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

    昤安落水的消息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后宫,自然也少不了明妃这里,彼时明妃正坐在她的寝殿里,手里反复揪着一个掐丝珐琅胭脂盒,一时站起一时坐下,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一颗心揣在怀里砰砰砰乱跳个不停,直到她的心腹宫女兰香匆匆走进殿里,她才突然有了一点皈依,忙扑上去抓着兰香的衣襟,嘴里急切道:“如何?皇后怎么样了?”

    兰香脸色惨白,说话也瑟瑟缩缩的:“皇后被魏美人救起来了,现下已经挪回晗元殿了。”

    明妃本来直挺的身板骤然垮下去了,她打着颤往后退了两步,连带着身上的香云纱面的衣裳也开始碎碎地抖起来:“魏美人?她好端端地怎么会在哪里?”她死死抓住兰香的衣服,说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说你都安排好了么?不是拍着胸脯告诉本宫说保证万无一失么?为什么?为什么皇后还能活着从太液池里出来?”

    兰香眼里含泪双目通红,她“啪”地跪在地上,哀哀道:“原本一切好好的,那太液池地处偏僻,站岗的侍卫甚少,奴婢原本想着,卫皇后不通水性,不过几下便会沉到湖里,就算能赶去营救也于事无补。谁知道……谁知道魏美人她突然窜了出来救了皇后,奴婢……奴婢就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一点啊,还请娘娘恕罪。”

    明妃气到了极处,她气鼓鼓地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放在小几上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过了片刻,她才强作镇静道:“如今不是怪谁的时候,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件事跟咱们撇清关系的好,若是陛下认真查起来,从破坏木板到放纸鸢,这里头哪一出都有可能露出破绽,”她两眼直跳,下意识地揪住兰香,颤颤巍巍地问道“本宫该怎么办?本宫该怎么办?若是事情败露了,即使有父亲撑着腰,本宫怕也是难逃责罚,轻则废黜重则难逃一死!兰香,本宫该怎么办!”

    兰香慌忙跪行到明妃面前,两手胡乱扶住她,屏着气道:“娘娘别慌,那桥上的洞是咱们命人在夜间凿的,神不知鬼不觉,不可能有人察觉,这一点娘娘大可放心。唯一需要咱们担心的就是那风筝了,那风筝是金陵的手艺,是咱们为了对付皇后特地买进宫的,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宫里怕是再没有别的地方有了,若是被人搜出来,可就坐实了咱么谋害皇后的罪名了。”

    明妃呆呆地点点头,嘴里嗫嚅着:“对对,你说得对,绝对不能让人查出来!你快去,快去把那风筝烧了,绝对不能让人搜出来!你快去啊!”

    兰香慌慌张张地应着,一面急急地嘱咐明妃道:“好好好,奴婢即刻就去烧,只是娘娘千万记住了,只要烧了纸鸢,这件事就再与咱们没有关系了,娘娘您由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后娘娘落水了,一定要沉住气,才不会惹人怀疑,娘娘您懂么?”

    明妃一双桃花似的眼睛荡悠悠地乱转,她深一下浅一下地呼吸着,嘴里碎碎念道:“现下皇后在晗元殿,不管她见是不见,于情于理,满宫的嫔妃都应该过去慰问探视,可……可你说,皇后娘娘会不会已经怀疑咱们了?她那样精明的一个人,肯定会疑心到本宫头上来的!若是她疑心我了我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兰香不料明妃这样草包,心里颇有些愤愤,她强按住明妃发抖的双手,道:“做人做事都是要讲证据的,皇后手里没有证据,就算是再怀疑也不能定娘娘您的罪,娘娘您只要神情自若,坚信这件事和您没关系就行了,”她听着宫墙外面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掂量着道,“如今怕是各宫的妃嫔们都已经起身往晗元殿赶去了,娘娘记着,镇静自若,就当咱们从来没做过这件事,您也从来没从司徒大人那里听到过什么话,一定要记住了!”

    明妃哭哭啼啼地答应了,又在宫女的伺候下重新梳洗了一番,才恍恍惚惚地朝着晗元殿赶过去。明妃到了不久,宫里的其他妃嫔也前一脚后一脚地站到了晗元殿的院子里,齐齐整整地按着位依次候着,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或者往寝殿内探视两眼。明妃强作淡定,端端正正地站在一众嫔妃的最前头,两只眼睛却不住地往寝殿里头瞧去,手里的丝绢被她用力地绞了又绞,几乎就要揉碎在她的掌中。

    离明妃不远的徽贵嫔见明妃一脸正色的模样,不禁在心里冷冷讪笑了两声,嘴里挖苦道:“今儿倒是难得,明妃娘娘这样早早地便赶了过来,想必心里定是十分挂念皇后罢,看来皇后娘娘的那一百个巴掌的确打得有效果,倒是让明妃娘娘安分了不少。”

    明妃现下已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立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颗心在胸膛里左右乱撞着,好像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似的,她听徽贵嫔言语之间颇有挑衅的意思,也不甘示弱,转过身去对着徽贵嫔怒目而视,嘴里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本宫身后嚼舌头!本宫来与不来,多久才来,都是本宫愿不愿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

    徽贵嫔轻轻一笑,嘴里却是鄙夷十足的语气:“嫔妾听宫人们说,皇后娘娘落水处的木板是被人蓄意破坏的,这不是明摆着咱们宫里有人想要害皇后娘娘吗?嫔妾倒是十分地好奇,这宫里究竟是谁这么巴不得要了皇后娘娘的命呢?青天白日地这样害人性命,当真是狠毒!也不怕死了以后受地狱阴司报应!”

    明妃听完徽贵嫔的一席话,脑子里早已经啪啪炸开了火星子,脑门上也急出了层层的汗,她一时恼怒,几步走到徽贵嫔面前,抬手指着徽贵嫔的鼻子,嘴里怒气冲冲道:“你在这里信口雌黄什么?事情还没查清楚就在这里红口白舌地胡说,当心本宫一会儿回了陛下发落了你!”

    徽贵嫔慢慢朝后退一步,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明妃娘娘这是发的哪门子的肝火啊?嫔妾也就是随口一说,一没指名二没道姓的,娘娘这是在担忧什么啊?”

    明妃一时语塞,方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急了,遂支支吾吾回道:“本宫……本宫哪里担忧了?本宫就是看不惯你在这里捕风捉影地随口乱说!”

    徽贵嫔最见不惯明妃素日里嚣张的模样,本还欲再说,却被在一旁的妤妃陈祈鸳生生打断了,她轻皱着眉头看向徽贵嫔,轻声道:“贵嫔妹妹还是少说两句罢,眼下皇后娘娘刚刚被救上来,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一切是非曲直还是等皇后娘娘醒来之后再做论断罢,”她又走到明妃跟前,浅浅一福,“徽贵嫔性子直爽,方才的话也无意冒犯明妃姐姐,还请姐姐莫要与她计较才是。”

    明妃本来是宫里头唯一的妃位,如今祈鸳骤然封妃,早就让她酿了一坛子醋在心里了,加上她素日里也不喜欢祈鸳,所以一见祈鸳出来劝和,她心里就更为恼火,急急嚷嚷地推了祈鸳一把,嘴里冷哼道:“谁和你姐姐妹妹的?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也配和本宫姐姐妹妹地称起来!”

    话刚刚说完,就听见晗元殿紧闭的寝殿大门呼啦啦打开了一点,冉月从里面沉着脸走了出来,对着外头的妃嫔们客客气气行了一个礼,只是那嘴里的话却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诸位娘娘小主来这里原是探视皇后娘娘的,既然是探视,就请各位娘娘小主守着尊卑礼仪守着礼法位分,别在外头吵吵嚷嚷的不像话!这里是皇后娘娘的晗元殿,不是那十五晚上的灯市街,要吵的要闹的只管出去吵,晗元殿里不留聒噪人!要是哪一位娘娘小主吵到了皇后娘娘就诊治疗,皇后娘娘认得诸位,奴婢可不认得,不管是谁,奴婢都会立刻让人将她轰出去!”

    明妃虽气盛,可到底心里还是打着鼓的,现在一见冉月出来了,一时心里头又更加慌乱了,只能讷讷站在那里,手里拼命搅弄着那一方丝绢。一时满院的人皆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话说这一边的兰香秘密地拿了刚才的纸鸢,鬼鬼祟祟地躲在寝殿的角落一个一个地烧着,她到底心里有鬼,眼前的火苗每烧一下她就低低地念一句“阿弥陀佛”,也不知道是念到了第几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后突然凉森森的,再回头一看,却见自己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人。

    那人笑意模糊却魅惑,带着点缱绻的口气缓缓道:“佛只渡善人,可不会渡作恶之人。”

    兰香看清眼前的人之后,顿时大惊失色,几乎登时立刻就要喊出来,就在快发出声音的时候,却被那人死死地捂住了嘴巴。那个人的身上和发丝之间似乎有未曾退去的水汽,连着那只手也是冰凉凉潮乎乎的,兰香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听那人柔柔笑道:“明妃那个草包,就算侥幸逃过了今天这一劫,也逃不过接下来的劫难的。你也知道,司徒启已然把明妃当做自己手里的一颗棋子了,眼下这可棋子已经走错了,如果你是那个下棋的人,你会如何处置这枚棋子呢?你这个棋子的帮手,会得到善终么?”

    兰香的眼里满是惊怒,几乎立刻就要落下泪来,她轻轻颤栗着,从那人的指缝中间缓缓说出几个模糊的字来:“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那人笑意温和而雍容,含了十足十神秘的笑意:“我就是知道,”她接着道,“如今,明妃那颗棋子已经是必死无疑的了,上到皇后下到司徒启都不会轻饶了她,你若是还不迷途知返的话,只怕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的性命了。”

    兰香满目惶恐,眼泪齐刷刷地从两只眼睛里滚下来,她怎么会不知道?对司徒启来说,杀了明妃和她就如同反手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即便是皇后,恐怕也早已对明妃起了杀心,自己只怕也难逃一劫。她越想越害怕,最后直直地跪在了那个人的面前,哭诉道:“您既然来了,就一定有办法救我,求您给奴婢指一条明路罢,奴婢……奴婢还有家人要养,奴婢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啊!”

    那人轻轻柔柔地扶起兰香,用自己微凉的手指缓缓拭干她脸上的泪痕,温和笑道:“我既然来了,自会如你所愿。”

    晗元殿里头,昤安已然浸过了加了姜汁和豆蔻的热水澡,还换上了干净厚实的的衣服,此刻正坐在寝殿的榻上缓缓饮下一盅姜茶。可她的手心仍旧是冷的,身体里也总像是含着一块化不开的冰块似的,折磨得她整个人都僵僵的,只有手里的姜茶能给她传来些许妥帖的温度。

    林颂在一旁为昤安搭着脉,面色越来越沉,看得昤安心里发慌,最后,林颂仍旧是无奈叹道:“此番落水后,娘娘体内的寒气越发重了,经脉也有些阻塞。还有娘娘着左臂,本就不能用力,如今……只怕是又要添了湿寒之症了,”林颂稍稍把话锋一转,“不过,还好娘娘被救起来地很及时,没有呛进去很多的水,也没有昏厥的现象,脉象也还算平稳,这已经算是万幸了,菩萨保佑,还好娘娘一切平安。”

    昤安静静坐在那里,像是一个精美的瓷器,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捧着那一碗姜茶慢慢喝着,半晌过后,她才木木地抬了抬眼睛,缓缓道:“如此,就有劳姑姑为我仔细医治罢。”

    一边的冉月替昤安裹好身上的毯子,懊恼地快要落下眼泪来:“都怨我不好,总是护不了娘娘,让娘娘遭了这么多的罪。”

    昤安扯出一个软软的笑来,温和道:“宫中险恶,处处都是陷进,哪里是护得过来的呢?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冉月握着昤安的手,恳切道:“今日之事,都是那纸鸢惹的祸,定是有人特意拿金陵的纸鸢引诱娘娘过去,再设计娘娘过桥然后再落水,她们的心思竟这样狠毒!您都已经被她们折磨成这个样子了,她们居然还不肯放过娘娘!这件事情咱们一定要彻查,绝不能再姑息恶人。”

    毓书本在一旁为昤安梳着头发,此刻听冉月说起彻查的事,便开口道:“奴婢听授章殿那边的人说,陛下已经吩咐下去了,要搜查未央宫的所有宫殿,搜出那几个纸鸢,还要细细审问太液池西花园的侍卫们,看来陛下也是和咱们想的一样,决心要彻查此事了。”

    昤安慢慢摸索着自己绸缎似的头发,眼里闪着斑驳的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此以后,在这偌大的未央宫里,只怕只有晗元殿里头是安全的了。”

    毓书把昤安的头发盘成一个小巧的灵蛇髻,再以流苏装饰,她一遍为昤安戴上银丝流苏一遍问道:“各宫嫔妃知道娘娘不慎落水皆来探视了,已经在外头站了好久了,娘娘可要见上一见?”

    昤安只觉得身上疲软,脑子里也嗡嗡的,她今日是真的惊着了,便也懒得再费神去和嫔妃们周旋说话,刚刚想要让毓书去回绝了前来探视的嫔妃,就听到莫有灵进来传话的声音:“禀娘娘,陛下来了,还要娘娘和各宫的主子们一起去晗元殿正殿共听事宜呢!奴才私心掂量着,莫不是陛下已经把害娘娘的人找出来了罢。”

    昤安眉心一跳,遂立刻让毓书给自己换了衣服,当即就往晗元殿的正殿去了。进到晗元殿的正殿,昤安才发现满宫的嫔妃已经齐齐整整地坐在了殿中,王珩则高高地遥坐在正位之上,看起来颇为整肃的样子。她向王珩行了礼,又在合宫妃嫔的问安中缓缓走到王珩右侧的靠椅上,下意识地拿起小几上的热茶盅捂着自己的手。

    王珩见昤安脸色发白,唇上的血色也是淡淡的,便转过头来关切道:“皇后还好么?朕瞧着你脸色依旧发白,可还是觉得冷?”

    昤安妥帖笑笑,回道:“刚刚喝了姜汤,臣妾觉得好多了,多谢陛下念着。”

    王珩看着昤安的眼底,温温柔柔地一笑,随即对下面坐着的妃嫔们道:“今日借皇后的晗元殿来训话,为的就是今日皇后落水一事。近日天下的时节并不太平,朝堂上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朕早就告诉过你们,在这未央宫里,大事小事都由皇后说了算,谁要是让皇后不高兴,就是让朕不高兴。可是今日偏偏在太液池里生出了皇后落水一事,实在是教朕觉得寒心。”

    王珩略顿一顿,轻轻飘飘的目光将殿中的每一个嫔妃都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了明妃的脸上,他不冷不热地一笑,随口问道:“明妃,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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