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欠

    西南的秋天和河西比起来,显得更加柔和和湿润,就连落在泥土里的黄叶也鲜亮上了几分。那一场寒似一场的秋雨也变得缠绵冗长了起来,下得平平仄仄平平仄,一丝一缕之间都留着几分绵绵的牵绊,直把这里灰白低矮的天空都变得生动了些许。

    对于霍羲桀这种久在河西的人来说,这里的一切都太过拖沓了,他习惯了河西那几乎锋利到骨子里的风,习惯了高而深邃的天空,习惯了那些撕裂在眼角的黄沙和落日,猛一见到青山环绕云雾蔼蔼的蜀地,只觉得扎眼睛,倒不如河西的落日黄沙来得利落。不过,仅仅景致罢了,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是夜,夹着水汽的风呼啦啦地把挂在帐前的帅旗吹得饱满,那一个锋利苍劲的“霍”字在夜里被卷得波涛汹涌,帅旗之上是黑压压的天空。军营里安静地如同一湖死水,只有咝咝啦啦的火苗声和将士们搅弄柴火的声音,原本来说,夜色酣沉,正是听营妓们弹上一曲琵琶月琴的好时机,可明显的,这里的将士们都没有那样的心情,军帐里偶尔传出的,不过是一两声颤颤巍巍的咳嗽声还有幽幽嗖嗖的梦呓声。

    打破这一份安静和枯燥的,是秦青踏马而来的声音,把暗淡的灯火撩得通明,营帐里的人声也慢慢响亮了起来,总算有了几分生气起来。秦青一路挥鞭打马,疾疾地往霍羲桀的营帐赶去。

    他举步入帐,牵动着身上的伤口阵阵发痛,他也顾不得这些,只风一样冲到霍羲桀面前,看着霍羲桀被包扎起来的右臂,连声叹道:“你这右臂前些年就被箭矢射穿了,一直也没好利索,怎么此番又伤到了?看这情形,怕是一个月内都拿不起刀枪了,难怪你迟迟留在大营之中不肯迎战发兵。”

    霍羲桀早知秦青有办法从皇宫脱身,只是不料如此之快,一时间又喜又惊,饶是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挂了三四分的笑意在嘴边:“我只当你要再过个三五天才能从长安脱身呢,怎么竟如此之快。”

    秦青把肩上的包裹往旁边的案上一扔,一屁股坐在霍羲桀的座位上,口中道:“我秦青是什么人?自然到了哪里都是有贵人相助的。那司徒启狡诈阴毒,想要借肃亲王之死把我困死在宫中来削弱你在河西的力量,手段毒辣,简直让我防不胜防,还好还好,我福大命大,总算没把这一条命折在未央宫!”

    霍羲桀随手拨了拨那一团包裹,见里面伤药盘缠衣物食物一应俱全,一时沉吟道:“看来你遇到的贵人不是一般贵人。”

    秦青靠在那靠背上,带着五分笑意瞥着那包裹,道:“那是,说出来只怕要吓你一跳。”

    霍羲桀的脸上依然恢复了往日的寡淡和沉静,只有眼底还有几分模糊的喜色,此刻也慢慢淡了,他拿捏着笃定的语气道:“是皇后。”

    秦青本来一脸神神秘秘的情态,此刻却骤然不见:“你如何知道?”

    霍羲桀面相孤傲,眉目极朗,此刻他更是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意味,淡淡瞥了一眼秦青,口中简短道:“并不难猜。”

    秦青只觉得霍羲桀这口气这神情都分外熟悉,好像前不久刚刚在哪里听到看到过,不过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便道:“皇后果真不是一般人,比咱们想的还要厉害上几分。看得出,陛下对她很是信任,司徒启更是忌惮她,在时局之中的地位已然不可小视,她虽然人在后宫,却实实在在地牵动着陛下和司徒启。不过,看她的样子,倒不似那醉心权术之人,却像一个清雅的文人,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他饮一口桌上的茶,复又道,“不过如今看来,司徒启蓄意谋害肃亲王,分明是想乘机往河西安插自己的人手,他还真是小看了咱们,咱们在河西那么久,四处都是基底,安排地几乎是滴水不漏,哪里会那么容易让他安插进去人手?”

    霍羲桀把目光放在案前那一盏晃晃悠悠的烛火上,一张脸半是光明半是阴影,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只听到他极沉极稳的声音缓缓绕过来:“他这样迫不及待地除掉肃亲王,显然是一点余地也不想留给陛下了。”

    秦青点头道:“我在宫里听着看着,陛下的身子骨一日弱过一日,怕是……就怕这司徒启存了什么不该存的心思……”

    霍羲桀猛地抬头道:“怎么?陛下的身子已经坏到如此田地了?”

    秦青垂头叹道:“从前宫里的消息不确切,只说病着,此番我进宫查探,听说是久病不治又添了新病,孱弱地跟案上的一张纸一样,前些日子又坠马受了惊吓,现在肃亲王薨逝又伤心一场,更添心病,我自己想着,只怕是难好了。”

    霍羲桀垂下头去,把一张脸埋在暗处,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过了许久,才对秦青道:“你一路劳顿,去歇着罢,和南越的仗,咱们得快些了。”

    秦青见霍羲桀这样,只当他也是累了,便一把把案上的包裹收起来,便起身边道:“也好,这南越小国欺人太甚,竟然跟咱们来阴的,一群鼠辈,来日定要好好出了这一口恶气!”

    他往外走着,走到一半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语气里是十足的笑意:“对了,皇后娘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说此番助我顺利出逃替你解西南困局,算是你欠了她的。”

    霍羲桀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回了一下头,微微皱眉道:“什么?”

    秦青见到霍羲桀这微窘的模样,只觉得心中畅快,就连身上的伤痛都淡了些许,他笑逐颜开,低低笑了一声道:“她说,你欠他的!”

    霍羲桀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问道:“她救你,凭什么说我欠了她的?”

    秦青看着霍羲桀,一副天理难容的样子,他朝着里边走了一两步,一只手指着霍羲桀,脱口道:“你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罢!我是为了救你才拼死拼活要逃出皇宫的,若非皇后帮我,我怕是没有命站在这里,所以自然是你欠她的人情了。还凭什么你欠她的,这不都是你造的孽么?”

    霍羲桀冷冷道:“你觉得我需要你们救么?”

    秦青勾勾嘴角,笑得春风荡漾:“需要与否,你心里不是最清楚么?还非要问上一问。”说罢,便笑着掀帘走了,留下霍羲桀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立在那里。

    霍羲桀平生最烦也最怕的就是一个“欠”字,他从来不承别人的情,自己也自然从不还别人的情,如此清清白白甚是自得。细细算起来,还从未有人对着他说过一句“你欠我”,他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里被人生生塞进去了一个核桃,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煞是莫名其妙。

    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回到案前的位置上,拿起案前的破云阵阵法图,眼睛里却看不进去一笔一画,又过了半晌,他放下阵法图,嘴里轻声嘟囔了一句话,那声音哑哑的,极低又极清晰:“欠了就欠了,难道我还还不起么?”

    秦青的到来的的确确解了西南的困局,即使负伤未愈,他的一手流云双剑法也是耍得行云流水漫天生风,交战之时就连一滴水也泼不进去,南越国的三位猛将将他团团围住也没能破开这剑法,斩杀了南越两名猛将,一名则重伤败北。加之霍羲桀改良了原本的破云阵阵法图,一下子直击要害,把南越国的主力士兵团团困在阵法当中,很快就了结了南越国的主力军队,霍羲桀右臂负伤不能拉弓举剑,只在远处遥遥看着南越国的矮子兵们被他的新破云阵耍得团团转,颇有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气魄和淡定。

    秦青以一敌三,斩杀南越二员猛将的消息很快便被沙场上的将士们传为神话,秦青在霍羲桀面前也是着实得意了一把,却不料霍羲桀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秦青,并没有觉得他多么了不起,反而皮笑肉不笑道:“你最后那一剑偏了两寸,否则也不至于留了一个活口。”

    秦青无奈,唯有服之,叹之,白眼之。

    不过一天以内,南越国大败乞降的消息就从西南传回了长安,长久冷清萧瑟的长安城才再次有了丝丝的暖意。就连缠绵病榻已数日的王珩也难得地多喝了几口粥,满目皆是笑意:“秦青果然厉害!一个人杀了南越两员猛将,解了南越之战的困局,那南越宵小忙不颠地派人来求和了!秦青此番可是立下了大功,救了万民于水火,百姓纷纷将他传为神话,民意如此,司徒启就是心里再不忿也奈何不了他了!”

    昤安坐在下首,看着陪侍在王珩身侧的祈鸳接过王珩手里喝完的粥碗,笑道:“司徒启前日里还因为秦青的出逃气成那个样子,如今秦青立下战功,功劳可是摆在面前的,对着外头咱们可以说他功过相抵,司徒启自然也奈何不了他了。”

    王珩眼中的欣喜慢慢退去,转而蒙上了一层酸涩和无奈:“齐鲁、华北、南越,加上今春黄河的水患,朝廷的开支太大了,官员的贪腐经李林钧一事之后虽便面上有所遏制,可是朕知道,背着朕,他们该拿的该贪的一点也没省着,如今国库空虚,想要维持开支,怕是只有加重税赋了。”

    昤安闻言,自觉此法不妥,便道:“如今时节艰难,各个地方给宫中的贡品都这里短那里缺的,少府的人更是叫苦不遂,只怕各地没有多余的钱粮来缴纳赋税了。”

    王珩转过头看着昤安身后摇摇坠坠的明黄色游龙云痕帐,眼神湿漉漉的:“是啊,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昤安久久沉默在当地,心中一阵悲凉,她看着脚下的《江山万里图》的刺绣地毯,只觉得上面的一针一眼都密密扎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整个人都颤颤地刺痛起来,那上面花红柳绿和海晏河清的景象也成了一根根的刺,扎得她脊背发麻。

    “陛下,您身上还是凉的,还是多披上一件衣裳罢。”祈鸳从明黄的帷帐后面掀帘而入,手中拿着一件月白色的竹叶纹刺金夹衣,亭亭行至王珩面前,声音柔婉而平和。

    昤安见她如此妥帖,不免笑道:“还是妤妃最最细心,本宫就只顾着坐在这里喝茶了。”

    祈鸳把衣裳披在王珩身上,笑意潋滟,柔地像是一抿可以捏碎在掌中的阳光:“臣妾粗鄙,陛下和皇后娘娘说的事情臣妾听不懂,只有在这里做做这些琐碎的功夫了。”

    王珩看着那衣服上的竹叶纹不是宫中绣娘惯有的针法,一时惊奇,望着祈鸳道:“这衣服是你做的?”

    祈鸳微红了脸,讷讷低下头去,低低道:“臣刺绣手法不比宫中绣娘,针法粗陋,陛下若是觉得不好,臣妾回头再好好学学。”

    昤安在旁看着,见祈鸳唇角之间隐有绯红的笑意,便笑道:“妤妃这就谦虚得过了头了,妤妃的针法若是粗陋了,我就越发地应该砍手了,莫说竹叶纹,就是最最简单的卍纹我都绣不明白呢!绣出来的花儿朵儿连宫里的丫头们都瞧不上,更别说做衣服送人了。”

    王珩抚抚那衣服上的竹叶纹:“妤妃的针线活的确是拔尖的,只是做衣裳鞋袜地到底还是太麻烦,别白白弄坏了眼睛。”

    祈鸳忙道:“不麻烦,陛下喜欢就好,臣妾一天到晚闲来无事,也不能为陛下在国事上分忧,只能做些这些粗糙的活,陛下喜欢那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昤安见此状,也知道自己无谓再留在此地,便托词道:“臣妾该回去服药了,陛下有妤妃照顾,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王珩明白昤安内心所想,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昤安已然退出了寝殿。

    徒剩他心间一阵白茫茫的空虚。

    除了授章殿,昤安正兀自向晗元殿的方向走着,却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朝自己移了过来,她肃正了神色,眼见着那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他的声音响在了自己耳边:“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昤安皮笑肉不笑:“司徒大人好。”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