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不清楚府里到底涌入了多少难民,为了安危着想,顾云之故意避开了所有燃着烛火的地方,带着救下的几人一路摸黑到了书房。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暗中盯梢,对孟府的地形多少有个囫囵的印象。只要不是太过生疏的地方,哪怕没有光亮,也能知道大致的方向。
比起孟母的院子,他更熟悉孟辞年的书房。
书房里黑的吓人,沈圆姝轻唤了几声,一直没有回应。
顾云之用长剑挑起榻上的被子,什么也没有。桌案上的茶杯是倒扣着的,灯盏里的蜡烛是完整的,连灯芯子都是新的从未被点燃过。
种种迹象都昭示着孟辞年今夜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晚间的时候,他分明还在饭桌上露过面,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没了踪影,是遇险了、被人绑走了还是有什么急事自己出门了?
为了以防万一,孟母提议再四处找找。
顾云之一口回绝说:“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我留下,你们先走。”沈圆姝担忧的说:“我怕官人他会……遭遇不测……”
“他要真有什么事,你留下也只会成为他的拖累。沈姑娘,只有你自己脱离了险境,我才能抽出身去找他。你若想他平安无事的出现在你面前,此时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听话。”
死里逃生的几个下人也赶紧出声劝阻:“主君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早已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为了夫妻早些团聚,大娘子务必得先保全自己,快跟我们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圆姝看着屋子里孟辞年的东西,神情有些恍惚,正犹豫不决,顾云之突然开口道:“沈姑娘不信任我?”
“信……”沈圆姝是见识过顾云之的武功的,以一敌三都能看出游刃有余,“但是——”
顾云之打断她的话:“既然信我,那就没有但是。”
“官人毕竟只是一介读书人,我是怕……”
“沈姑娘再这么絮叨下去,我就只能将你拍晕了。”顾云之已经动了这个心思,不用费口舌只多费些力气,不失为劝人中最有效的法子。
沈圆姝撑目结舌的愣了一瞬,随后叹了口气妥协说:“别拍我,我听你的。”
孟母本想问该往哪里走,还没说出口就被误会成起了跟沈圆姝一样的心思想要留下找人。顾云之不想再这么磨蹭下去,直接斩钉截铁的说:“你也一样,再说就拍晕。”
这话的威慑力不言而喻,孟母忌惮顾云之是习武之人,当即识趣的闭上了嘴。
出了孟府,一行人绕远路到了谢府的后巷,周夫人和谢老爷往日的几个旧部在侧门接应他们,很快,所有人都进了密道。
密道可供两人并排行走,两侧点着油灯,都是平铺直路,偶尔能看到几级台阶。
沈圆姝走在周夫人右侧,步子不稳身形晃动的时候,总能被及时的搀扶一把。
密道很长,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到头,在进仓房的那一刻,顾云之长舒了一口气。
他最怕的就是没完成谢俞尘离京前的嘱托,好在一切都很顺利,几乎没什么变故。
想起跟沈圆姝说过的话,顾云之没有多做停留,提着剑顺着密道折返了回去。
其实,他也没有多想去救孟辞年,但毕竟答应人家了,总归还是要说话算话。
“沈姑……沈大娘子,这里有椅子和茶水,快坐过来歇歇。”周夫人慈眉善目的招呼沈圆姝,手中的热茶像是随时要递出去。
“我同他们说两句话,这就来。”沈圆姝经历了这么多事整颗心都是乱的,实在挤不出笑来,只能让语气稍微显得客气温和些。
“好,我等你。”
沈圆姝点头,踱步到自家下人堆里问了话,然后转头走向冬酉蹲着的角落里。
“你手臂上那条口子足有一寸深,血都把衣裳染红了,我也是大意,一心念着官人的安危,竟没发现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光是看着就觉得挺疼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待会儿我问问周夫人,看她那有没有止血止疼的伤药。”
冬酉不以为意的说:“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沈圆姝追问。
“麻烦。”冬酉瘪了瘪嘴,像是伤不在自己身上一样,不咸不淡的说:“反正又死不了。”
“若是化脓了呢?”
“也死不了。”
“溃烂,发臭了呢?”
“我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大娘子你放心,若是我真的快死了,一定死远些,不会给你找晦气,脏你的眼。”
冬酉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味,嘴角扬着笑,一听就是肺腑之言。
“你这性子……唉,原以为你改好了,没想到还是这么拧巴。”
“我生来就是这样,这辈子都只会是这样,大娘子别白费功夫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循循善诱,已经坏到根儿里了。”
“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沈圆姝嘴巴微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觉得。而且,只是苛待自己,是称不上坏的。”
冬酉瞄了一眼自己手臂上豁开的口子,血淋淋的,都能看到里面的肉,他沉思了片刻说:“没有苛待自己,就是……就是”
“怕说出口了,也没人在意,对吗?”
沈圆姝似乎总能猜中他的心思,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很欣喜,对她生出浓厚的兴趣,只是现在,他做什么都不配。
一切非分的念头,都只是蝼蚁的妄想。
“错了,我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冬酉微微向有墙的那一面侧了侧头,嘴硬的说道。
“行了,别逞强了,我去给你找药。”
“真的不用了,等那些人被官兵清剿干净了,我可以自己去医馆。”
沈圆姝说:“老实待着。”
他们所在的仓房是谢家用来囤置布匹的地方,谢老爷离世后,周夫人和几个相熟的人盘了几间铺子,开起了布庄。
因地处柳洛河畔,周围都是秦楼楚馆,生意也算得上兴隆,为谢家攒下了不少家底。
周夫人做事很周全,听顾云之说难民不日就将涌入汴京,早早便在仓房备下了许多有用的东西,其中就有治疗刀剑外伤的金创药。
沈圆姝将小瓷瓶塞到冬酉手里说:“你到底是个男子,我不便在人前给你上药。你自己弄一下,伤的是左胳膊,你不用多费力。”
冬酉咬开瓶塞将白色的粉末倒在了伤口处,额头青筋显现还是有些疼,但缓过这阵劲儿后整条胳膊除了有些麻木外,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毛病,血也彻底止住了。
其他受了伤的人也陆续上了药,仓房里的气氛已经不似初时那么凝重了。
“抱歉……”
沈圆姝疑惑:“抱歉什么?”
“大娘子真心实意的担心我,为我着想,我方才却那么跟你说话。”冬酉有些羞愧的说。
“我不在意这些。”沈圆姝说。
冬酉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唤道:“大娘子。”
“嗯?”
“谢谢你。”
“真要谢我,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冬酉看上去有些纠结,有些事真的不足以与外人道,虽然他不觉得沈圆姝是外人,但他还是不想说。
“你一进来就躲在这迎风的角落,是有什么烦心事想清静清静吗?”
冬酉摇头:“不是,是因为……我怕我身上的血腥味——会熏到你。”
沈圆姝没想到他的心思会这么细腻,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你看,不只是我在为你着想,你也处处在为我着想。”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主子,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但你……你不该这么关心我。”
他说的很对,沈圆姝被噎了一下,漫长的沉默之后,她道:“说来也是,往后我会注意分寸。药瓶就留在你那里,等回去之后记得清洗伤口,再换一次药。”
冬酉耷拉着脑袋,心中莫名有些失落,嘴上却仍在催促说:“知道了,周夫人已经等你许久了,再不过去人家该恼了,我没什么事,不用人守着。”
“嗯。”
这时,周夫人落座的那边忽然吵闹了起来,仔细一听,好像是有毒蛇爬进了仓房。
丫鬟们吓得大惊失色纷纷抱在了一起,胆大的小厮和上过战场的中年男人脱下衣裳把蛇蒙住,抄起防身的木棍对着地上狂打猛捶,几十下之后,鼓囊的衣裳下面终于没了动静。
沈圆姝走过去的时候,周夫人扯了一块没什么花纹的素布,让他们包着蛇尸扔出去。
被毒蛇咬上一口,半个时辰内就会一命呜呼。好在仓房里的人都没受伤,算是虚惊一场。
周夫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拉着沈圆姝的手入座,关切的问:“没吓着吧?”
“我方才离的远,没看到什么。”
“那就好。”周夫人使唤人把凉了的茶水换成热的,“血肉模糊的场面看多了,容易做噩梦。”
沈圆姝原以为周夫人问的是她有没有被毒蛇吓到,没想到人家问的其实是有没有被打死毒蛇的血腥场面吓到。
两者没什么不同,但细细揣摩下来,总觉得在周夫人眼里,她似乎不是个会被毒蛇吓到的人。
她确实不怎么怕蛇,不得不说,周夫人洞察人心的本事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以前只知道周夫人耳根子软,疼爱儿子,心慈和气,没想到在察言观心方面,竟然会远超寻常人不止一星半点儿。
果然,传闻不如见面。
“多谢夫人关怀。”沈圆姝说。
周夫人抿了一口茶水,将桌子上的绘海棠花香木匣子推到沈圆姝面前说:“早前备的一份薄礼,不知称不称你心意,可以打开看看。”
突然收到长辈赠礼,沈圆姝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正要开口回绝,周夫人连忙解释说:“不用多想,是给你的新婚贺礼。”
这话不假,匣子里的东西确然是一份新婚贺礼,不过不是送给沈圆姝和孟辞年的,而是送给沈圆姝和谢俞尘的新婚贺礼,本该周夫人以婆母的身份送出去,奈何没有缘分……
话说到这份上,沈圆姝不再推辞,道谢后小心翼翼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置着十二支金玉花簪,样式新颖,做工精细,是不可多得的贵重之物。
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收到这样的物件儿,也会忍不住夸赞。
“这十二支花簪是我亲绘的样式,送去珍翠阁用最好的师傅和金玉花了三个月时间打造的,寓意吉祥如意。虽没与你做成婆媳,但还是真心祝愿你能在往后的岁月中事事如意。”
这样用心的物件儿,沈圆姝被狠狠触动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站起身躬身行礼,低头的瞬间看到一双墨靴在她右侧的位置,靴头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勾破了,白底上还能瞧见几丝血迹。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回来了。”顾云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