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泽华美，质坚而韧，流纹如波，天下其他织锦，殊能相比？

    程因凝视着长几上的蜀锦，面色晦暗，一言不发。

    他可以确定，两人来往的书信中绝没有谢如讷的符牌。这样贵重机要的东西，上至将帅，下至兵卒，均要贴身佩戴。若不幸有朝身死疆场，这块符牌也是唯一可以验定该人身份的信物。

    是以一旦离身，便要即刻上报，以防细作。

    回府后程因将当时离得近的几人都唤来仔细问询过一道，他们的口径出奇的一致。

    众目睽睽，那枚符牌的确是她从程衍的怀中取出来的。

    那这枚符牌是如何到衍儿手里，他为何要在昨夜偷跑出去？

    是知道他们要离开居延城了吗，这个的消息是否走漏？

    谢如讷强留他的目的是已经知道了消息想扣住他做人质？还是衍儿真的不想回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件都在这个关头凑在一起，单看似乎每件事的发生都有合理的缘由，也有合理的解释与发展。合在一处，这一连串的巧合却莫名让他生出一种毛骨悚然和深深的无力感。

    难道真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还是自己已在无感无觉间，落入了一张被人精心织就的密网里，正被密网的主人操纵搬弄着？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哪他的目的是什么？是想知道程家与羌戎之间是否有勾连，欲于中取便。

    还是……旧事故人？

    第二种猜想骇得程因打了激灵，思绪宛如溃堤的洪水，眨眼间奔涌而出，无数个记忆的碎片在眼前似跑马灯般晃过。

    夏时蝉鸣阵阵，院落中的古桑树葱葱郁郁，冠如华盖。他跟在人后，忽地听到一阵清脆活泼的嬉笑声从空中飘荡而来。

    仰头望去，就见着一个梳着双髻，粉面桃腮，身着嫩绿罗裙的小姑娘，在高过院墙的秋千上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

    那时的谢如讷约莫才三四岁的年纪，娇俏可爱得像是陶土捏的娃娃。从秋千上跌落下后还会被吓得哇哇大哭，眼睛都不敢睁开，泪水鼻涕哗啦啦地乱淌，哪里看得出半分如今杀伐果决的小谢都尉的影子？

    夜色里的营房燃起了篝火，灯台上的蜡烛已烧了一半。巡逻的队伍来回经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行走时铁衣相击的碰撞声传来，盖过了帐内的动静。

    “如何？”

    只见谢如讷闲适地倚坐在书案前，柔和的灯火跃映在眉眼，言笑晏晏地朝着面前的少年发问问。

    “是你？！”

    在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后程衍呼出了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欢喜地看着他道：“真好，你没死，你还活着！活着就好，就留在咱们大靖吧，别回去受罪啦。要是愿意，以后来我家也好。对了，我还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日哈斯闻言，看向了谢如讷。

    “他的羌戎名字不好再用了，所以我就自做主张给他取了个靖国名字。叫谢润，字瑾之，日后就都唤他瑾之吧。他可去不了你家，万一被发现就糟了。阿衍，你好好瞧瞧，瑾之这个模样，看得出来是羌戎人吗？”谢如讷微抬下颌，示意他仔细查看。

    “谢润，瑾之？既是家仆，还要什么表字？”

    他随口就道，不过注意力很快又她给带偏了，回答：“不过到真看不出来。没想到这家伙长得倒更像咱们大靖的人，这样一装扮，还真瞧不出区别。”

    程衍新奇地绕着矗立在中央，作普通士兵打扮的阿日哈斯上下打量，“青雀，你好厉害啊。不仅把他救活了，竟还把那个黥印给消去了…”

    然而这兴奋的劲头却在他看清那人的面容神情后一顿，笑容霎时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相貌像是特意糅合集齐了两族人的优点长成的，剑眉入鬓，凤目狭长，高鼻薄唇。一点小痣落在鼻尖，于精致俊朗中平添一丝妩媚冶丽，竟生出几分绕是无情也动人的风华。

    单单相貌还则罢了，但这人细腻莹润的肌肤，柔亮如瀑的青丝，衣料上若有似无的温苦香气，无在一不昭示着他曾被如何精心照料。

    更过分的是眼神。他自进账来，一直保持着沉默，双唇紧闭，但目光始终追随着谢如讷的身影。长睫在眼尾处投下阴影，却无法遮掩出那双眼中多到几乎要满溢的欢愉餍足，只能放任其流淌出来。

    程衍倏地抱着手挡在了他的面前，两人的身量相差无几。这样一站，无疑便是将后方人的视线给挡了个结实。

    他的言语间带着几分懊恼，压低嗓子气鼓鼓地道：“你在羌戎是奴隶。被青雀救回来了，就该是她的奴隶。我不知道你们蛮族的规矩，但在大靖，奴隶是不能直视主人的，更不能…盯着她看。”

    阿日哈斯没有回答，只是扬起唇角，报还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细查之下，似乎还有些得色。

    谢如讷在照顾他时，总爱说话，絮絮叨叨地念叨些琐事，其中自然就包括程衍。他原先还因此同她置气过，但今日到营中方知，到底还是自己在她心中来得更为重要。

    这傻小子基本上对自己一无所知，还以为他的身份只是羌戎右部的一个奴隶。这说明谢如讷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和自己相关的半点消息。

    男人的知觉其实从不比女人迟钝，不消言语，程衍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阿日哈斯的挑衅。

    “青雀，他对我不敬！”

    他气冲冲地扭头看向谢如讷，紧皱着眉头，企图向她告状：“奴隶怎么可以不回答主人的问话？”

    “阿衍，他不是任何人的奴隶。”

    她面露不悦，无奈地看着程衍道：“瑾之伤到了嗓子，一时半会还没法恢复，所以不好说话。还有，他是我们的朋友。有一件大事，还需要请他帮忙的。”

    “什么大事？我不能帮你？要他来？”程衍颇有些不高兴。

    “我要去…罢了。阿衍，你什么时候消气了，我就送你回家吧。”说到嘴边的话，因顾及着什么，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

    她的目光脉脉，透出难舍之意，“你叔父的判断没错，居延城非宜久留之地。或许不久以后…总之，能走就走吧。”

    落日孤圆，余晖将尽，极目天地，唯见雪原茫茫无际，无人无物，只余一轮残阳夕照。

    清脆空灵的铃铛声响伴着马蹄节奏，似从远方飘来。从高处俯瞰，蜿蜒的马队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蛇，不紧不慢地在雪地里爬行着，寻找着果腹的猎物。

    “太阳快落山了。”

    谢如讷牵着擘南赤走在队首，边走边将右手搭在额前，虚望着那团刺目的光芒。

    她停了下来，后面的人马也都停了下来。

    “乔震！”谢如讷头也不回地唤道。

    “都尉，有何吩咐？”乔震就在她的左后十步左右的地方，一听召唤，立刻上前。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咱们今晚就在这里歇了。”

    “唯。”得了指令的乔震没有半点耽搁，当即便筹备去了。

    “怎么不走了？”

    守在旁边的阿日哈斯很快就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急急上前几步，“我们已经出来三天了，今晚再赶一晚就能走到萨勒城外。明天一早就能进城，这个时候歇下，要拖到后日去了。”

    谢如讷看着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脸蛋又被几日的风霜吹得起皴，干涸的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心切之色溢于言表。

    她叹了口气，转身望向身后四散开来的队伍，“阿日哈斯，你看看，人马都要走不动了。”

    阿日哈斯这次却不买她的账，质疑道：“他们不是你麾下的精兵吗？怎么会这么羸弱，才在雪地里走三天就受不了。”

    她解释道：“他们虽是精兵，却也都是血肉之躯。连着赶了三天路，拢共没休息过几个时辰。就算到了王城外，也是人困马乏。若万一遇到什么情况，被打个措手不及，届时该如何应对？”

    “可我们时间不多了！谢如讷，你说想让我帮你。而今我愿舍命相帮，与你同去左部说服叔父出兵。你不急，我在这里着急，倒像是我上赶着回去送死。”

    他气怄谢如讷这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也罢。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救的，要生要死，都随你意。”

    “阿日哈斯。”她没有急于为自己辩白，没有斥责他曲解自己，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

    只是喊了他的名字，一如醒来时听到的那一声唤。

    他心一沉，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她面对着自己，面向着摇摇西坠的金乌，最后的晖光散落在她眼中，将那一双黑眸镀上一层金芒。

    “你是我不知道耗了多少功夫从阎王殿里抢回来的人，是我用心血浇灌重开的花木。相信我，你的性命于我来说，和我自己的性命同样重要。”

    阿日哈斯怔住了。

    当初阿布和阿娜死了，叔父将他送给右部做质子的时候，阿哈们没有一个出来反对，哪怕是为他说一句话。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没有了家。

    世上再无人爱他，护他，他没了来处，也再无可归之处。

    即使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但他觉得，在右部做奴隶，供人玩乐，折磨取笑的日子一定比地狱更加煎熬。

    虽然趁乱逃了出来，也只是为了求一个解脱，一个干干净净的结局。

    没想到，命运给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以至于不知是该怨恨，还是感谢。

    他被人救起，被人以日日夜夜的守护守住了性命，被人用细心周到的照顾萌发了生机。

    现在，那一点生机，在骤然间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

    寒风凛冽不息，刮过谢如讷的面庞，吹乱毡帽。他眼见着她的双目熬得通红，面色苍白，唇瓣被冻几近透明，心酸道：“别人都是血肉长成的，那你呢？”

    “我是老君八卦炉里炼出来的，不仅能餐风饮露，不畏寒暑，不知困倦，还能妙手回春。”她笑着道。

    “你就嘴硬。到时见我叔父，可千万别这样。”阿日哈斯替她扫去眉上的雪粒，温声道：“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谢如讷的笑愈发明媚了，她顺应地点点头，“好，我会有分寸的。”

    她知他心切是为何，但一概军中事务，皆不能与他言明。只好故意耍个贫嘴，岔过这个话题。

    依循旧制，各地的戍卒应是从内郡抽调而成，训练有素，体质强壮，理当是善战之军。但因前朝祸乱，此制荒废已久，改做由当地长官各自征收辖地内民夫充军。

    纵目下四海已定十数载，然边军仍沿这一改制，是以战斗力迟迟无法提升，否则也不至于被羌戎右部频频袭扰。

    好在凉州民风剽悍，将士们多为勇武之辈，经过几年的熬炼大有长进，但养兵始终更需靠粮饷和械备。

    对一个农耕民族来说，有没有田地能耕种灌溉，庄稼能不能丰收，这才是决定一个地区有没有发展前途，赋税是否能按时收缴，用返于民，优养士兵的关键所在。

    然而此处地势复杂，大多数区域都是荒漠，水源短缺。唯二的两个淡水湖泊又都分别被羌戎左部和右部占领，导致粮食连年欠收。

    欠收时，老百姓们尚且勉强度日，日夜辛勤操练的士卒们自然更是难熬了，甚至前些年还有饱一顿饥数顿的时候。

    直到这几年，老天赏脸，雨水充沛，收上来的米粟终于填满了谷仓，这才慢慢地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刚能吃饱几顿饭的士卒，体质能有多好？哪怕再是“精兵”，谢如讷也没把握，不敢冒险让他们在雪地里消磨气血。这是谢如讷千挑万选，掏空心血才训出的一曲*精兵，本次出来就带了半数。若是还没到战场，就折几个在半道上，那真真是要心痛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