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掴

    待到昤安和陈昭容匆匆赶到授章殿时,授章殿前已然乌压压站了一群人,为首的不是别人,真是有些日子未曾见面的司徒启还有御林军总统领安德乌,余下的则是太医院的一众太医还有各宫的妃嫔们。一堆人影儿里,数明妃最最打眼,一张粉白的脸哭得妆面半残、发髻松散,满头明晃晃的珍珠玛瑙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折射出利刃一样的光来,像一根冷冷的针,扎地昤安的眼睛很是涨疼。

    昤安心里发慌,顾不得众人的行礼,单刀直入地向守在殿外的孔真问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就坠马了呢?饲马的内监呢?可有细细审问?”

    孔真的额头上有隐隐的汗珠,他迅速擦去,一一回道:“今日陛下骑着的马儿受了惊,疯了似的乱跑,陛下被那烈马摔到了地上,现下太医院的院判正在里头诊治,御马苑的首领太监康育也被拘起来了,正由司徒大人的人审着呢。”

    昤安知道马儿惊蹄是骑马之时的常事,却仍是疑窦四起忧心忡忡,她半是狐疑半是戒备地看向司徒启,沉沉道:“如此,还请司徒大人明察秋毫了。”

    司徒启每每单独对着昤安,都是一副散散淡淡的样子,仿佛他完全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中:“娘娘言重了,这原是老臣分内之中的事情,”他回头对身边的安德乌嗔怪道“你们也是,空领着俸禄却又不做事,养你们有什么用?知道陛下不精于马术就该多派几个人守着,陛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仔细你们整个御林军都吃不了兜着走!”

    昤安看起来比司徒启还要散淡上三分,漫不经心道:“大人如此深明大义便好。”话刚刚说完,就听见太医院的院判推门出来的声音,昤安容不得他行礼,连声问道:“陛下如何了?”

    院判跪下道:“娘娘安心,司徒大人安心,陛下腿上的伤都是皮外伤,只是有些受惊,导致血气上泛,脉搏沉孺,方才臣已然为陛下推针过穴,并且在腿上上了药,现下陛下暂时睡去了,待臣再为陛下调制些安神补气血的药,陛下服用过后自会安虞。万幸万幸,还好陛下坠马时有人上前去拉住了那匹马,让陛下有时间拽住缰绳,缓冲了坠马时的力度,才不至于伤到骨头还有头部,否则可就酿成大祸了。

    昤安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胸腔子里的气慢慢变得热了起来:“是谁上前拉住了马?”

    站在司徒启身后的安德乌回禀道:“是御前的三等侍卫叶弈,他因为救驾被疯马摔了出去,伤了腿还有胳膊,现下正在侍卫所里头上药呢。”

    昤安并不做声,只觉得见着司徒启心里堵得慌,一颗心没章法地噗噗乱跳着,恰逢此时,明妃仍旧呜呜咽咽地在一旁哭着,连带着一帮嫔妃也哭哭啼啼地不成样子,昤安不由得心里发闷,对着明妃便喝道:“好了!好歹也是一个妃位,当着这么多外臣的面儿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明妃哭得断断续续地,只是那声音却依旧亮烈而张扬:“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臣妾是陛下的妃妾,担心陛下有错么?娘娘自己心里头不舒服,何苦拿着臣妾来做笺子撒气?臣妾自知自己比不得娘娘睿智沉稳,纵然是如此,臣妾就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昤安不由得发怒,只是仍旧压着声音:“放肆!本宫那日的教诲你是全然忘记了么?还不快回宫去,别在这里哭哭啼啼地惹人笑话。”

    明妃的父亲原和司徒启有些旧交,她自己也是司徒启看着长大的,今日因着司徒启在这里,她也格外骄纵跋扈一些。此刻见昤安当着内外妃妾和大臣的面这样地斥责她,内里早装了一肚子的火,兼着昤安平日里行为处事都深得人心,她常常觉得自己被辱没了,内心对昤安虽有五分忌惮畏惧,却一直是愤愤不平,这回当着司徒启的面,她自然是要好好请司徒启为自己做一回主的,心下这样思量着,她便满眼泪光地往司徒启身旁走去,一面哭诉道:“司徒大人,您看看皇后娘娘,本宫虽然不比她中宫位分尊贵,可从小却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女子,从没受过人家半点委屈,这您都是知道的,如今皇后娘娘在未央宫里威风惯了,事事都挑着本宫的错处,如今本宫就连为陛下哭一哭都成了罪过了,这以后的日子可还怎么过啊。”

    昤安正眼瞧着司徒启,虽几番压抑自己的情绪,却终究是溃不成军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含冤而亡的父亲,一时心里如逢刀割,气息也急促了起来,几乎想要登时冲过去掐断司徒启的脖子方才解恨,她把自己满心的怒火压了又压,才换了一张淡漠矜持的脸,冷冷瞥视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明妃。

    司徒启沉沉开口,那眼神却一片模糊:“皇后娘娘贵为中宫,又何须跟明妃娘娘计较呢?明妃娘娘也是担忧陛下病情才如此失仪,还望皇后体恤。”

    昤安憋着心里的火,并不给司徒启面子,连敷衍一下都觉得费神,只是淡漠地瞥视他,对他道:“多谢大人费神,只是大人是前朝之人,本宫才是后宫之主,大人还是莫管他人瓦上霜罢。”言罢,她转头递给毓书一个眼神,毓书当即上前,走到明妃跟前,抬手就是响亮的两个耳光,直打得明妃双目眩晕。

    明妃一直没回过神来,软软地向后面跌过去,待到被侍女扶住了之后,才乍然间回了神,登时气的双目赤红,嘶哑了声音对着毓书怒喝道:“大胆贱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宫你也敢打!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司徒启也是一愣,没想到昤安这样不给明妃面子,出口阻拦道:“皇后,宫规说打人不打脸,何况这是在授章殿……”

    昤安冷冷道:“本宫是正宫她是妃妾,本宫管教一个妃妾,大人也要操这个闲心么?”

    她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明妃的手腕,语气清冷得像是一把霜:“明妃,你几次三番在本宫面前无礼,本宫都忍了你,可你未免太嚣张了些,今日竟敢在授章殿胡闹了起来!本宫告诉你,毓书是我晗元殿的掌事宫女,她打你就是本宫打你,别说两巴掌,就是十下百下你也要给本宫受着!今日本宫就要让你长长记性,你要永远记住,本宫是皇后,任何时候只要本宫在,就没有你跋扈无礼的份儿!”

    她语毕,对毓书还有莫有灵吩咐道:“把明妃带到外头去,让她跪在青石板上两个时辰,再掌嘴一百下,声声都要给我打响。让所有的人听听,都看看,这未央宫里究竟谁说了算。”

    毓书和莫有灵自是领命下去,明妃此时是悲愤到了极点,本指望司徒启救救她,却无奈司徒启只是淡淡看着一脸霜雪的卫昤安,并不曾做声,她一时又气又急,被莫有灵驾着往外走去,几番挣扎却无济于事,到后来,只能撕扯着一把亮烈妩媚的嗓子凄然道:“皇后!你便这样看我不顺眼要折辱我,我不服!我不服!凭什么?凭什么你是皇后?凭什么你这么嚣张?卫昤安!我不服!”

    那声音开始是像刀一样劈在眼前,后来慢慢就远了,待到完全消失不见了,卫昤安才缓缓转过身来,面上依旧是霜雪一样的清冷,她淡淡一笑,道:“各位笑话了,原是未央宫里自己的事情,如今这样聒噪,是本宫御下不严之过,”她走到孔真面前,道“陛下今日骑的是哪一匹马,马的饲料是否有端倪,驯马的人都是谁,这些本宫都要知道,既然司徒大人已经在审查御马苑的首领太监了,你就去在一旁盯着罢,别有半点错处。”

    孔真自是领命下去了,司徒启此时脸上却突然有了笑意,在一旁冷不丁道:“有日子没见皇后娘娘,娘娘的脾气还是这样,其实方才娘娘原本不必如此动气的,一个小小的明妃,罚一点俸禄也就罢了,臣是心疼娘娘的身子,毕竟大病初愈不久,还是要自己保重着。”

    昤安淡定道:“司徒大人耳聪目明,既然知道本宫病了,那也一定知道本宫为何而病罢。”

    司徒启低头道:“令尊之事,臣本不料如此,万分惋惜,可无奈人死不能复生,那一桩受贿案也成了悬案,只是臣一直都是秉公办事无愧于心,娘娘莫不是要怪罪臣当日对娘娘无礼了么?”

    昤安一把清冷的嗓子在此时格外淡漠,她简短道:“不敢,大人连这样的话都说了,本宫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既然陛下已然无事,大人和诸位就请回罢,闹了这么半天,也该散了。”说罢,就和陈昭容一起进了寝殿之中,关门不语。

    司徒启也不作逗留,先一步提步走了,他走之后,那一院子的人才慢慢散了,安德乌和他的长子司徒烨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来往宫人皆是敛声屏气,垂首靠墙屈膝避让着他,连偷偷抬眼也不敢。

    司徒烨跟在司徒启后面,低低道:“皇后语气不善,看来是对父亲怨恨极深的,卫仲松之死原委如何她应当也心知肚明。当初咱们派人去了结卫仲松的时候原是做得急了一些,但愿老天保佑,她查不出什么破绽才好。”

    司徒启的脸上爬着深深的皱纹,一道道如纵横的沟壑,慢慢延伸出来:“当初的事情,只有卫仲松死无对证了,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否则真让王珩查下去,还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乱子,左右卫昤安毁我一个刑狱司,我杀她卫家满门,这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先不仁,又怎么怪我不义?就是她想要查,金陵离长安天远地远,又没留下半点把柄,她怎么查?就算是再怀疑,她拿不出证据也是白费。”

    安德乌接口道:“两位大人尽管放心,那天微臣派过去的人是道上的老手,绝没有半点的蛛丝马迹,皇后就算是手眼通天也没那个本事查出来,倒是如今秦青那小子进了御林军里,他是霍羲桀跟前最最亲近之人,霍羲桀对他也是极其看重,微臣倒是担心,他别在御林军里搞什么花样才好。”

    司徒启拿捏着声音,慢慢道:“今日陛下坠马发生在未央宫的驯马场之内,秦青又是戍守未央宫的御林军副帅,于情于理,似乎都该小惩大诫一番才是。”

    安德乌豁然开朗:“大人竟能这样一石二鸟,当真高明。”

    司徒启身上的紫色官袍在阴阴的天色中开出极其嚣张的颜色来,似乎连阳光都在刻意回避着他的到来,司徒启清清嗓子道:“拿捏住了秦青就相当于拿捏住了霍羲桀,拿捏住了霍羲桀才能拿捏住整个河西,眼下我没那个心思和秦青过招,你多多盯着他和陛下,免得两头将闹起来,让我成日里没个安静。”

    安德乌自是唯唯诺诺地应了,一旁的司徒烨悄悄道:“父亲明鉴,这霍羲桀在沙场之上几乎是修罗一样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若是他真的能平了西南的南越国,您何不再让他北上去治治齐鲁的□□?一来,他若真有那个本事,咱们也少了一桩烦心事,二来,如果暴民癫狂,不小心要了他的性命,咱们再取河西,不就容易多了么?”

    司徒启侧过头轻轻瞥了司徒烨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到底你还是不如你弟弟。想要取河西,哪里用等到霍羲桀死了?如今王槐管着河西军政,他又是老骨头一把了,一时有个什么病啊痛啊地也是常有的,一时医治不慎一命呜呼了更是常有的事,毕竟河西环境恶劣,肃亲王一时医治不及也顺理成章。他一死,霍羲桀又远在天边,咱们取河西,岂非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司徒启的语气极其淡漠而平稳,平稳地连一滴水都漏不出来,一如他一贯的神色和目光,他身后的司徒烨听得两眼发光,忙道:“父亲的意思是……孩儿明白了,孩儿立刻去办。”

    司徒启不紧不慢地摇头道:“别立刻去,待我再仔细琢磨琢磨,王槐这样高贵的身份,就这么白白死了岂不可惜,为我所用,替我踏平前路,才是最最打紧的。”

    三人一路絮絮,走到一处拐角时,慢慢地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接着就是清脆的巴掌声,司徒启神色微动,慢慢朝那声源走过去,方看到明妃正颤颤巍巍跪在青石板上,鬓发凌乱朱钗松散,两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两边的脸颊也是高高地肿了起来,嘴角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半是跪半是趴地在地上呜咽着,那声音幽幽婉婉,在冰凉的深秋里格外地渗人了起来。

    司徒启信步上前,脸上仍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待走得近了,才听到毓书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妃娘娘莫要此时告饶,奴婢的耳朵也听不进去娘娘您的话,您有这一份力气,还是攒着劲儿想想如何到皇后娘娘面前悔过才是。”

    毓书说完,扬起手还欲再打,却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牢牢扯住,回头一看,却是司徒启一张不冷也不热的脸,她一时发愣,却也恭敬道:“奴婢给司徒大人请安,奴婢奉皇后娘娘的命令惩戒明妃温氏,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莫要让奴婢为难才好。”

    不等毓书话说完,司徒烨早已上去一个巴掌扇在了毓书脸上,毓书一时只觉得眼前金光乍现,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轰响声炸在耳朵里,然后就觉着自己的嘴边有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耳边尤是司徒烨暴喝的声音:“狗奴才!你把你的眼睛擦亮了瞧清楚,这一位是司徒大人,是当朝的九千岁,就是你的主子在这里那也得客客气气的,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司徒大人面前猖狂!”

    司徒启似笑非笑地看着毓书慢慢紫涨起来的脸颊,缓缓踱步上去,嘴里道:“好忠心的奴才,本官也知道,你是皇后的奴才,有皇后替你撑腰,本官原本是不能指使你做什么的,只是明妃是本官看着长大的,她被打成这样,本官看着着实心疼,所以才冒昧上来问上一句,皇后娘娘吩咐的一百下,还剩多少?”

    毓书脸颊生疼,满口腥味,却尤自硬撑着,恭恭敬敬道:“回大人的话,还剩三十二下。”

    司徒启淡淡“哦”了一声,对着毓书一字一字道:“要不这样,剩下的三十二下,本官替明妃受了,如何?”

    那样闲散的语气,不知怎的,却让毓书的冷汗浸湿了一整件衣服,恍若是大雨之前的一阵阵不咸不淡的凉风,却丝丝缕缕地往脖子里钻过去,让人从皮肉寒到了骨头,她强撑笑容,道:“大人说笑了,奴婢虽然是皇后的奴婢,却也没有打大人的道理,大人若要替明妃求情,只管去找皇后娘娘就是,奴婢不敢替皇后娘娘做这个主。”

    司徒启闲闲在毓书身边转悠着,不知从哪里横出一把短短的匕首,横在毓书的脖子上,仍旧是那样闲散的语气:“你不肯打本官,又不肯住手打明妃,还要对皇后尽忠,那本官只好杀了你了,如此,你也不会左右为难了,还全了你忠仆的名声,你说是么?”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