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快逃啊……”
昊明宫里正乱成一团,宫女太监们收拾争抢着金银细软,都准备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哎哟!”一个小太监慌乱中撞到一个人,向后一趔趄,张嘴就骂,“你瞎啊你!好狗不挡道!”
没想到刚骂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小太监这才看清撞的人是谁,吓得结结巴巴的:“田……田公公。”
“有什么好慌的!”田公公大声喝止了四处逃窜的宫人,“城外来者是昭爔上将军,她军纪严明,难道会为难手无寸铁的你们吗?”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这些人之中多的是各国无父无母,走投无路的战争遗孤,因为底子干净,所以宫里也喜欢用。但这也意味着他们都曾亲眼见到过军队的摧残,太多太多的军士破城后都会四处奸淫掳掠了,他们害怕。
“上将军当年成为主帅,第一件事就是明令禁止军队骚扰平民。你们忘了后来违令的人如何了吗?”田公公掷地有声,“四百三十七个身负战功之人,尽皆斩首!”
宫人们倒吸一口气。不会忘,怎么可能忘?正是那件事,令曜阳军得以立威、立信于天下!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使六国之民亲之任之,人心向之!
“那……那我们该如何做呢?”一个小宫女颤巍巍地问。她发髻跑乱了,口脂也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脸上。
田公公的神情从容不迫:“回去整理好被你们弄乱的房间,也收拾好你们自己的仪容。曜阳国亡了,但要亡得体面!收拾好了,便排好队,堂堂正正地从王宫正南门走出去!也让那些从赫月来的,见识见识我们昊明宫人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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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让裴翀找了几个人搭了个简易的帐篷。
昭爔昏睡了一会儿,外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但那三处箭伤要复杂得多,不方便在这里处理,只能先将箭头留在身体里,箭杆剪短,在伤口敷上药粉止了血,再用裹帘固定住。
万幸的是没有射中要害,虽如此,这伤却也不能拖太久。只等今日破城后找间僻静的屋子,准备好干净的热水和足够的伤药再拔箭。
她身上的血被擦拭掉,又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军衣和鞋袜,虽然面色还苍白着,但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的伤患,而非重伤濒死之人了。昭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担心的卦象终究是没有应验,又或者,那一线转机已经发生了吧?
赫月军用了两个多时辰来打扫战场,将敌我双方战死的人分开,然后把曜阳军的尸体垒在城墙根下,竟然真的刚好让云梯够得到女墙的豁口。
然后便是攻城。
城内曜阳军仅剩几百人,根本没有防御之力,不过只用了两柱香的时间,赫月军就成功登上了城墙,又在城楼厮杀了片刻后,那沉重的城门就从内部被缓缓打开了。
“昭爔,你怎么样了?城门开了,我们可以入城了。”裴翀在帐外唤她。
帐篷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昭康率先钻出来,掀起帐帘,昭爔随后走了出来。她受伤太重,已不适合再穿沉重的甲胄,便只穿着军衣,披了一件斗篷。头发刚刚简单地打理过,披散在肩上,只用发带随手低低地系了一下。
好漂亮……裴翀心跳漏了一拍。此时的昭爔,看着又与以往都不同。她裹在素黑色的衣服里,带着些战损后的苍白与疲惫,像刚从漫漫的历史长卷中走来。
像一位上古的巫祝,像一位悲悯的神。
逾晖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昭爔的手心,便在她身边跪下,好让她能轻松地骑上来。她轻轻地抚了抚它柔顺的马鬃,低喃了一声:“逾晖,我们回家。”
“入城!”
离城门越近,昭爔越能感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呼唤,直到走到城门下,她似有所感,抬头向上看去——
一枚白色的物体飘落下来。昭爔接住它,发现是一颗皮肉早已风化殆尽的头骨。它原本被绳索系着头发悬于城墙之上,却在刚刚与那枯草般的头发脱离,落向了昭爔。
“这是……?”裴翀凑过来,摇了摇头,“已经化作了骷髅,也不知此人曾是谁。”
“枭首示众……能让司伯嵩这般费心对待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百姓,只怕是个朝臣。”昭爔摩挲着头骨,心中泛起数不尽的难过,“抱歉,我来晚了……”
我一定认识他,但我却认不出了……
啪……
不知哪里来的两滴水滴,落在了头骨的眼眶处,看起来就像它在流泪。昭爔猛然抬起头看向天空。可是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一如既往,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忠良。”昭爔将头骨交给张忠良,“你先妥善收着,等之后找知情人问到他的身份,再为他立碑安葬吧。”
“是。”张忠良接过头骨,脱下披风,小心地包裹好。
若此人是朝臣,那便同样是他的故人。
进了城,这街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令人欣喜,也令人唏嘘。但现在还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还有一件事没解决。
赫月精锐往昊明宫方向行去。及至南门前,见宫门紧闭,也无人值守。这也是当然的,禁军也是司伯嵩的人,自然是在几个时辰前就被带出城来迎敌了。此刻的宫里,能保护司伯嵩的人,怕是一个也不剩了。
就在众人准备攻破宫门时,宫门却自己打开了。
两列宫人并排走出,宫女在左,太监在右。他们仪容整肃,脊背笔直,步伐整齐。他们手里捧着自己的细软,就像捧着宫宴上的佳肴一般,从容又端庄。
为首的太监见了赫月军,腿肚子有些打哆嗦,好在他一眼就看到了昭爔,试探问了一句:“是昭……昭爔上将军吗?”
“是我。”昭爔觉得他们应该是要逃离昊明宫,但看他们的模样如此不慌不忙,她又不确定了,“你们去哪?还回来吗?”
那太监摇了摇头:“我们已在宫里蹉跎了许久岁月,这次离开,便不回来了。只是我们从小就生长在这里,若说此番去哪……”
宫人们互相对望了一眼,鼓起勇气一起说道:“去天下!”
他们的眼中有胆怯,有迷茫,但也同样有憧憬,有坚定:“中原一统,此后再也没有战争,那么,我们就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了对吗?”
“应该在哪里都是安全的了!”
一个宫女踌躇着上前,红着脸冲着昭爔一伸手:“上将军,这个……您收下吧。”
昭爔一看,是一枚戒指,纯铜打造,上面镶着一颗红玛瑙。
“为什么给我?”
宫女有些羞赧,似是怕昭爔这样问是因为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小首饰:“这是婢子自己做的。婢子是想感谢您……没有为难我们这些宫人。”
昭爔笑了,轻轻从她手心捡起那枚戒指细细打量了一番:“手艺真好,我很喜欢。”
她策马让开了道路:“城外还有大军在,战争刚结束,血腥味重了些。捂住口鼻,目视前方,别被尸体吓到。云燕,你亲自送他们一程。”
“是!”云燕转身在前方带路,“跟我来吧。”
宫人们松了口气,感激地跟在云燕身后。精神放松之后,便相互窃窃私语起来:“田公公说得没错,昭爔上将军果然不会为难我们呐。”
“只是没想到连赫月军在她手下都这么军纪严明。”
云燕听到,忍不住插话:“我们赫月军在裴翀上将军手下,也很军纪严明的嘛。继曜阳军下了禁止骚扰百姓的死令之后,赫月军也立刻便下了同样的军令。”
宫人们七嘴八舌道:“那不还是因为我们昭爔上将军先打了个样儿嘛!”
“就是就是。再说那时候为赫月军制定军令的应该也不是裴翀上将军,而是他的父亲吧?”
“话说,这个裴翀……该不会是刚才在昭爔上将军身边那个……”
“啊?!真的假的!早知道也该跟他说两句话的……明明难得一见……”
好家伙,云燕无奈地摇了摇头,裴翀啊裴翀,你小子也有让人认不出来的时候。不过也难怪,任谁站在昭将军身边都会黯然失色啊。
“那个,云将军……”一个年纪很小的太监凑上前来。
云燕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甲胄,骄傲道:“叫我云副帅!”
“噢噢,您是副帅啊,失敬失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您能不能讲讲,昊阳城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别的城池离这里远吗?天下……到底有多大呢?”
云燕看了一眼身后的宫人们,他们大多都睁着晶亮的眸子,好奇又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他们从小便入了宫,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遗忘了。那座方方正正的王宫,就是他们的天下。
于是他难得耐心下来:“外面的天空没有形状,是无边无际的,一切都是无边无际的。西方有望不到头的旷野,北方有常年不化冰雪的冻土。南方呢,多是山地丘陵,一山叠着一山。往东,则会看到大海,比你们曜阳的丹水还要宽阔数百倍,数千倍……”
“城与城之间距离不定,离这里最近的城池徒步的话要走三天,乘车两天,快马只需要一天不到。天下,便是由这许许多多的城池和土地组成。”
“哇……”宫人们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云燕笑了。无边无际……这个词他们现在或许还理解不了,但应该很快就会明白了。待到见识了天地之广阔,他们的人生就再也不会囿于四方的宫墙庭院之中,而是从此踏遍山川,尽皆自由。
昭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宫人们离去。
“在想什么?”裴翀问道。
“我只是在想……我与他们曾经都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是乱世里与亲人离散的孩子。我是千千万万个他们中的一个,他们亦是千千万万个昭爔。”她转过身来,重新目视着自己的前方,“走吧。”
往后将河清海晏,山川太平。我愿这世间所有曾饱经风霜的孩子,都能安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