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
大殿深处,身着玄色和服的鬼神开口。
即使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捧着一株奇怪的植物。
下面是植物的根茎,最上方却长着一只金鱼,鱼眼在大殿昏暗的光线里泛着诡异的光。
鬼灯?
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追兵的声音,大概是神明大人们终于回过神来,一路肃清到了这里。
大殿的门下一刻被“砰砰”敲响。
鬼灯面不改色的微微点头:“一子,二子。”
就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两个穿和服的小女孩,一左一右的跑去开了门。
“这里是阎魔大王第一辅佐官,鬼灯大人的寝殿。”
“大人今日并未外出,也未曾见过可疑人员,还有何事?”
一黑一白两个和服女童面容精致,语气、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如同两尊日式玩偶,大白天也让巡逻神出了一身白毛汗。
再加上第一辅佐官的凶名,于是没问几句就离开了。
小鸟游结奈松了一口气。
目光重新落在殿内,就发现夏油杰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双狭长兽瞳正看着那两个小女孩若有所思。
“杰?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鸟游结奈轻声开口。
但夏油杰只是应声看向她,像是一个提线木偶。
“我说过了,还是离他远一些比较好,缘结神。”鬼灯善意的提醒。
但小鸟游结奈还是缓缓走向坐在那里的夏油杰。
他仰头看着她,黛紫色的竖瞳一错不错。
分明今天早上的时候,含笑看着她的也是这样一双黛紫色的眼睛,眼睛的主人递过一个仔细装好甜品的木匣,还不忘叮嘱一句。
“早点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不过就是大半天的时间,怎么夏油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起一些记忆碎片。
雪夜、破屋、喂着药的瘦弱缘结神,和自昏迷中醒来的黑发少年。
彼时他半长的黑发依旧散落在肩头,狭长的狐狸眼里带着疏离、探询和一分隐藏良好的戒备。
碎片在眼前逐渐褪色。
小鸟游结奈缓缓掀开眼睫,面前的夏油杰依旧看着她,竖仁的兽瞳与记忆之中的几乎重叠。
于是她在鬼灯的眼神中,向夏油杰伸出手,花瓣般的嘴唇翘起,湖绿色的眼睛弯成一弯新月:“杰,我是结奈。”
“杰?”
“什么都好,记不得了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
于是那样混沌的意识和视线之中。
夏油杰看到了一弯新月,那新月漾在温软的不像话的嗓音里,直让他的心脏都微微发痒,连带着右手也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伸出去。
一寸,再一寸。
彷如野兽小心翼翼的试探。
直到最终触碰到那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冰凉的掌心。
微薄的神识自指尖传出。
直到确定夏油杰并没有受伤,小鸟游结奈并没有回头,而是直接轻声问道:“黄泉出了什么事?”
不然黄泉奈良坂坍塌,第一辅佐官此刻应该在现场维持秩序。
而不是出现在出云神议,一座不知名的偏殿里,昏迷了的夏油杰身前。
鬼灯已经收起了眼中的深色,放下手里的金鱼草:“羽衣狐想得到恶罗王的肉·身,于是集结妖怪,冲破了黄泉奈良坂,夏油杰昏迷也是受了她的影响。”
小鸟游结奈挑了挑眉:“不过是想牵绊住高天原的注意罢了。”
毕竟后院着火,会比远在彼岸的黄泉奈良坂来得重要得多。
“就是不知道她这一步棋到底想怎么下。”
“战神的神社被妖狐掀了。”
鬼灯看着小鸟游结奈面色微微一凛,继续说道,“战神离开,现在就是出云神议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小鸟游结奈问道:“工作量会变多吧?”
有些不理解话题为何突然转变,但鬼灯还是微微颔首:“修补黄泉奈良坂,再加上被误伤的鬼魂,又要加班一段时间。”
“误伤?灵魂也可以被修补吗?”
“肉身可以痊愈,但灵魂一旦受损,严重到了一定程度,就永远不能转世超生。”
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夏油杰的嘴角不易察觉的勾了勾。
下一刻,若有所思的鬼灯就听到那个羸弱的缘结神问着面前的少年:“还记得是怎么遇到羽衣狐的吗?”
小鸟游结奈看着面前的夏油杰,一字一句:“杰?还是,十年后的夏油杰?”
交握的指尖微微一动。
夏油杰微微抬起头来,他半长的黑发正垂落在肩胛繁复华丽的神使服上,因为这样的举动便向后散落,露出高挺的眉骨。
于是额角的碎发也落在鬓边,直衬得那双黛紫色的眼睛愈发深邃,仿若深渊之中囚着的野兽。
但下一刻,他依旧是那一尊什么都不知道的提线人偶:“十年、后?”
“你知道吗,在地狱,阎魔大王有一面镜子叫做业障镜,通过这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小鸟游结奈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小片淡淡的阴翳,但她的嗓音依旧温软,说着。
“你头顶的那一面镜子,就是业障镜。”
大殿之中,穹顶之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了一面由藤蔓和人骨缠绕的镜子,它足足有一个成年人那样高。
里面映着的,就是夏油杰。
他依旧是现在这副模样。
只是穿着颜色鲜艳的教袍,半长的黑发扎成一个半丸子头束在脑后。
笑容满面、杀气环绕、业障缠身。
小鸟游结奈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上能缠绕这样多的因果。
那些因果自他的周身不断地旋转着、盘旋着。
漆黑而浓郁。
像是下一刻就会将他溺毙其中。
在这样的因果里,夏油杰终于动起来。
受惊野兽般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木然的表情软化,换成另一副温和的、小鸟游结奈见惯了的笑脸。
末了,他仰起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真心实意的感叹了一句。
“还真是壮观。”
说完,又低下头打量着大殿的地砖:“原来是从这里看到的。”
没有半点身为“被通缉者”的紧张感。
“夏油杰,你伙同妖狐扰乱黄泉秩序,如果现在认罪的话还能从轻发落。”
鬼灯转过身来,手中巨大的狼牙棒泛着冷凝的寒光。
“那还真是冤枉,我不过是个被妖狐操纵的人类罢了。”
夏油杰笑着耸了耸肩,就如同一个全然无害的少年一样无奈的叹了口气,然而语音未落,周身的虚空中便窜出无数条黑影。
裂口女、玉藻前、虹龙……
还有两只小鸟游结奈不认识的咒灵,直接将鬼灯团团包围。
就连躲在业障镜后面的一子和二子也被蝇头监视着,偏偏罪魁祸首还温和地说道:“我不擅长对女孩子出手,所以不要反抗,好吗?”
裹在蜜糖里的锋刃。
与他当初镇压盘星教的时候简直如出一辙。
周遭暂时得到控制,夏油杰才优哉游哉的转过身来,微笑着问:“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结奈?”
“从知道羽衣狐在你身上留在了印记,又或者是你告诉我自己的时间发生错乱开始。”
小鸟游结奈看向夏油杰。
“既然同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可以错开一周,那么转换更久就完全有可能。”
夏油杰恍然大悟:“你是说,去年冬天。”
去年冬天,夏油杰失去了两周的记忆。
今天的五月,夜斗在秋叶原看到了两个夏油杰。
“虽然我曾经也考虑过copy人类的可能性,但是不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模仿夏油杰。”
“嗯,咒灵操术的确是难以模仿的术式。”
“不是术式。”
小鸟游结奈扬起眼睫,湖绿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夏油杰的笑脸,一字一句,重复道。
“你知道的,不是术式。”
不远处,鬼灯正和将他团团包围的咒灵对峙着。
年轻的鬼神面色冷峻,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已经进入了咒灵的领域。
穹顶之上,一子和二子躲在业障镜后,发出淅淅索索的私语。
而殿外,巡逻的神明已经走远,大概是清扫完整个这一片,便决定去往下一个地点。
于是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的过了分。
连带着她温软而坚定的嗓音,也清晰的过了分。
在这样的话语之中,夏油杰只是敛起狭长的狐狸眼,轻而缓的笑了一声。
“缘结神大人一向巧言令色,如果是十六岁的夏油杰一定会倒戈——但我不是。”
他目光向下,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里交握着另一只纤细的手,指节羸弱,指尖洇着紫色的淤血,仿佛微微用力就能尽数折断。
但也就是这样一双手。
毫无防备的向他递出,连揭露他的时候都没有放手。
想到这里,夏油杰微笑着将那指尖从自己的掌心拂去。
“时候不早了,这个计划要是没了我可不行。”
“夏油杰。”
那是个圣诞之前的冬夜,百鬼夜行失败,他断了条右手,功亏一篑,筋疲力竭倒在一座神社旁边。
“不要去,好不好?”
是那个穿着黑色校服裙的少女发现了他,她的皮肤是病态的白,嘴唇却红的像血,俯身看着丧家之犬一般的他,兴味的笑起来,带着满满的恶意。
『既然如此,妾身就送你一个礼物』
『如果时间重来,你,会如何选择?』
选择?
那是还有退路的人做出的荒诞不经的梦,即使是他,也能拥有吗?
也能……被拯救吗?
雪夜、塌了一半的偏殿、化猫屋、荞麦面、奴良组、欢送会……和那样一个,会用温软的嗓音叫着他“杰”的缘结神。
他透过十六岁的夏油杰,经历了这样一场美梦。
此时此刻,梦也该醒了。
“从此,天色暗了,我也倦了。”
夏油杰看向那双洇着水汽的湖绿色眼睛,不可自抑的笑起来。
“我与羽衣狐约定,要用百鬼夜行搅乱这乌烟瘴气的人间。”
“三天三夜,不止不休。”
被拯救的是十六岁的夏油杰。
而那个二十七岁的他,终究会在那个圣诞前夜被淹没在名为“大义”的泥沼之中。
永世不得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