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仇

    雨停,一夜后还是有些轻轻软软的寒意。

    左相府不在群贤荟萃的长安西城,反倒闹中取静一般,在东市旁单立一座宅院,与胡姬酒肆之间只隔了一道河。

    清晨的东市才将将歇下来,静悄悄的,日光如同软绵绵的绒一般趴在河面上,河后的左相府威严肃穆,连一束出墙的树枝都瞧不见。

    河上船只往来纷繁,多为往来商贩小船,如今正是芍药盛放的时节,自清晨起便有船娘在慢悠悠的小船上兜售满篮子的芍药。

    有一头戴轻纱帷帽的少女骑着马儿经过,忽而驻足下来,那卖花的船娘便摇着小船靠近她,粉花一般的脸颊上绽出一个笑容:“姑娘,买朵儿花罢。”

    少女的视线似乎隔着帷帽的轻纱落在她臂弯里的花上,端详了片刻,正想伸手撷一朵去。

    正巧这时候,河那一头的府邸忽然开了个角门,有个圆脸矮胖的仆役走了出来。

    顷刻间河面上所有船只竟全往那头去了,那船娘的心思也显然被勾了去,少女看出她面上的摇摆,于是摇了摇头,道:“你去罢。”

    她如蒙大赦一般,争抢着也挤进去。

    那头几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少女便隔着河,目视着对面的那一头热闹。

    她座下那匹小马年岁不大,还是贪玩的年纪,见主人不走,就低着头在地上青石砖的缝隙之中寻青草,走着走着,险些直接踏入到河中去,被少女一把拉住了缰绳。她轻轻拍了拍马儿的侧颈,小声说它两句,它就和撒娇似的,在地上转了两个圈。

    那头的热闹很快散去了,船娘的花儿意外都被买了去,她有些歉然地重新撑船回到这一边来,小小声地解释:“左相府常要新鲜刚采的花朵,方才那一篮皆被左相府要去了,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将这一丛鸢尾花赠予姑娘罢。”

    她从船舱里取出一捧鸢尾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了她。

    少女没推辞,却也将几枚铜钱递了过去,随意问道:“左相府要这么多花做什么?倒夺人所爱。”

    娇侬可爱的,些些任性,丝丝埋怨,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娘子。

    船娘也没多想,只觉得她天真善良,推了她的钱,随口答了一句:“左相府逢双日便要买花,不拘是什么花,开得好便都要,听闻是府中旧人喜欢。”

    少女的眼睫微微一颤。

    她也想起一桩旧事,有一位故人,逢双便买花,还要将自己买到的第一枝花簪在另外一人的鬓边。

    她晃了晃神,便如常地接过了花,道了谢,船娘笑了几声,撑着船走了。

    船桨划开的水波浅浅,她看着出了一会儿神,随后躬身在河边,将那一丛鸢尾一朵一朵摘下,送入河面的水波之中。

    花自飘零水自流。

    等到夏花随水去了,解红拂才站起身也来,拍拍马儿,闲庭漫步似的离去了。

    因她知晓,自她出现始,身后的酒肆之中便一直有人盯着自己。

    她不过一个路过买花的小娘子,与物无伤的,并无理由多留——毕竟买花的少女寻常;但狮心堂的新任监察解红拂可非寻常人物,未必能逃过左相麾下鹰犬爪牙的眼睛。

    不过无妨,她本就只是过来看看。

    解红拂骑着马儿慢悠悠地晃走了,却不知待她走后,有个人立在方才她停驻的地方,也学她的模样,伸手触碰河面的水波。有几片鸢尾被来回的船桨拨弄了回来,正好沾在他的指尖。

    *

    解红拂先往酒肆里去了。

    却不知略一出神,这匹为了与她今日模样相匹配的小马,竟已经一口啃在旁边路人鬓边的牡丹上。

    那是个娇娆的胡姬,被马儿啃了一口之后顿时花容失色,吓得猛退两步,然后一笼自己的细纱披肩。

    她还不曾开口,倒是身边跟着的男伴先拧了双眉,打量了一番解红拂的模样,见她穿着素净又寡淡,看着衣着不怎么富贵,顿时大呼小叫起来:“颜颜头上这朵牡丹,乃是昨儿夜里齐王殿下折的,你的畜生将它给吃了,你要如何赔!”

    解红拂在山上学艺的时候少与人往来,下山后为北镇抚司执事,除了杀人便是抓人,更少与活人打交道。

    她这样说,又确实是马儿先动的口,解红拂没甚好争辩的,看了两眼那牡丹的品相,虽已经遭了小马一嘴,但也确实可见楚楚可怜之貌,便想将腰间钱袋解下,从其中取出些碎银来。

    倒不想那胡姬见她呆呆的,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一朵花而已,你有心赔我银钱,不如陪我豪饮三坛酒。”

    倒是那男子不依不饶的,非要赔,说着说着,那手便要去拉扯解红拂的衣袖。

    正争执着,一个钱袋子忽然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一下子打在他的手上。

    那钱定然不少,打在上头沉甸甸的一声闷响,疼得那人呲牙咧嘴的。

    “光天化日之下拉扯良家女子,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本来这等热闹之事人就爱看,如今一瞧还有这英雄救美的桥段,顿时纷纷回头望过去。

    只瞧见一青衣纤瘦的少年人眉眼掀着,盯着那拉扯解红拂之人,很有些跋扈之意;

    他身边是个玄衣颀长的青年人,身形是中原人里罕见的高挑,宽袍大袖的,头上也戴着帷帽,瞧不清面容。

    那男人还想耍横,可是看着二人衣着服饰非富即贵,不愿招惹是非,连钱袋子都没捡,拉着胡姬便跑回酒肆去了。

    解红拂今日身份不便出手,尤其是察觉到那玄衣的男子虽一身清流名士的打扮,宽袍大袖下却隐隐藏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量之后,她更是放轻了呼吸。此人身上的衣裳剪裁得十足宽大,可他的身形却显而易见的精悍,尤其臂上的肌肉便是不出手也硬梆梆的,必是练家子。

    解红拂要进左相府谋求甚多,今日的身份便不可露出任何端倪为人察觉,于是她压下了自己所有内力,颤巍巍地翻身下马,娇弱地朝着二人盈盈一礼,故意掐着一把嗓子,细声细气又十足怯弱地说道:“多谢二位公子相救。”

    青衣的那个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看自己身边人一眼:“你该谢谢他才是。”

    解红拂并不意外。

    青衣少年几乎没有内力,方才那一击绝不可能是他所为,那便必是黑衣那个了。

    她一举一动都按着淑女的模样同他们道谢,一板一眼的,看不出任何打眼之处,别人也不曾挟恩图报,黑衣那个甚至几乎不曾开口。

    直到解红拂要翻身上马,那马儿偏偏不大配合的时候,才听得那人说了一句“小心”。

    他的手下一动,河堤边原用来乘凉的一块儿青石凳边便被他以内力挪至解红拂的身边,想来是做个踏脚石之意。

    解红拂看着石头,忽然想起一个人的肩。

    少时她体弱,便是小马她也爬不上马背,凳子她又不敢踩,唯恐摔落,于是那人就这般俯在她的身前,令她踩着他的掌心,踏着她的肩头,扶着她一步步上马。

    她闭了闭眼,将那些应当随着晋元血案一同埋藏起来回忆全塞入脑海深处,再次道了谢,不甚灵敏地上了马背,慢吞吞地走了——好在她少时确实是个体弱多病上不了马的身子,也知道这病歪歪的模样究竟是如何的,还真有几分弱柳扶风之意。

    没了热闹可看,周遭的人一下子都散开了,青衣看着解红拂离去的方向,一挑剑眉:“多少女子入不了你的法眼,想不到你竟好这一口。只是这样怯弱,怕是给你塞牙缝都不够。”

    玄衣的青年没接话,他的目光落在解红拂纤细的背影上,微微皱了皱眉。

    一点儿也不像。

    却也难免太像。

    尘封这样多年,又好似始终横亘眼前的彼时当年,顿时如山海风雪一般涌来。

    到底意难平。

    *

    解红拂没有着急离开。

    怯弱可怜的少女是走了,可进了鱼龙混杂的酒肆,她再摇身一变,便是衣衫翩翩的少年人。

    国朝强盛,青楼楚馆胡姬酒肆白日里也十分热闹,解红拂要了个临河的雅间儿,点了个乐姬为她弹琵琶。

    她身量娇小,做男子打扮也不过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那乐姬知道自己伺候不了这般年纪的公子哥儿,索性安安分分地弹着曲儿,见她的目光一直隔着雕花木窗看着河对岸的左相府,便随意调笑两句:“公子这般看着左相府,可是想去做左相门下的客卿?”

    见解红拂不曾说话,却也没有阻止之意,她便自己说起来,省的周遭气氛太寂寥:“若是旁的府邸,还好说一二,这左相的门第实在是高不可攀,萧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小可我见过自投上门的能人异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一个能成的……”

    左相萧珩之的事情,便是酒肆的歌舞乐姬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萧珩之何许人也?

    陛下宠臣,入朝不过三载,便稳居左相之位三载。

    此话简单,可陛下年老,日渐多疑,不信太子,偏立宠臣——而这宠臣,可不是那样好当的。

    陛下壮年时励精图治,厉兵秣马,实乃一代枭雄,如今烈士暮年,依旧壮心不已,朝堂权势依然尽在掌中。

    故而陛下身边宠臣,得宠信时便乘风而起,但稍有不慎失了圣心,便是抄家斩首之局。其中权势最大,风险亦最大者,便是左相之位。

    陛下自十五年前,便将丞相之位一分为二,其中左相不属京官,直听天子命,统领整个刑部与大理寺,上监下察,权倾朝野,连北镇抚司都在其后。

    而此职位,位高权重,也同样如履薄冰,陛下年老体衰,喜怒无常,时常朝令夕改,在萧珩之任左相之前的十二年里,从未有一位左相任职超过三月,大多都落得个抄家流放之境地,却唯独这位萧左相,连任三年,沉稳至今,仍受宠信。

    萧珩之自在任起,便屡屡弹劾北镇抚司,致使北镇抚司日渐不得圣心,有些权皆被分了出去,甚至有言左相有进言陛下遣散北镇抚司之意,于是萧珩之的性命也逐渐成了北镇抚司一件炙手可热的好物。

    只可惜如此价值万两的一颗脑袋,到如今也没有人能够取回来。

    听着乐姬的絮叨,解红拂在柔和缠绵的琴声里,却只能想到这颗脑袋背后所赋之意。

    两枚玄令皆成,她便可直取狮心堂堂主之位。

    成了狮心堂堂主,她便有权利直入诏狱,查阅卷宗——致使谢家灭族的晋元血案,当年便是由狮心堂督办,其卷宗为陛下下令所封,无诏不得翻阅。

    解红拂,谢家唯一的遗孤,毕生所愿,便是能偿家仇。

    她正垂眸想着,外头的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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