带着一串长长的后缀。

    备受众人信赖的班长大人,生性温和,轻易不会动武,但曾一手刀将年长她二十岁的电车痴汉打趴在地,将之扭送至警察局。也常年稳稳占据年级榜首、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五好学生·真菰同学。文武双全,才色兼备,连年被评为“鬼灭学园最想收到本命巧克力的女生榜”第一名。

    而白昼川同学与锖兔同学,同为剑道社的扛把子——

    前者被点评为“实力恐怖得像是从出生起就开始挥刀的少女”,斩获了几乎所有她这个年龄段允许参加的剑道相关的比赛的冠军——小到校级,大到世界级,奖杯拿到手软。虽然成绩是雷打不动的最后一名,但被高中部以「特长生」为由破格录取,这个缺点也就显得不再重要。

    而后者,据说是自小就接受了家族严格的教导,歌、书、茶、花、剑、艺、柔、香,八道全能,无所不通。无论是必修课,还是不算进学分的课外科目,都完美兼顾,无一落后。曾以一己之力揍服了初中部所有不良,是【我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处处有我的传说】的典范。

    三个人各自在所擅长的领域备受瞩目,但在初中部最出名的,并不是什么优秀的才能。

    ……而是这个除了「热爱剑道」以外,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共同点的,性格迥异的三人组,以一种近乎奇异的,没有任何人能插足的气场,紧紧地、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几乎是到了【任意两人出现时,周围人都会下意识去找,也确实能找向他们走来的第三人】这个状态。

    虽然这三位,有一个算一个,平时看着都是一副稳重如山的模样。

    但偶尔,三人中看起来最乖巧的真菰会说些突发奇想的胡闹话:“鳞泷先生昨天给我买了新的捕虫网耶!我们来去后山抓蛇吧?”

    看起来最正经的锖兔想了想,会正色道:“好。抓蛇很费体力,我负责做便当。”*

    而看起来最不靠谱的白昼川息风,则出人意料地、往往都是最有常识的那一个:“……好什么好啊锖兔哥!万一有毒,咬伤了小真菰怎么办?别跟着胡闹啊你!”

    两人回头看她,兴致勃勃,两双眼睛亮晶晶的。

    “息风负责准备捕捉用的笼子吧!”

    “还有陷阱和诱饵,也交给你了。”

    总是会在这亮晶晶的期待中双手投降,然后跟着一起胡闹的白昼川息风:“……好吧,我会加油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和他俩一起,别说是抓蛇,刀山火海她也上得了。

    如烈日灼灼,给予人以希望的锖兔。如皎月濯濯,抚平所有迷惘的真菰。

    他们是之于白昼川息风而言,最最最最重要的,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的两个人。

    ——无论是梦境中,还是现实里。

    08.

    吃完了荞麦面,三个人沐浴着温和的春风,慢悠悠地走向了真菰念念不忘的和果子店。

    她是个意外嗜甜的女孩子,连荞麦面都会点甜口的,并且按头安利两个好友,努力劝服他俩往面里加一勺糖。

    ——这让忠于咸党的锖兔,与吃什么都味如嚼蜡的白昼川息风十分无奈。

    “如果幸福有味道,那一定是甜甜的。”背着手的少女转过身来看他们,笑靥如花,“甜荞麦面真的很好吃嘛!下次、下次一定要让你们试试。”

    白昼川息风摸摸她的发顶,真诚地敷衍道:“好好好,下次一定。”

    锖兔则几步上前,严肃地与和果子店窗口中笑眯眯看着三人的店主问好:“诗小姐,下午好。我想买三份樱饼,分开包装,麻烦您了。”

    名为「继国诗」的大姐姐双眼弯弯如同新月:“下午好呀,小锖兔。要不要试试甘梅味大福?是新口味哦。”

    “甘梅偏酸,小息风说不定也会喜欢呢?”她如是说着,朝跟在锖兔身后的两个女孩子打了个招呼,“不过对小真菰来说,就不那么合口味了。”

    “诗小姐!下午好~”真菰与白昼川息风一齐道。

    三人在写有新口味的宣传牌前你一言我一语,认真地讨论了起来。继国诗就在一旁撑着脸看他们,不时给出一些建议。

    尽管她以一人之力将分店开遍了并盛,每天发售的甜品都供不应求,也有许多工厂提出了合作申请。如果愿意大批量生产的话,一定能每天赚到盆满钵满。

    但继国诗再三思忖以后,还是拒绝了这个很有诱惑力的提案。

    “开店铺这件事,只是因为喜欢看到大家在吃了我做的点心以后,幸福的笑容而已。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衣食无忧就够了。”

    抱着沉沉睡去的女儿,女人露出了温柔如水的笑容,对不解的熟客解释道。

    “况且,工作量增加了的话,陪伴家人的时间就会被削减了,不是吗?”

    因为这个简简单单的原因,她每天都只做限量的甜品,售完即止,分店里也是这个规矩。

    不仅如此,她还能记住每一位熟客的口味,耐心地听取每一个建议,为每一个困惑的人提出中肯的建议。

    可能也正是这份令人钦佩的热爱与坚定,继国诗所做出的甜点,总是带有超脱于其余店铺的,能打动人心的味道。

    诗小姐,是一个非常热情且耐心的人。

    因为离家很近,在她的店铺还未被发掘成为网红店铺以前,年幼的白昼川息风就被父母带着光顾过很多次。

    毫不夸张地讲,诗小姐所做出的,真的是能感受到「幸福」的点心。

    ——即使是吃两块甜点就会腻味的自己,也会沉浸在那种「幸福」之中,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来。

    自那以后,每路过她的店铺,小小的息风都会踮起脚尖,用父母给的零用钱买一点和果子,带回家去慢慢吃。

    也是这个原因,她与诗小姐逐渐熟络了起来,经常被超级喜欢小孩子的她邀请到家里试吃新产品,肚子撑得圆滚滚的,才被摸摸头放回了家。

    白昼川息风也是由此,认识了诗小姐的丈夫「继国缘一」。

    缘一先生是一个非常、非常沉稳的人,寡言少语,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在妻子身边。

    两人似乎是青梅竹马,有着无需说话也能心意相通的默契。

    而比起善于沟通、热情如火的诗小姐,缘一先生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条不紊、不慌不忙的,脸上也鲜少有情绪波动。

    诗小姐曾经悄悄地告诉小息风,就算是天降惊雷,缘一也丝毫不为所动,曾经有段时间她认为丈夫可能是地藏转世或是座敷童子。*

    都说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她想拜托小息风试试。

    被她的胡闹话震惊了的小息风:“………”

    这个大人是、是认真的吗?

    年幼的她被好吃的樱饼与诗小姐的甜言蜜语哄着,晕晕乎乎地接受了委托,用了整整一个月跟踪并观察缘一先生。

    她震惊的发现这个人——这个人真的沉稳得无懈可击、无可挑剔。

    他会满脸淡定地走进每一个只适合小孩子玩儿的游乐场、动物园、海洋球池、积木乐园、玩偶店,即使被工作人员惊愕地阻拦着【先生这个秋千成年人不可以坐的!】,也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呃,怎么说呢……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沉稳得过头了,总觉得有点可怕了。

    她还发现,动物们都很亲近缘一先生。无论是爬来爬去的昆虫,还是更大些的鸟类、野猫、凶巴巴的看门犬等,都会主动靠近缘一先生,排成队来等他喂食。

    这一点,在他去动物园时,表现地几乎淋漓尽致。

    亲眼目睹缘一先生那么大一个人被大批毛绒绒们淹没的小息风:“——!!”

    这不就是!迪士尼在逃的白雪公主本人吗!!

    震撼我的妈一整年。

    而在一次例行跟踪中,一脚踩空,险些从高台上摔下来的那一瞬间,小息风被本来远远地在自己前面的继国缘一快速拉住。

    “啊——缘一先生。”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了,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爱往那些全是小孩子的地方钻。

    原来是以为自己想找人玩才跟着他的呀?!

    在小息风红着脸坦白了“跟踪”的原委以后,她得到了一个来自继国缘一的、很罕见的笑脸。沉静如同死水潭一般的男人,在笑起来时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将她带回了家,然后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不一定要放声大笑才能表示开心,不一定要放声大哭才能表示悲伤。虽然个性如此,但我本质上,只是一个有着简简单单的梦想的,再普通不过的人类而已。”

    继国缘一的声音温和地、轻轻地落在耳朵里,如同一场风温和地、轻轻地拂过山野。

    微风掠过,花叶簌簌作响。

    小息风有感于这股温和,撑着脸看他:“那,缘一先生简单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呀?”

    名为「继国缘一」的男人愣了愣,轻声回答:“与家人们过上平安的生活,在小一点的房子里,一家人可以并排而睡。”

    “只、只是这样而已嘛?”

    “只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就在那一刻,小息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

    为什么明明继国夫妇性情差异如此巨大,但无论是诗小姐、还是缘一先生,给人的感觉都是一般无二的。

    那是一种平和的、如同春日旷野的温柔与宁静。

    人似乎一直不满足于单纯地追逐幸福,更希冀“比别人更幸福”。但这两人的眼里,只看得见对当下的满足。

    彼此对视的双眼中,是绝对是比全天下所有的樱饼加起来都要甜的,幸福与满足。

    被隐形狗粮狠狠喂饱了的小息风攥着缘一先生的手,乖乖地交出了观察报告:“诗小姐!诗小姐!才不是什么座敷童子呢!缘一先生他啊!是超级超级温柔的白雪公主转世才对!!”

    继国诗:“啊……唉唉?”

    以【继国诗满脸茫然】和【小息风与继国缘一的关系光速变好】为结尾,这件事就这么告一段落。

    后来,和果子店的名气越来越大,诗小姐也顺利地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爱情事业双丰收喔!

    听说在诗小姐手术期间,缘一先生难得的情绪外露,坐立不安,直到亲眼见到妻子平安地朝自己微笑,才放下心来。

    而那对儿女,本来是哭个不停的,被缘一先生摸了摸脸颊以后,就一人攥着他的一根手指,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从那以后,带孩子的活计就正式落在了缘一先生头上,冲奶粉、唱摇篮曲、讲睡前故事、哄孩子睡觉,从来没让诗小姐多费过一点心。

    他这个人真的意外地招小孩子喜欢,也是意外地喜欢小孩子。

    而诗小姐则是在丈夫的悉心照料下迅速养好身体,恢复活力,然后立志为了一双子女更加努力赚钱养家,做出更加美味的甜点,将和果子店做大做强!

    嗯……怎么说呢。

    虽然乍一听,分工似乎有些错乱,但他们真是一对非常、非常、非常恩爱的夫妻。

    09.

    三个人最终在继国诗耐心的帮助下挑选好了最合适的口味,各抱着一堆精致的纸袋子,迎着夕阳,满载而归。

    并盛的主道两边都栽种着樱花树。花枝拼命地向外伸展,成片成片的花瓣肆意生长着,渲染着绯红的天幕,拂面而来的晚风里都沁着花香。

    从诗小姐那儿得到了一颗糖的真菰心满意足地将硬糖咬得嘎嘣作响:“好甜!诗小姐简直是人美心善的代名词啊。”

    见她喜欢,锖兔将自己得到的糖块也一并塞给了她,点头表示赞同。

    白昼川息风则是将怀里的纸袋子平均分成了两份,一份放进书包里,一份则是拎在手心。

    她只留下了那颗糖,其余的都打算送给平日里照拂自己的长辈们。鳞泷先生不爱吃甜点,那么就送给奈奈姨和香奈惠姐姐她们。

    记得忍姐姐上次提到,自从小香奈乎拔了蛀牙以后,已经很久没吃樱饼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神奇。这么想着的白昼川息风,在下一个转弯处,就碰见了肩膀上端端正正坐了个座敷童子似的、大约七八岁小男孩的少年。

    风猎猎扬起漫天樱花,几乎可以遮蔽视野。有一朵恰恰好好落在了他肩头,然后被一只独属于小孩子的手淡定地扒拉走。

    为什么会像个笨蛋新手爸爸带孩子似的,顶着个小孩四处跑啊,沢田。

    是又卷入了什么过家家游戏吗?

    ——算了。问起来好麻烦,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啊!息、息风姐!”给人的感觉一直都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的少年停下了脚步,向她九十度鞠躬问好,“好久不见!您、您最近过的好吗?”

    白昼川息风的母亲是家中的长女,次女奈奈在嫁给名为「沢田家光」的,据说工作是去南极挖石油的男人后,正式更名为「沢田奈奈」。

    而这位少年「沢田纲吉」,是沢田奈奈与沢田家光的儿子。所以,是她的表弟。

    ——虽然两人的生日只差了几天,可以说是同龄人。

    小息风只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她那位神出鬼没的姨夫一次,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在世,每逢新年都会办一场家宴。

    沢田家光,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非常坚定有魄力的男人。

    ——尤其是被外公质问【混账小子你给我解释解释南极为什么能挖出来石油啊?】时,他那毫不犹豫的土下座,携着激起的尘埃、被砸龟裂的地板与外婆打圆场时的尴尬笑声——

    一切都非常有魄力地在小息风的记忆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她的小表弟,看起来完全没有继承到姨夫那份【打死也不改口】的魄力,胆子极小不说,四肢也极度不协调。

    也正是因此,他在整个小学期间都被同龄人笑称为「废柴纲」。频率高的,即使是常年逃课的自己都记住了。

    至于初中以后,这个称号有没有脱离看起来成长了不少的少年——

    「并盛初中」与「鬼灭学园初中部」隔了几乎半个并盛。除了每次过年时被奈奈姨邀请吃年夜饭,这四年来,白昼川息风与表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只知道每次遇见他时,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有男有女,且人数在无规律地逐渐增加,笑闹声也越来越大。

    所以,沢田应该也有交到不少朋友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遇见自己时,他都像是撞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每句话都结结巴巴的,态度也恭敬异常。

    ——这种现象在他初二以后,尤为明显。

    虽然未遇见锖兔哥小真菰鳞泷先生以前的自己,整个小学生涯中,在旁人眼里一直都是个阴沉古怪的孩子。

    但在总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小表弟面前,除了不爱主动搭话以外,她应该也没有……表现得很凶吧……?

    毕竟在她尚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只能借住沢田宅的那五年,小到被邻居家的恶犬追得屁滚尿流满街跑,大到与嘴贱的同学互扯头花双双进了医务室。沢田纲吉以各种花样捅出来的篓子——为了不让奈奈姨担心,可都是她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的啊。

    10.

    【确实。准确来说不算畏惧,更像是心虚。那小子每次见你,就像是小偷动手时撞见了警察似的,下一秒就想跳着跑开这样子。】

    【我倒觉得与他本人的性格关系更大喔。那种废柴逆袭+一惊一乍吐槽役的人设,与古早少年漫的主角可以说完全重叠了。】

    这是在听了白昼川息风的自我怀疑后,中肯地给出对好友小表弟印象的锖兔和真菰。

    白昼川息风:“………”

    啊,好复杂?

    她、她本来还、还以为这是什么全国青春期少年共有的,对待不太亲近的异性表亲时统一的态度呢。

    被两人这么一分析,沢田的形象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将拎在手里的纸袋递给了神秘的表弟,就当是没看见他肩膀上瞪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自己的座敷童子,语气平淡地回应:“好久不见,沢田。这个给你。”

    天生有着刺猬一样发型的少年「沢田纲吉」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向她发出邀约:“啊谢谢、谢息风姐!那个……妈妈一直惦记着,前几天还嘱托我如果见到了您,要邀请您来家里吃饭。不知道您——?”

    想起一直对自己关照有加的奈奈姨,白昼川息风认真地回答:“明天开始全日制集训,会持续到开学前一天。在三月三十一日前往府上拜访,会打扰到你和奈奈姨吗?”

    沢田纲吉……沢田纲吉被她还没开始就已经排满了的假期惊呆了。

    说起来啊,今天不是才宣布放假吗?

    三月三十一日的话……那不就是整个假期的最后一天吗……只有一天时间能自己支配吗?

    连reborn这样的魔鬼都会一周给自己留半天休息时间啊。

    息风姐,也太可怜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未来会强得那么离谱啊……能被那个时代的云雀先生赞服的女性,果然是十年如一日的恐怖。

    被肩膀上坐着的魔鬼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沢田纲吉回过神来,慌忙点头:“我没问题的!那、那到时候见,息风姐再见!”

    少年又大力鞠了一躬,是额头已经险险接触到地面那种——那种正式得过头了的深鞠躬,然后与白昼川息风三人告了别。

    他很快跑远了,还能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责备着什么“唯唯诺诺”“没有首领风范”“明天开始加训”,然后是一声听起来很痛的哀嚎。

    “再见。”

    白昼川息风远远看了一眼那旁若无人吵闹不停,引得行人纷纷侧目的两个人,心道小真菰说的没错,沢田那宛如少年漫男主角的迷之气场——确实,越来越强烈了。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情愿的样子。

    还怪可怜的。

    ——互相对彼此产生了同情的表姐弟沿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息风,息风。至少尝一尝甘梅味大福哇?我还想知道那个好不好吃呢。”

    见她与表弟结束了寒暄,真菰歪歪头,捏了捏她的手指。

    另一侧的锖兔也认真地提出了建议:“好歹今天是你的毕业典礼,息风,也该送自己点什么吧?”

    白昼川息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解释道:“还是不要浪费诗小姐的手艺了,将它们送给更能品尝出味道的人比较好。”

    对现在的她而言,进食与休眠一样,只是维持机体运作的必要条件。在这以外,多余的食欲、味觉、睡眠,已经彻底离开了她作为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她无法避免地,与梦境中被强烈的「厌憎」、「仇恨」、「愤怒」、「悲恸」日日烤炙灵魂的自己重叠,密不可分。

    挥刀、战斗、杀鬼、养伤、再挥刀。

    除此以外的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没有精力去在意,没有心情去品尝。

    ——除了最简单的糖块以外,无论吃什么,她都再也尝不出「幸福」的味道。

    好友的这个毛病他们也是知道的,真菰与锖兔对视,一人牵起她一只手。

    “没关系。我也买了甘梅味的大福,可以替你们尝尝。”

    “那就拜托给锖兔啦。说起来,说起来呀!明天我们几点见呢?”

    “义勇先生有可能也会来指导吧?定在八点怎么样?”

    ——这里的义勇先生,即名为「富冈义勇」的青年,是梦中与锖兔年龄相当,有着绝佳天赋的师兄。后来成了「鬼杀队」的「水柱」。

    现实中他与她们同为鳞泷先生的门生,作为鬼灭学园高中部的体育老师兼生活指导老师。

    因为过于凶残暴力的教育方式,他身后总是追着一大批抗议的家长们。本人却一点也没有自觉,依然我行我素挥舞着竹刀,打哭无数问题学生。

    虽然在年龄上成熟了不少,但性格果然还是和梦里一样,始终如一的——

    嗯,难以描述。

    “不行哦。义勇先生又不会跑,哪天和他切磋他都会同意的。倒是息风,你起码得睡到十点才行哦。”

    “我也觉得集中在下午比较好。将延长到晚上九点怎么样?这样既能保证训练时间,也可以睡个懒觉。”

    “少骗人啦,锖兔哥又不会睡懒觉,只是在迁就我而已。”

    “嘿嘿你知道就好啦,不要拆穿他啊。”

    “我、我偶尔也会睡个回笼觉好吧——”

    “还嘴硬呐?”

    轻快的笑声回荡开来。三个人挨在一起,肩并着肩,你挤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将话题远远地扯开了。

    11.

    “那么,明天见。”

    “再见啦!”

    “再见啦,锖兔哥。”

    三人家离的并不远,在例行将她俩送回家后,锖兔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遥遥地望见了白昼川息风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偌大的庭院里。

    门牌上写有“白昼川宅”的三层建筑被漫天盛放的紫藤花覆盖,安静而空旷。它像一栋许久没有活人居住的老房子,所有的房间都是窗扉紧闭,满室昏黑,透不进半点人气。

    街上灯火通明,热闹不已,但这一切都与这所隐没在夜色中的建筑无关。

    只有靠近露天庭院的那盏灯静静的亮着,孤光一点萤,像是漆黑的海上亮着的唯一一座灯塔。再细细看去,投映在缀满了紫藤花院墙上的影子,正在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挥着刀。

    持续了十一年的日日夜夜。

    认识白昼川息风,是四年前的事了,他记得那是个雨夜。

    一个有着瓢泼大雨的、异常寒冷的雨夜。

    锖兔定定地望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突然记起了为什么明明只是初次见面,直觉就催促着自己,绝对、绝对不能放任这孩子不管。

    风雨扑朔,灯火摇曳。

    在街角转弯时,被雨淋得像只落汤鸡似的,只穿着单薄衣袍的陌生人紧紧地攥着他的校服衣摆。骨架病态的瘦小,眼下是一大团无法忽视的、突兀的乌青色。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无法自控地蓄满泪水,直愣愣地倒映出了满脸错愕的自己。

    “唉、唉?!怎么了别别别哭啊!你、你是?”

    眼泪像珠子断了线,大滴大滴滚落不停,融进了那场大雨里。滚烫的、炙热的,似乎要将自己灼伤的温度。

    在路人纷纷投来地诧异注视中,跪伏在地,哭得声嘶力竭的少女,嘴里喃喃的是:

    “——锖兔哥。不要死,求、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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