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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何用问遗君

    01

    崇应彪从未告诉任何人,在行军中途的小憩,他曾得以窥见另一种命运。

    他应在北崇平凡长大,日日照旧温书、练剑、和友人吵几句嘴,雨天悄悄把油伞上的水全甩到哥哥身上。

    这样快乐而愚钝地长到十七岁,父母为他结了一门亲事。

    “西岐姬梅”,他偷出结亲的婚契,借着月光读到她的名字,眼前忽而显出一个亭亭的人影。

    骑马去西岐,风餐露宿须十四日。

    开头几日父亲兴许派人追来过,他没注意。他此处的人生充沛丰实,父母偏爱谁也好,不爱谁也罢,就像玉坠上磨旧松散的红绳,再绑缚不住任何东西。

    抵达那日下了雨,雨水浸润青石地砖,垂眼望去仿佛无数面堂堂的镜子,他行在这些破碎的镜子上,要去茶铺讨一碗水喝。

    路很宽,可他偏偏撞到一个人的肩膀,好像整个世界从中间塌陷下来,两粒原不相干的玻璃珠只好铛得一碰。

    他眼明手快扶住对方,后退几步,果然是熟悉的身量容貌,仿佛从水墨淡影中浮出的深隽轮廓。

    她不认得他,但他知道她的一切。除了她髻上横绾一支陌生的流苏簪,随风轻摇,像金色的闪电劈开梦境。

    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荒谬。还敢和西岐结亲,父亲是唯恐死得不够快。

    可见梦里的事作不得真。

    他这样告诫自己,然而梦还是照做。

    过几日竟然梦到成婚当日,他牵住她的手。喜服玄乌,朱红镶边,袖口相互交叠时,仿佛两个人的血溶到了一处,从此再也不分离。

    烛火是热的,汤沐是热的,合卺酒咽进喉咙是热的。唯独她是冷的,描摹他眉目的手指像冰,一丛丛幽冷的花香簇拥到鼻端,他跌进花海,横冲直撞,不得要领。

    于是她也是热的。

    这算什么,他咬牙切齿地搓洗弄脏的被褥,把现实中永不会有的代偿到梦里吗。

    身旁的人不知他这番曲折心思,只当他仍为初见一事魂不守舍,好心建议他送礼物给心仪的女郎。

    对方拉拉杂杂说了许多,他只听进去“贵重”两字。

    北伯侯之子的确有许多无用的贵重之物,他回屋翻出金玉宝石若干,琳琳琅琅堆了满地,他岔腿坐在中央,只觉得什么都不满意。

    去年营中有人知慕少艾,送人家一柄绿琦琴,红着脸嚅嗫 “吾之相思,有如此弦”。他那时固然是围观哄笑中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拣出一把弓,思索一根弓弦的分量是不是太轻。

    他自认为是去赔罪,虽然梦里的事,既无人知晓也从未发生,终究是一种冒犯。

    02

    崇应彪在营地门口蹲守许久,经过的人都以为他又要找谁的麻烦,唯恐惹火上身,快步离开。

    他听见轻快脚步的一霎以为仍身在梦中,然而并没有一股无名力量将他们推向彼此。

    天地没有向中间倾斜。

    他只好自己出声喊住她,嗓音干涩,像一柄劈了的坏琴。

    大约姬发添油加醋地抹黑他,姬梅不怎么愿意接,戒备地往他脸上一瞥,试图解读他的意图。

    他从来没有这种经验,自己也不知道浑说了什么,找准机会往她手里一塞就跑。

    跑出去几步,他从这种笨拙中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回头一望。她仍呆呆地立在那里,衣袂飘飞,还是淡墨中剪出的一个影子,只是被嶙峋的弓镇压住了,消融不去,深刻地烙刻进他眼底。

    那弓还是她拿着好看些,他沾沾自喜地想,是谁送的来着?

    兄长。

    是了,他也有个好哥哥。

    只是太好了,就没有他崇应彪什么事了。

    他年岁尚小时,教习先生总是念着念着跳过一大段,从竹简上窥一眼他的脸色,再摇头晃脑地读下去。

    他留了心眼,自己一字一句地找出那段停顿的空白。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于是他自以为发现了辛秘,大费周折地找到为母亲接生的稳婆。

    “是啊,就是这样,”她说,笑得勉强,轻而又轻地添上一句,“可怜的小公子。”

    很久之后他才参悟那笑的意思。这样想能让你好受些,那么就这样想罢。

    这自然是一种好意,可惜他向来狼心狗肺,只感到被哄骗的愤懑。

    他提了剑,很想问一问她凭什么可怜他。

    行到半路,被如琢如磨的兄长拦住,他也许在盛怒中揍了他,不记得了。他的一生多的是如此不堪回首的细节。

    次日兄长送来一柄弓,治跪瘀伤药草若干。

    讽刺的是两年后,他便被反绑在这柄弓上丢进马车送去朝歌。

    父亲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像看一只被烧坏的陶碗,须要亲手砸碎时也不值得痛心。

    “去吧。”他说,手中银刀掷回刀鞘,发出一声清响。

    这是他对北崇最后的记忆。

    03

    梦中的事,怎么做得了真。

    他站在高台上,冷眼俯瞰兄妹情深的戏码,这几个字忽然冷冷地缠住他。

    倘若事情败露,他们会抛下她吗?她会恨他吗?

    已经有许多人恨他了,崇应彪平静地想,多她一个又怎么样。

    手心一痛,他想起自己原本是要把簪子送给她的。然而送给她之后呢,莫非他真的痴心妄想认为那是通往梦的钥匙不成。

    他将簪子收回怀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楼。

    姬发简直是个傻子。不仅不知道妹妹的秘密已经在他这暴露,还有心思搞什么射箭比赛,他怎么不把自己脑袋奉献出去当靶子射。

    他把窗户啪一声摔上,在心里毫无道理地把姬发骂了个狗血淋头。

    回到桌前,还是一个字都下不了笔。他索性把竹简投进火盆,火光明明灭灭,映在脸上亦晦暗不明。

    他早已习惯于将一切明码标价,在合适时机换取最佳报酬。这样软弱的迟疑,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而奢侈。

    明天吧,他对自己说,明天。

    04

    然而明天之后又是许多个明天。

    再到殷郊来的那一天,她的好师兄同知情之人立下咒言,不可以任何方式泄露言灵之事。

    惋惜之中,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当晚破天荒地没有失眠。

    大概分享同一个秘密让她和他亲近起来,又或许姬梅顺遂的人生中,从未遇到他这类品种。

    他们渐渐熟络起来,他也从“哥哥口中的混蛋”渐渐变成“较为可爱的混蛋”。

    他每日申时去箭场偷偷看她练箭,自以为隐秘,不出三日就被发觉。

    “你想偷学西岐的箭术吗?”她揶揄道。

    “没有。”他下意识否认,转念一想,又后悔不如让她误解得好。

    她向他招手,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仿佛传递密报,“我今天学了新法术,你看。”

    一截梅枝摘下,她口中念诀,垂首低眸,于是手中梅花渐次开放,停留于最盛之时。熟悉的梅香荡开,在他与她之间盘旋,久久不去。

    “送你,”她将这永不衰败的花枝捧到他面前,笑眼盈盈,“我的谢礼。”

    是梦吗,他在眩晕中想。伸出的手滞在空中,也许碰到梅枝的那刻,梦境便会碎裂,一切随之崩塌。

    而他会想起崇应彪在此地一无所有。

    “你不喜欢吗?”她有些失落,“可惜冰天雪地,并没有别的花。”

    “明天当作业交给师兄吧。”她小声嘀咕,作势要收回手。

    “不要。”他抢先一步,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他意识到失礼,讪讪地收回手,一句话说得十足生疏僵硬,“多谢,我,我很喜欢……”

    “喜欢你的花。”他毫无必要地立刻补充,感觉自己脸红了。

    她扑哧一笑,似乎觉得他别扭的很是别出心裁,“等到春天万花齐放,我再送你。”

    05

    那年他怨憎春天来得太迟。

    姬发收家书,他总是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期待里面忽然掉出一根花枝。

    而夏天又来得太早。

    他将流苏簪和梅花摆在一处,很多时候他趴在花前,无言地凝望阳光穿过薄而透明的花瓣。香气清幽,沸腾的痛苦就慢慢沉寂下来。

    次数久了,旁人疑心他偷用女子熏香,整日一身梅香招摇过市。碍于无人敢问,逐渐传成了质子营未解之谜。

    这个法子一向管用,直到他弑父的那夜。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扑到案前,然而没有,瓶中插着一段丑陋的枯枝。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抬头再看,衰败的花瓣落了满桌,伶仃花枝仍旧斜插着,像一个苍凉的休止符。

    为什么。暴戾在心中翻涌不休,令他想要呕吐。

    为什么会枯萎?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连他唯一拥有的也要夺走?

    他趴跪在地胡乱摸索,祈求着违背现实的奇迹。

    而一如曾经无数次,他的希望注定落空。

    竹笼中昏黄的烛光洒进来,照得满地狼藉,像一片歪歪斜斜的坟场。而他独自凭吊,想起崇应彪在此地,原来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她的也失掉。

    哪怕是恨。

    恨比遗忘好,甚至比爱更好。这是他一生中最深刻的情感,没有任何能与之相比。

    他如愿在黄河边找到了潜逃的姬发。

    只要杀了姬发,她就会不死不休地恨他一辈子。世上还有比这更紧密的纠缠吗。

    他高兴地几乎想要发笑,剑一出手便是狠辣杀招。

    尽管落水受伤,姬发比想象中更敏锐,也更难杀。

    安分地去死吧。他急促地挥剑,直直刺入姬发小腿。

    挥拳的时候,温热的血溅在皮肤上的时候,有一瞬姬发痛苦的脸上闪过了姬梅的影子。

    生死相搏,一瞬的停顿便足以扭转局势。

    被剑划开脖颈时,他甚至没有感到痛。

    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论谁杀了谁,姬梅都不可能再忘记崇应彪。

    很好,很好,生不如所愿,总算死得其所。他满意地大笑起来,想要把怀中的流苏簪扔给姬发。

    可惜身体已控制不住颓然倾倒,簪子随之跌落,流苏震颤。而他等待着,金色的闪电再次降临,劈开死亡,将他送往永恒的甜蜜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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