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爔,寡人多希望有一天,这世间能再无战争,天下百姓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可以安居乐业。若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寡人死也无憾!】
【会有这一天的,大王。您一定看得到。】
【这么说,你答应了,昭爔?你可愿意将曜阳国作为祖国,为寡人征战?你可愿意与寡人一起图谋霸业?】
【臣,愿为曜阳国,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昭爔,咳咳,寡人不行了……是寡人对不住你,没能与你一起走到最后……昭爔……寡人只希望你能……替寡人去看看天下归一的那一日!】
【大王……大王!】
“大王!”昭爔猛地惊醒,继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曜阳军士见她醒了,赶紧递来水袋。昭爔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感觉心口越发郁结难消,令她如鲠在喉。她抬头,天都黑了,周围的山上有光在摇曳,应当是赫月军的火把。这么一看,人数果然庞大。
“什么时辰了?我昏过去了多久?”
“上将军,是子时了。”张忠良为难地瞟了一眼身后,裴翀还坐在那石头上浅寐。他们也不敢贸然对他出手,双方就这样僵持了几个时辰。
昭爔回忆着刚才的梦境,捂着心口缓了片刻,似是下了决心。她慢慢坐起身子,摆摆手示意曜阳军士让开一些:“裴将军。”
裴翀睁开眼睛。
昭爔让张忠良把旌旗和帅旗拿来。她小心翼翼把旗从杆子上取下来,珍而重之地叠好。她捧着旗走到裴翀面前:“你我也是老相识了。今日我且问你,若我们归降……赫月王可会善待我的部下?”
裴翀闻言,眼中很快掠过一抹惊喜。他抬眸看向昭爔:“自然。只要归降便是我赫月国人,大王会将他们编入赫月军,一视同仁。”
昭爔点点头:“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一言九鼎的好儿郎。既如此……”
“上将军!”曜阳军大惊,“不可!您是曜阳国主帅,怎可归降成为阶下囚!还望上将军三思!”
昭爔转过身,看向他们:“我们已经死了七万同袍,我绝不会让曜阳军全军覆没。”
“上将军!只要有您在,曜阳军就还在!上将军身负血海深仇,万万不可成为他国俘虏!我等愿拼死保护上将军突围!”
“……我刚刚梦到了先王。”昭爔打断他们,“先王一生所求,就是能让天下百姓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如今他逝去了,可这责任还在。此刻就让我再最后守住三千户家庭的团圆吧!你们要留得性命,将来天下归一,还有妻儿老小在等你们回家!”
提起家人,七尺男儿也红了眼眶。出征时他们觉得此次必定还是会得胜归来,就像出门买菜一般平常与家人告别。如今出征已有三个月,又经历了背叛与生死,此刻谁能不想家呢?
“走的时候我妻子怀孕六个多月了,这几日怕是要生了。”有一个人突然说道。随即他又哭又笑起来:“我要当爹了!我想看看娃儿长什么样子!”
“俺娘说了,等俺回来就给俺做最大的大鱼吃。”一个少年也傻笑起来。
“我是等着打了胜仗,挣了赏赐回去做彩礼跟桂香姑娘提亲呢!”一个汉子红了脸。
有人小心翼翼问道:“上将军,我们还能回到曜阳国的,对吗?”
昭爔心底里泛起细密的疼:“对,会回去的,很快就能回去了……你们先跟随裴将军从山谷出去吧。”她将视线转向裴翀,“烦请将军先给他们吃一顿饱饭,不许捆着他们,不许对他们动粗,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裴翀点头:“那你呢?”
她的表情隐没在明灭的火光中,让人看不真切:“我在这里等你。你一会儿回来,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待到裴翀重新回到山谷,却看到昭爔已经将她的金甲穿戴整齐,头发也重新大致梳了一下。她腰杆挺得笔直,望着空中的月。见裴翀来了,她指着夜空中的天象:“你看,太阳西沉,皓月当空。当世最强唯你我二人,曜阳国失去了我,赫月国将势不可挡,五年之内必会一统天下。提前恭喜你们了。”
裴翀却没表现出什么喜悦:“大王高兴,我不高兴。没有你做对手,这仗打与不打无甚区别。此番是我趁人之危,胜之不武。若有机会能与你再较量,堂堂正正赢你一次我才甘心。”
昭爔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愣了片刻,继而笑道:“裴将军乃是真君子。”
她端端正正地朝裴翀行了一个礼,将旌旗和帅旗交给他:“这是我的荣耀,我把它交给你,望你珍重保存,并善待我的……我曾经的部下。”
“你何不自己保存?”
“因为我不能与你走。”
“为何?!”裴翀不解,“你归降于我,就该跟我回赫月国……”
“我就不用了。”昭爔笑得从容,语气温柔而坚决,“我此番请降,是为了我三千部下。他们只是百姓,他们还有家人,应当活着回家与亲人团聚。而我作为主帅将他们牵连至此,却万死难辞其咎。何况先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当为先王肝脑涂地。今日之后,我既无法再守护曜阳国,亦无颜面对先王和七万英魂,只愿以性命相抵,追随先王而去!”
“慢着!”裴翀慌了,“你、你……你为何就不想想你的家人了?”
昭曦闻言更难过了。司伯嵩心狠手辣至极,他恨她入骨,宁愿让七万将士做陪葬,也要除之而后快,又怎么肯留着她家人的性命,让他后患无穷?
“恐怕此刻我的家人早就……”她言尽于此,只是摇了摇头。
“既、既然如此……刚刚他们也说了你身负血海深仇,你大仇未报,怎么可以寻死!”
昭爔眼中升起一丝希望:“那么难道将军肯放我走,让我回昊明城报仇?”
裴翀刚想点头说可以,他私心是想堂堂正正赢昭爔一次,又何惧放虎归山?可她又紧接着说:“你放心,若我能手刃仇人,也不会再与你为敌,必一死以报将军今日之恩。”
“那不行!”裴翀脱口而出。看着她又黯淡下去的眼神,他竟觉得自己这心也跟着悬了起来,有些空落落的。可他顾不得搞懂自己的心情,只知道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既如此……”昭爔心头酸楚,“我一个无国无家的孤魂野鬼,徒留在世间又是为何!”
她提起佩剑凝岚便要自刎,裴翀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
拔不出剑。
“这是何故?!”昭爔大惊,深吸一口气用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将凝岚拔出。不对呀!诚然自己现在被饿得没什么力气,那也不可能连剑都拔不出!何况刚刚裴翀破阵而入,还曾拔出来了的!她索性放弃,又随手捧起一块大石用力朝额头砸去。裴翀胆战心惊,却见这大石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看似坚固实际却如脆瓜一般,轻微受力则四分五裂,此刻她顶着一脑门的石灰,已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偏不信,这里的石头竟无一个能用的?!”
昭爔的轴脾气上来,又去捡石头,裴翀赶紧拦住她:“你命不该绝,这是老天都在帮你!”
“老天?!老天若垂怜我,何不垂怜先王!他那般英明贤能,为何老天要让他英年早逝!为何啊?!”昭爔猩红着双眼,只觉得心口的郁结令她十分难忍,只想嘶吼咆哮,想不顾一切地发泄。
裴翀思忖片刻,从她手里拿过凝岚,轻轻一推便出鞘半寸。昭爔瞪大眼睛:“你如何做到的?我方才明明……”
她抢过凝岚,却又是如何用力都无法拔出。她颓然跌坐在地,表情茫然不知所措。
我已然绝望至极,走投无路,唯有一死。可难道事到如今,连凝岚都不肯为我所用了吗?
“此剑十分有灵性,是何来历?”
听裴翀问起凝岚,昭爔爱惜地抚摸着剑鞘:“之前是先王的佩剑,我成为主帅的那一天,先王将它赐给了我。我见凝岚,如见先王。”
裴翀了然:“怪不得。将军真是当局者迷啊!既是明德王所赐,为何我破阵而入之时你还能用,我也能用,而你想要自刎却用不了?又为何此处的岩石如此特殊,让你寻死不能?看来不是什么老天帮你,而是另有英灵护佑将军!”
昭爔醍醐灌顶,虽说有些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是……先王显灵吗?”
山谷的风突然变得柔和,有水滴落在昭爔的脸上。她抬头,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这夜雨带着夏日的温度并不寒冷,又只是轻轻飘落,滋润着她干裂的嘴唇,温柔地替她洗去脸上的污垢。
“雨,竟然下雨了……”昭曦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接。曜阳自新王司伯嵩即位,从开春以来国内就没下过一场雨,一直大旱至今。而这场雨,却在此时此地降下……
昭爔眼眶湿润。她记起在明德王弥留之际,她哭着发誓自己会守好曜阳国,可是明德王却摇了摇头,伸出枯瘦的手替她抚去了眼泪。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斥着不舍和怜爱,还有更多当时的昭爔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而现在想来,他的目光长远而通透,那是一种对历史清醒的旁观,他笃定中原大地可以迎接到和平的未来。所以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昭爔,你是自由的,如若将来曜阳国不得你心,你可以离开另寻明主。你记住,最终一统中原的国家不是曜阳也没关系!天下可以没有寡人,却不能没有昭爔!你只需答应寡人一件事,一定要亲手结束战乱,为百姓带来和乐安康!”
“大王!”昭爔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紧紧攥着凝岚,就好像攥着明德王的手。她朝着曜阳国的方向跪了下去,嚎啕大哭:“大王!您在的对吗?您能听到臣说话的对吗?!臣真的……真的好想念您,自您走后臣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念您!臣的一切都是您赐予的,可是如今您却离臣而去!大王,求您告诉臣……如果臣不能再为您征战,又该如何是好?!”
昭爔痛哭失声,裴翀被她强烈的情绪感染,也感觉鼻子发酸。见她的衣服被淋湿,他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将军既不知如何是好,不若来赫月国游历一番?我王豪气干云,最爱结交天下英杰,十分惜才。哪怕你只是见一见他也好,未来的路,全凭将军自己思量。”
昭爔好半晌才勉强止住哭声,哽咽道:“那你的大王,又为何想要一统天下呢?”
裴翀挠挠头:“大争之世,应该每个王都想要一统天下吧。不过,他是个很喜欢热闹的人,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天下人都一起热热闹闹地生活,一起开怀大笑。”他有些无奈地笑道,“唉,感觉很傻吧?”
昭爔哭得更凶了。天下人都能一起开怀大笑,那必然是一个没有战争,四海太平的世界。大王,这世上竟还有另一位王,与您的理想殊途同归!您是否是知道了这一点,才一定要阻止臣寻死?您也……想让臣去见见他吗?
昭爔对着远方长拜不起。明德王所愿,她莫有不从。她在世间还有太多未做完的事,还有太多遗憾未了。如果有机会,她仍然要手刃司伯嵩为七万曜阳军和家人报仇,她还要替明德王看看天下归一的那一天,看大千世界日月轮转,看百姓歌舞升平的休战盛世……
良久,雨停了。昭爔站起身,擦干眼泪。她轻轻推动凝岚的镡,剑身立刻出鞘半寸。她缓缓将剑抽出,雪亮的剑身映着月光,映着她清亮的眼眸。
“将军有了决断?”见她能使用凝岚,看来是不想寻死了,裴翀放下心来。
昭爔收起剑,扬起干干净净的脸庞,朝裴翀拱了拱手:“既如此,烦请将军带我去赫月国,我想见一见你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