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弈

    莫有灵本来架着明妃,此刻见毓书被司徒启用刀横着,深知司徒启是铁了心要救人,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索性把心一横,上前道:“大人哪里的话?我们毓书姑姑是怕回去之后不好对娘娘交差,才出言得罪了大人,大人莫要怪罪才是,这也原本是姑姑的不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剩下三十二下了?我刚刚数得真真的,分明是一百下都打完了,奴才们还正想要送明妃娘娘回宫呢,可巧大人您就来了。”

    毓书深深喘着气,一下下对上莫有灵的眼神,半晌,方道:“是奴婢数错了,是一百下都打完了,请司徒大人恕罪。”

    司徒启冷眼看着她,冷不丁得一松手,她就重重跌在了地上,硌得她骨头生疼也不能叫喊出来,还没回过神,就听到司徒启的声音从头顶上慢慢扑下来:“快去回禀你家主子罢,莫要在本官眼前一直晃。”

    待到莫有灵扶着毓书慢慢消失在甬道里了,明妃才骤然倒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哭得凄厉:“多谢大人相救,本宫感激不尽。”

    司徒启慢慢蹲下去,像是野兽俯视着被撕裂猎物,莫名地危险和迫人,他对着明妃缓缓道:“娘娘不必感激,要知道本官也是心疼娘娘的,知道娘娘心里一直不满皇后,这也是情有可原,想来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儿,一无家室二无德行,怎么配坐在皇后的宝座上?莫说娘娘,就是换了宫里任何一个女子,那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呐。”

    明妃一下一下抽泣着道,斑斑驳驳的脂粉在脸上纵横交错,一块白一块红,像极了一张戏子的面具:“可不是么?只是……她这样厉害……本宫……怎么奈何得了她呢?”

    司徒启微微一笑,鹰一样的眼睛里折出碎玉一样的参差的光彩来:“娘娘果真奈何不了她么?”

    明妃像是被针炸了一下,登时从地上直起腰板来,稍稍一哆嗦道:“大人的意思是……”

    司徒启淡笑着起身,云淡风轻道:“本官可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本官觉得与其一直屈居于人下,不如顺势而为,让他人屈居于自己之下,也省的需要他人来救。其实许多时候,自己救自己才是最好的出路,娘娘您说是么?”

    明妃眼中情绪飞闪,像是扯断风筝的人骤然抓住了一根风筝线,忙扑过去道:“还请大人给本宫指一条明路,来日…..来日如果本宫得以取而代之,必定投桃报李感谢大人指点之恩。”

    司徒启含着一点点的隐晦,慢慢看向前面延伸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甬道:“前面就是太液池了罢,想来本官也是好久没去了,不是本官不喜欢那里的景儿,而是因为本官不通水性,怕一个不小心跌了下去,那可如何是好呢?哪里的侍卫又都站得那么远,要是来不及施救,可就白丢了一条命了”他仿佛一下子被人拉了回来,轻声对明妃道,“是本官扯远了,娘娘莫要怪罪,也请娘娘小心,莫要失足落水才是。”

    明妃豁然开朗,正想道谢,却见司徒启已然慢慢悠悠自己走了,只剩面前漫长的甬道还有灰蒙蒙的天空。眼前的风冷冷的,吹得她的眼睛生疼,眨一眨眼,眼前一片安静,恍若只有那一阵风曾来过,她撑足了力气慢慢爬起来,却仿佛觉得自己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过,再要仔细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高高的墙和灰白的天,不声不响地挂在那里,仿佛一切真的只是她一时之间模糊的幻觉。

    司徒启慢慢信步走出皇宫,乘上自己的宝盖骈车一路出了乾安门,在纷纷攘攘的长安街头一路疾驰下去,另一边,骑着乌骓的司徒烨慢慢靠近了骈车的车窗,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慢慢道:“明妃蠢顿傲慢,肤浅无知,并非可信赖之辈,论心计论智谋论胆识,只怕连卫皇后的十中之一都不及,更遑论取而代之,父亲为何还要费这个心思去撺掇她对付卫皇后?孩儿再怎么想,也觉得这步棋走得实在轻浮。”

    司徒启在骈车中静静拨弄着手里的虎睛石佛珠,嘴里细细碎碎地念着模糊的佛音,闻言过后却慢慢笑了,阖目道:“杀不了又如何?只要明妃敢出手,卫昤安就会有麻烦,只要卫昤安有麻烦,就会制衡住王珩的手脚,咱们做起事来也得心应手一点,也少一重顾虑罢了。”

    司徒烨踌躇道:“卫皇后到底一介女流之辈,父亲如果实在看不惯她,下些毒药治死她便是,何须这般麻烦?”

    司徒启缓缓摇头道:“若真像你说的那般简单,为父这些年殚精竭虑又是何必呢?陛下狠劲儿有余,可惜灵气不足,卫昤安则两者兼而有之,已然成了陛下藏在后宫里最锋利最隐晦的爪牙,杀她谈何容易?你啊,就是头脑太过简单,要知道强敌如猛虎,伤他七分,自损三分,岂是那么容易的?卫昤安是,王槐是,霍羲桀就更是,现如今赵伦祁已然没了,咱们的路就更艰难些,做事也该谨慎一些,你也自己长长记性,别总是毛毛躁躁的。”

    司徒烨诺诺答了一个“是”,又道:“明妃肤浅,若她失手,说不定就会牵连咱们,父亲可要……”

    司徒启并不直言,只是含了一抹深深的笑意在嘴边:“你说呢?”

    授章殿内,昤安端坐在长塌之上,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下跪着的男人。

    此人七尺有余,一身半新不旧的侍卫官服妥帖地裹在身上,袖口处隐隐地有些发白发皱,生得身形健硕,一看便是常年习武之人。他天生一张沉沉郁郁的脸,肤色本是细腻的白,因着常年在日头底下晒着,慢慢泛起了淡淡的铜色,本是一张血气方刚的脸,只是那上面的五官却异常地清霍,恰如接天莲叶一样清爽干净,那朗朗的气度与王珩颇有几分相似,一双眼睛像是海上的月光般孤冷清傲,下边是轮廓鲜明的鼻和唇,无端端地比王珩多了几分锋利孤清的味道,只肖静静地立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和疏离感。

    昤安静静看他一瞬,转而淡淡开口:“叶弈?”

    那人始终半垂着头,发出来的声音是昤安预料当中的沉郁恭敬:“微臣御前三等侍卫叶弈,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长乐未央。”

    昤安缓缓拨弄着手里的茶盅,细细思量道:“听闻今日是你冒险上前救了陛下,本宫真该好好地替陛下向你道声谢,要什么赏赐,你只管说罢。”

    叶弈的声音清汤寡水的,听不出什么情感,只觉得沉地吓人:“谢娘娘夸赞,娘娘快人快语,微臣也就不故作推搪了,微臣别无所求,只愿今后伴陛下左右,护卫陛下安危。”

    昤安手里掂量茶盖的声音一顿,嘴上淡笑道:“你倒是爽快,本宫还以为你会说‘为陛下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敢居功’呢。”

    叶弈回道:“人往高处走,若是不想要浮名高位,微臣又何必背井离乡来这宫中戍卫?所谓淡泊名利,只有名利双全之人才有资格这么说,余者,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的戏子或者是穷途末路的书呆子罢了,微臣不屑惺惺作态,娘娘问了,微臣便说,娘娘如若觉得微臣言行不当,只管责罚微臣就是。”

    昤安的唇边莫名地多了几分玩味的笑意:“陛下坠马,许是意外,许是人为,算来算去,这件事情有利可图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就不怕本宫是因为怀疑你才召见你的么?”

    叶弈坦荡笑道:“娘娘在召见微臣之前,已然把陛下今日吃过的食物、骑过的马、见过的人,还有御马苑的人都统统查过了一遍,若是真对微臣有什么怀疑,只怕微臣是没有命活着跪在娘娘面前的。更何况,娘娘的手边,就放着微臣的户籍文书还有侍卫名录,微臣此刻已然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跪在了娘娘面前,心无所亏,自然无所畏惧。”

    昤安模糊一笑,拿起手里的茶盅慢慢喝了一口茶,茶香氤氲中,她只缓缓说了四个字:“你很聪明。”

    叶弈半垂着头:“多谢娘娘夸奖。”

    昤安不曾见过如此锋芒毕露的男人,分明长着一张深不可测的脸和一双孤清寂寞的眼睛,可说出来的话却偏偏是如此锋利明快,恍若他是史册上高风亮节的义士一般,他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更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明和细致,这样的一个人,倒真是在一瞬间之内就进了昤安的眼里。

    她慢慢想着,一边把自己手里的茶盅往身旁的小案上放去,可她心里想着事情,手上的茶盅偏偏放了个空,滚烫的热茶连着青白色的杯盏,就这么刷刷地往她的手上还有衣服上滚过去。昤安下意识地往一旁闪躲,却觉得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下一刻,叶弈已然端端正正立在了她面前,与她仅有一步之隔,把那一方茶盅牢牢地捧在手里,一双眼睛半是仔细半是飘忽地看着她,口中道:“娘娘小心。”

    那是叶弈第一次看清卫昤安,从前,昤安在他眼里都是一个遥遥的影子,悬悬地挂在远处,像是海面上月光底下的小舟那样神秘叵测,直到今天,那些神秘叵测才真正化成了一个人形,化成了他眼前一张清冷冷的脸。

    昤安素来不喜生人靠自己太近,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男子。她略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起身往旁边闪过去,嘴里的口气还是那样淡裊而清寒:“多谢,”她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又回身对跪在身后的叶弈道,“你的身手很不错,本宫会告诉陛下的,至于陛下升不升你的职位,要不要你留在身边,那也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叶弈了然笑道:“有皇后娘娘这一句话,微臣心中已然安心,多谢娘娘赏识。”

    昤安淡淡注视着叶弈的手,上面被溅出来的茶水烫得微微泛了红,她转过身去,道:“你的手有些烫伤了,回去上些药罢,还有你的腿和胳膊,也让太医好好看看。”

    叶弈又片刻的愣神,随即恭肃道:“谢娘娘关怀。”

    昤安吩咐了叶弈跪安,随后转身掀帘从暖阁进了王珩的寝殿,寝殿之中龙涎微醺,药香暖暖,烘着水楠升龙小几上那一簇幽幽静好的水仙花,行走之处,烛火微动珠帘流光,轻轻撩着空中那一抹水仙幽微的的清香。

    昤安缓缓掀起珠帘走到内室,大约是怕灯火太亮打扰到王珩安寝,内室的烛火已然熄掉了大半,只留了几盏小小的烛台慢慢悠悠地亮着,照出一室微茫的光影来,内室里垂着一重鹅黄的丝帐,将里面的人影与昤安生生地隔开了,一切的景象便愈发昏黄模糊了起来。

    昤安靠在紫檀的雕栏上,隐隐地看见陈昭容坐在王珩的床榻前,轻轻伸出手为王珩掖好被子,又抽出绢子慢慢为王珩擦着额间的细汗,那动作极其轻柔,就像蝴蝶缓缓落在一朵花上那样,一下又一下。陈昭容身边的侍女双燕凑近她,轻声劝道:“娘娘已经在这里两个时辰了,连口水都没喝得上,还是去暖阁里歇歇罢。”

    陈昭容在烛火昏暗之中轻轻摇着头,折出她眼中星子一样的眸光,微微地攒动着:“本宫不想走,双燕,你可知道,我从没有机会这样长久地看着他,从来都没有,从前只要能够远远望着他,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从不敢妄想自己可以这样陪在他的身边,这样温柔地看着他,这样毫无顾忌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只有我,而我也只有他。”

    双燕温柔笑道:“娘娘对陛下的情意陛下会懂得的,这些年等了这么久,也总算等来陛下对娘娘的眷顾了。”

    陈昭容声音低低的,恰如一个少女的梦呓,那样清泉一样灵动的声音,是昤安许久没有听到的:“会么?若真如此,祈鸳愿减寿折福,求得陛下知我心意。”

    祈鸳,陈祈鸳,这原是陈昭容的闺名,自入宫以来,几乎已经无人唤起了,只有在这样私密的时候,才会被骤然念及,以祈求自己的心上人得知自己满腔的情意,回应自己积年累月的等待。

    昤安的脚步被钉在了当地,不知怎的,她霎时没有了掀帘而入的兴致和勇气,那样的缱绻温柔,那样的呢喃低语,如此温暖娇俏的情肠和思念,似乎谁的进入都会是一种叨扰。她怀着探寻的心情在心里默默思量起来,减寿折福,只愿心上人知自己的心意,这当真值得么?为何值得呢?

    她靠在生硬的紫檀木上,遥遥望着烛光中的陈祈鸳,百思却不得其解,或许情字当头,唯有其中之人方知乐趣,其余的看客都无权指摘评说,只能远远看着,默默想着。

    如若可以,她也愿意做陈祈鸳,只清清静静地在昏黄的烛火之中守着心上人安静的睡颜,任外面风风雨雨也打搅不了这一方温柔的天地,怀着少女一样的娇羞和满足,就这么望着,怎么望也望不倦,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福气,她只能独自一个人去抵挡着外面的密雨倾斜,眼神阴阴地窥测着一切潜在的阴谋,随时准备粉身碎骨,随时准备短兵相接。

    昤安散散一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出了寝殿。

    守在外面的刘苌看见昤安走了出来,迎上去疑惑道:“娘娘这是要走了么?”

    昤安带着一丝疲惫道:“该查的都查了,该见的人也见了,左右陈昭容在里头守着,本宫还是回去了。”

    刘苌道:“娘娘这几个时辰来回奔波着查陛下坠马的事情,也着实劳累了,早些歇着也好。”

    昤安微微皱眉:“马儿惊蹄虽说是常事,可本宫总觉得心里惶惶的,御马苑也查了救驾的侍卫也查了,就连那马本宫也亲自看过,却都没有破绽,莫不是真是一场意外,是本宫多心了?”

    刘苌颔首叹道:“宫里人心叵测,事事不得不防,哪怕真是意外也会惹得人思虑万千,这原是做宫里人的难处,娘娘莫要多想。”

    昤安仰天长舒一口气,道:“罢了罢了,自入了宫,就总是这样神经兮兮的,前怕狼后怕虎,还要好好保重着自己,也当真是艰难。”她略停一停,凑上去对刘苌道:“那个救驾的侍卫本宫查过了,也试探过了,底细是干净的,人也聪明,倒是一个可用之人,你留着心,若觉得可用,便让他常常在授章殿戍卫,只是记着,这个人精得很,还是要多长一个心眼才好。”

    刘苌垂首道:“娘娘放心,老奴心中有数。只是娘娘可知,安德乌派人打了新来的御林军副帅秦青二十军棍,说是秦青未能尽好职责护卫陛下,想这秦青也是倒霉,新官上任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就白白摊上了这么一件事儿。”

    昤安思量着道:“欲加之罪而已,司徒启忌惮霍羲桀,自然要让安德乌卯足了力气打压秦青,他们倒也是厉害,这么个小小的机会都不放过。”

    刘苌含笑作揖:“还是娘娘睿智,想出制衡之法,不禁抑制住了霍羲桀在河西的势力,还牵制住了司徒启和安德乌,如此一来,陛下也可以省心不少。”

    昤安疲惫一笑,实在是没有多少喜悦,只觉得满身的骨头都是软的,连带着头也重了起来,只觉得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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