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婿

    “小小姐,有雨,今日莫行。”

    “我就要去,你去牵马就是。”

    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记得她固执地要上马,然后那人就无奈叹息,弯下腰由着她踩在他的膝盖,爬上那匹大宛良驹。

    马却发了狂,飞驰奔腾,脱开了马奴的掌控,一头栽进了水里。

    就在那窒息的溺毙感里,模模糊糊地听见那人的长叹:“遥遥,活下去。”

    轰隆。

    长安城的雨一贯如此,若下,则飞沙走石,铺天盖地。

    一如她眼前闭着眼都能涌入的血水与泥沙。

    解红拂睁开了眼。

    *

    “殿下,红拂为文英五鬼殿后,于北海死战,共杀敌三十六人,如今正在归途之中。”

    “红拂姑娘险些溺于北海,如今能回来,便是天大的好事!”

    “ 嘘,殿下吩咐过了,北海事成,便不得再喊姑娘,应喊大人。”

    “大人回来了,快禀殿下!”

    太子府如同热油滴进了滚水一般响动起来,连绵的雷雨声混着侍从匆忙的足音,然后马蹄声由远及近,宫人们只来得及推开门,一匹雪白的骏马便如电一般,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水汽,倏地一下骋过狭长的道。

    马身甩落连串的血滴,被雨水冲得渐蔓延开,流入朱红的院墙深处。

    太子府中无人敢纵马,唯独这位从小由太子抚养长大的红拂姑娘,年年都这样驰入太子府深处。

    直到一院的梨香被勒马的嘶鸣声撞散,马背上的人才翻身下马,步履不停地跑入正院。

    她日夜兼程才回,精疲力尽,得那清甜的梨香一绕,险些昏倒过去。

    “阿拂,可还凶险?”

    解红拂才入了院,便听见廊下清润的嗓音传来。

    她摇了摇头,捧着怀中护在心腹处的皮匣跪于三尺之外,举过头顶。

    “劳你上前来。阴雨天,本宫的腿疾愈发难缠,不爱走动。”

    解红拂才抬头一眼,看见她那位亦兄亦父的太子殿下正坐在廊下的团椅上。

    二三月的长安城还是寒意重重,他的膝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只是解红拂看不清虚实。

    影影幢幢的轮廓,依旧如从前一般清雅温润,分明年近不惑,却仍旧文雅如初。

    当朝太子殿下李炆璋,出生时即被太上皇封为太孙,到如今统共做了二十年的太孙,十六年的太子殿下了——久到皇帝一登基,便以太子年长,不好久居内禁东宫这般荒谬的理由,将他挪到宫外,如同寻常王侯一般,居于太子府。

    他背后点了灯,解红拂不便久视,便捧着皮匣上前去,重新跪下。

    李炆璋的手落在皮匣上,正要打开,顺着视线,瞧见解红拂宽大的兜帽下,素日里用来覆眼的白纱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深褐与朱红交织。

    正在渗血。

    他并未言语。

    解红拂正垂着眸,心想这封盒中究竟藏着什么,值得太子殿下将半个北镇抚司狮心堂的心腹丢出去,连她这样刚出师下山的预备役都一并送过去,险些填了北海,反而忽视了她眼睛总是若有若无的抽痛。

    她的视野总是有几分模糊,回过神后只看见手的轮廓落在面前久久未动,然后那只手忽然落在她的兜帽上,将她的兜帽拂下。

    “伤的这样厉害。”

    李炆璋没管那封盒,那为此不知填进去多少人命的盒子只被他取了,随手放在一侧,而他却俯身过去,细细看清了解红拂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血肉未结痂,是被密密麻麻的剑气所伤。

    然后太子抽走了她覆在眼上的白纱。

    她幼年受惊,从小便有眼疾,视物不清,瞳孔总比旁人大一些,涣散散的,不见光亮。

    而如今这涣散上还蒙了一层灰,眼角数道血痕,再近一分,她这双眼便要毁了。

    但她双眼生得极美,如江南烟雨眷眷,鼻侧又生一点小痣,细秀又诱人。

    解红拂被骤然涌入视野的光亮一刺,正要下意识闭眼,就听见太子呼吸一顿,有些悔意地喟叹:“……晋元血案悬而未决多年,便是得了这些证据恐怕也难以水落石出,如此不重要之物,倒叫你受这样重的伤。早知如此,便不叫你去了。”

    太子在细细看她的眼,而她实在是受不得光亮刺激,眼中已经盈满了泪,猛然一闭,随后一道血泪便蜿蜒而下。

    “……是臣执意要入狮心堂的,总要有些成绩。殿□□恤,臣却不能不尽力而为。”解红拂语气倒是不大在意。“不拘是什么东西,乃是殿下的旨意,臣幸不辱命。”

    她面上一片平静。

    然,她浑身的血都几乎在听到那四个字的那一刻凝了起来。

    晋元血案。

    记忆深处猛然传来些尖锐的哭喊,晃动的灯火,还有那摇晃的桌布外,忽然伸进来将她的脚腕攥住,生拉硬拽出去的那只冰凉的手。

    她几乎抑制不住回头去看那封盒的冲动,仿佛那盒子里装的就是她全族惨死的真相,揭开便可窥见真相大白。

    但她不敢。

    疑云重重,群狼环伺,她倘若有半点反应,便怕那只帐外的手,将她再一次从如今的一切之中拖走。

    她不敢。

    解红拂压着自己将此事先抛到脑后,刻意放缓呼吸,以便听上去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李炆章身后的灯火“哔啵”一声炸响,廊外的雨正好跟着炸响隆隆,而他温和一笑,如同少时那般拍了拍自己的膝头:“在北镇抚司才几月,落得这样生分。来,本宫替你上药。”

    解红拂想躲,却知道太子脾性。稍一考量,便顺从地到他的身边,婉伸在他膝上。

    李炆章伸手取了早就备好的药膏,细致地为她一点点的上药。

    谁也不曾说话,院中梨香迷雨,灯火融融,倒也有几分狂风骤雨之中的静谧。

    李炆章的指腹冰凉,蘸着药膏从她面上的伤口揉过,见解红拂的眼睫仍旧如同她少时那样一直抖动着,像是鸦青的蝶翼,忽然问起:“阿拂快到出阁之年了,可有心择一好夫婿?”

    帘外雨声密密,帘中好似窃窃私语。

    远远看去,如同亲生父女一般亲密无间——即便太子府上下都知道,红拂姑娘并非太子膝下亲生,但太子从小就对其宽纵至极,接回府中后便如珠如宝一般养着,纵宠的厉害,等到后来送出去学了武艺,更是偏疼非常。

    解红拂心中微讶,不知太子殿下为何问起这般事情,尚未开口。

    风却吹动了帘,太子抬头一眼,看清在帘外不知何时静静站立的孱弱身影,目光有些凉。

    但他却没多留意,重新将目光笼在解红拂的身上,刹那又染了静静的温和。

    解红拂自然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但在太子府抚养这些年,她却仍旧不知他的温和眉目下究竟有些什么——于是她正想斟酌着开口,却听李炆章又道:“只要阿拂肯,长安城的青年才俊,甚至是……”

    这话不曾叫他说完。

    帘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着嗓音连忙在拦:“殿下吩咐了,不得入内!”

    但那人的声音清冷地如同松石一般:“姐姐倒是雅兴,妾身却坐不住!”

    帘子猛然被人掀开了,解红拂闻声看过去,便瞧见一个瞧上去不过二八年华的女郎欲入,却被身后追上来的太子妃拉住了手腕。

    她的发挽成了髻,是为人妇的模样。

    眉目轮廓,穿衣打扮,颇为眼熟,应是太子殿下近来新纳的姬妾,衣着上乘,应当很是受宠。

    解红拂不便多看,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来,而李炆章的目光却直接掠过了她,落在太子妃的身上,甚至是颇为闲适地挑了挑眉。

    太子妃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阿拂,你先回去歇着罢。”

    解红拂对太子素来言听计从,既下令让她回去,她自然当从。

    她行了礼,将自己的兜帽重新戴上,半阖着眼往外退去,与太子妃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听见太子妃长长的叹息:“阿拂性子要强,外嫁恐怕要受委屈,不如顺意,留在府中罢。”

    解红拂没听到后头的话,只觉得此言如同今日长安城的惊雷一样乍然黏腻。

    留太子府,能嫁予谁?

    是走卒,还是贩夫,亦或是太子府中任一侍卫,还是……

    而顺意,又是顺谁的意?

    雷炸了过来。

    解红拂回头一看,瞧见太子殿下含着温和的笑靥,命人直接将那位新纳的妾拉了下去。

    她被堵了嘴,不可置信地呜呜哭着,而太子妃沉默孱弱地跪着。

    太子殿下的目光擦过太子妃的头顶,与解红拂的目光撞在一处,忽而一笑:“小孩子看这些做什么,先回去罢。”

    雨下得愈发大了。

    她不能留在太子府。

    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来另外一桩事。

    她没退回去,不算忤逆,跪得笔挺利索:“请殿下垂爱,臣欲到萧左相的府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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