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

    昤安乍然间听到司徒启的声音,这才想起,这殿中还有第五个人。

    她转向司徒启,声音阴凉如雨:“司徒大人此言何意?”

    司徒启经历了刑狱司覆灭和李林钧及大部分党羽心腹被诛杀一事之后,似乎着实收敛不少,此刻也是倨傲不再,一片忠臣良将的恳切嘴脸,朝昤安和王珩深深拘礼,道:“适才老臣入殿,本有要事禀告陛下,可见肃亲王正在回禀治水贪污之事,所以不敢打搅,只敢在一旁静候。本来老臣打算禀告的事与卫大人贪污卖官一事无关,可刚刚老臣一听,似乎……老臣打算回禀的事不仅与这件事有关,而且还关系密切。”

    王珩沉沉道:“到底什么事?”

    司徒启拱手道:“老臣手握禁军的督查之权,因此会不时勘察整个皇宫八个宫门的进出来往情况,以保证宫闱内陛下皇后和诸位后妃的安全,可就在近日,臣翻查来往记录的时候,却发觉记录册上的记录似乎有所不妥,”司徒启看昤安一眼,目光里是说不出的冗杂,他上前将一本明黄的记录册交到王珩手上,道“陛下请看,这册子上明确记载如下:庆业十四年四月八日辰时一刻,杂物五车,经昭德门运往晗元殿,庆业十四年五月十日午时三刻,杂物六车,经大同门运往晗元殿,庆业十四年六月二十六日未时一刻,杂物六车,经皇极门运往晗元殿,庆业十四年七月四日巳时,杂物五车,经宣武门运往晗元殿。”

    王珩翻阅着册子,眉头已然紧皱,又将册子递予卫昤安,昤安连连翻阅校对,司徒启所言不假,的确有成车成车的杂物,在三个月内陆陆续续进了宫,进了她的晗元殿。

    司徒启见昤安面色有变,即知昤安已然知晓问题所在,遂道:“娘娘调度六宫,自然知道宫门记录禁用杂物等模糊字眼,可是却偏偏知法犯法,整整三个月尽是如此,而且所运进宫中之物数量庞大,单位以车而计,老臣职责在此,不得不谨慎,还望娘娘以大局为重,恕老臣唐突,不得不问问娘娘究竟让人秘密运了些什么东西进宫。”

    不等司徒启说完,卫昤安和王珩俱已心知肚明,王珩的一张脸几乎已经是阴到了极处,卫昤安只觉荒谬,不由得讪笑:“依着大人方才的说法,是怀疑本宫偷偷运送进宫秘密存储的,正是那缺失的一万两银子么?”

    “娘娘第一次运送杂物进宫的时间是四月八日,和卫大任收到赃款的时间相差二十天,似乎刚好够了从金陵到长安的赶路时间,如此不谋而和,臣实在不得不怀疑。”

    昤安已然对一些洞悉在心,冷笑道:“所以大人是以为,本宫是因为害怕一次将巨款运入宫中惹人怀疑,才用了三个月分四次将银子尽数送进晗元殿,又怕侍卫查出端倪,所以才滥用职权闪烁其词,是也不是?大人莫要忘了,这册子可以造假,故事也可以编造,仅仅一面之词如何信得?”

    司徒启一改往日咄咄逼人的倨傲模样,跪下道:“陛下恕罪,老臣无意惹怒娘娘,只是在其位尽其责,往日李林钧的教训尤历历在目,老臣于己更是不敢懈怠,生恐出了纰漏危及陛下安危,请陛下念在老臣一片苦心的份上,恕老臣冒犯皇后之罪。”

    王珩知道司徒启势力深厚,自己一时虽仍旧无法撼动,可他这样明火执仗地对昤安下手,也让他不得不疾言厉色:“皇后是什么人,朕比谁都清楚,朕是皇后的夫君,与皇后一体同心,皇后所做作为所感所思,俱是朕的意思,司徒大人是要怀疑朕,和朕论短长么?”

    便如深林之中突逢霁月,深谷下突见静潭,昤安的心骤然化开,逐渐回暖。

    司徒启见王珩如此护着昤安,倒也不苦苦相逼,只满脸怆然地环视整个大殿,重重咳了几声,目光悲戚,几乎要落下泪来:“陛下对皇后之情,着实令人动容,陛下金口玉言,臣更加不能违拗,臣只是感慨,昔日臣莽撞,误信谗言,夜闯授章殿,是皇后娘娘告诫臣,这里是大梁历代先祖夙夜在公之地,是我大梁历久弥新生生不息之象征,在此地,一言一行都要问一句,大梁先祖是否同意?敢问皇后娘娘,是也不是?”

    昤安如同撞了南墙,在当地愣了许久,方憋出一个“是”字来。

    司徒启接着仰天凄诉,言语如泣如诉,哀哀切切,闻者落泪:“臣受先帝之托匡扶陛下,所愿唯陛下安定大梁安定,如今所辖之司有所纰漏,老臣责无旁贷。若他日因臣今日不直言上谏而出了任何危害宫禁之事,老臣必定无颜面见大梁列祖列宗,所以,老臣只愿陛下或娘娘今日指天对诸位大梁君主和满天神明言语一声,今日,并非老臣不尽忠职守,而是能力微薄,不足以彻查,望列祖列宗海涵其后果!”

    昤安闭目,忍着心中的一口气道:“如此,就请大人一查究竟罢!”

    王珩深知此为陷进,他不愿让昤安身入险境,暗暗用手握住昤安的手,示意她千万不要莽撞。

    肌肤相贴,才发觉二人的手俱是一片冰凉。

    昤安用力反握住王珩的手,似是在回应王珩的焦虑和不解,她镇静开口:“如果本宫的晗元殿里没有那一万两,是否可以证明本宫之清白,证明本宫父亲之清白?”

    司徒启从容道:“回娘娘,臣只能说如果真的没有,那么可以证明娘娘的的确确对卫大人受贿一事并不知情,来日追究责任,娘娘也可以免于牵连,但至于令尊清白与否,这与臣不相干,臣也从未涉及此案,不敢妄下定论。”

    王槐接口道:“老臣在搜查卫府时的的确确只发现了一万两赈灾白银,经审问,卫大人并不承认自己曾经与崔广冀曾有所勾结,加上证据不足,所以并未定罪,若娘娘的殿中没有那一万两,那么此案的的确确还需要斟酌。”

    昤安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本宫素知皇叔明察秋毫,嫉恶如仇,那么,为求公平,就请皇叔作个见证,和本宫、陛下还有司徒大人一同前往晗元殿一查究竟罢,也好还本宫还有本宫的父亲一个清白。”

    王槐当即应允道:“皇后娘娘所托,老臣定尽心竭力。”

    昤安转过头对司徒启明媚笑道:“如此,大人尽可放心,本宫与大人,都不必愧对列祖列宗了!”

    司徒启淡淡一笑,垂首道:“娘娘英明。”

    如此,王槐带着御林军精锐五十人,一路浩荡地前往了晗元殿,王珩、卫昤安、司徒启一行人紧随其后。一路上,皆有过路宫人探头凝望,或低声议论指指点点,倒是刘苌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对着一个喃喃细语的小太监抬手就是一耳光,口中怒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宫里给你发月钱是让你这样背着主子嚼舌根的么?若不知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趁早拿根绳子勒死自己完事!”

    一语出,一群观望的宫人登时便作鸟兽散去,再无人敢多言半个字。不多时,一群人已密密麻麻站满了晗元殿的一整个院子,毓书带着莫有灵一行人从院子里匆匆出来,看了这阵仗俱是一惊,倒是昤安尤自气定神闲,雍容吩咐道:“毓书,带着肃亲王的人,把本宫晗元殿的库房打开,让他们一一去开箱查验,仔细看看本宫这里究竟有没有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言毕,又对莫有灵吩咐道:“你为肃亲王还有司徒大人领路,从正殿道东西配殿再到后面的栖梧轩,让二位好好看看,别漏下任何角落,免得日后又有说不清的闲话。”

    毓书和莫有灵俱依言引路,模样甚是从容,一时整个晗元殿之内人头攒动,乱如蚁窝,乒乒乓乓的声音如同将断未断的一抿丝线一般缠绕于耳,轻易牵动着整个未央宫中所有人的心神,王珩轻轻皱眉,以极其微小的声音在昤安耳边问道:“皇后如此镇定,看来早有应敌之策了?”

    昤安唇边挂一抹晦涩的笑容,淡淡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陛下的未央宫,怎么能容他们撒野?”

    不多时,五十御林军还有王槐司徒启俱搜查完毕,齐整整地站在王珩还有昤安面前,那御林军的军官上前一步,高声回禀道:“回陛下,皇后娘娘,臣奉旨搜查晗元殿库房,库内每一个箱子均开箱查验过,里面尽是锦缎蚕丝、名药材或金银首饰之物,并未有赈灾赃款。”

    王槐亦道:“臣与司徒大人将晗元殿上下每一处宫室都细细查验过了,并未有所藏匿,足以见得皇后娘娘未涉此案,更未有包庇亲属之嫌。”

    昤安悠然一笑,对司徒启从容道:“司徒大人,如此结果,大人可还满意?”

    司徒启拱手施礼,口中歉然道:“老臣也是尽分内职责,才不得不做此举,既然娘娘宫室之中未藏赃银,那么自可证娘娘清白,今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皇后娘娘宽容海涵。”

    昤安不置可否,口中仍是淡淡的语气:“司徒大人如此说,那便是给足了本宫面子,本宫又怎么能不领这个情呢?还望司徒大人今后继续秉公执法,千万不要使一人含冤。”

    王珩轻咳一声,对着满院的侍卫和宫人沉声吩咐道:“如今司徒大人怀疑了,朕和皇后也查了,证实皇后清白如水,并未有任何不正之举,今后如果让朕听到半点闲言碎语,就直接拖到慎刑司乱棍打死,可听清楚了么?”

    满院的人自然唯唯诺诺答应了,无不点头如捣蒜,王珩又侧过头对王槐道:“皇叔向来是最刚正不阿之人,朕就将卫大人的案子全权交于你来查办,务必要速战速决,查出原委。

    王槐领命,又问道:“此时事关皇后母家,结果可大可小,恕臣问一句,倘若最后证明卫大人合谋崔广冀买官授爵一事是确有其事,该作何处理?”

    不等王珩开口,卫昤安便一语抢先道:“本宫父亲的为人本宫清楚,他素来廉洁勤勉,爱民如子,绝不是贪污受贿的小人。还请皇叔尽力追查此案,若本宫的父亲真有所贪腐,那梁律怎么规定的,就请皇叔如何惩处便是。”

    王槐叹服:“皇后娘娘明理如此,老臣自当尽心尽力,不使任何人蒙冤。”

    一时诸人退去,晗元殿中只剩下了王珩还有卫昤安及其心腹在场,王珩方松散了脸色,朝昤安问道:“司徒启既然朝你发难,必是将东西都准备齐全了,皇后究竟是如何移形换影,让司徒启碰了一鼻子灰的?”

    昤安并不直接作答,只道:“陛下随我来,便知其中原委了。”

    王珩随着卫昤安进了晗元殿的偏殿,只见莫有灵神神秘秘地将殿中一块硕大的波斯绒毛毯搬开,地毯之下竟不是汉白玉地面,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板,将木板揭开,下面是十几重密密的阶梯,连着一个与偏殿齐大的密室,那密室里,正是司徒启口中那十几口箱子,将箱子打开,里面罗列着印有户部官印的累累白银,加起来不多不少,整整一万两。

    王珩目瞪口呆,又不觉哑然失笑:“你是悄悄凿了这么个宝贝出来的?”

    昤安道:“陛下可还记得那李林钧的银子都藏匿在什么地方么?我也是受了他的启发,才想到在这里挖了这个暗道,好来日可以派上用场,只是没想到,我这密道刚刚完工不久,司徒启就带着人打上门来了。”

    王珩看着眼前累作一人高的银子山,不禁暗暗咋舌,复而问道:“你早知司徒启有意陷害,所以将这些银子移交到这里以备不测?”

    昤安缓缓摇头:“我一病就是半个多月,并没有心思再去检查库房,更不知是何时有脏东西混进了我的库房,今日得以脱险,还多亏了刘公公从旁襄助。”

    刘苌嘿嘿笑道:“奴才不过是跑了跑腿,要细细追究起来,还要多亏了孔真还有莫有灵他们手脚麻利,这一万两的银子几下就搬完了,娘娘您可不知道,只差那么一点,就被肃亲王的人赶上了呢!”

    孔真在一旁继续解释道:“之前奴才奉陛下之命过来向娘娘报信,娘娘听到有关卫大人,便知道今日之事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命了奴才还有师傅在授章殿外静观其变,师傅一听到司徒大人说着一万两银子的事情,便知道他肯定要拿这一万两银子来诬告娘娘,就忙带着奴才飞奔到了晗元殿,再让毓书他们好好查了库房,果然看见里头平白无故多了整箱整箱的银子,就带着晗元殿上上下下将银子搬到了密室中来,以防搜查,这不,前脚刚刚搬完,后脚肃亲王的人就赶着来了,真是好险呢!”

    莫有灵更是叹道:“孔公公莫要再说了!奴才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更是没有这么快搬过这么多银子,累得这老腰差不多断在半路上了!连毓书姑姑和冉月姑娘都来帮衬着一起了,阿弥陀佛,可算老天保佑,总算没让娘娘蒙冤,也不算白使了这么多力气!”

    王珩一时间竟哭笑不得,对昤安道:“朕只以为你足智多谋早已有所对策,却不料你和朕一样是在剑走偏锋!你可知,倘若刘苌晚了一步或是没有如你所料地将事情处理好,你就大祸临头了!届时即使是朕,也不能保你万全!”

    刘苌一干人见了此状,纷纷识相退下,只留帝后二人在密室之中相对而立。昤安见人影渐去,一颗坚硬了许久的心终于慢慢瘫软下来,她的眼里渐渐有了模糊的泪意,却仍旧硬撑着不让它落下:“父亲一世的清白名声,就因为我才会这样受人陷害玷污,这样大的一个局,说白了就是要借着贪污之名污蔑父亲,最后中伤我卫家满门,他们的心思……太阴毒了!”

    王珩几乎从未见过昤安的眼泪,在他的眼里,昤安是美丽的、孤傲的,就如同十五的一斛满月,清亮高洁,遥遥地遗世独立,即便尊贵如他,也很难走近,更遑论触碰。清高如昤安,隐忍如昤安,倔强如昤安,从不肯将自己的脆弱与伤痕轻示于人,所以,此刻昤安的眼泪,于王珩来说,比稀世之宝更加珍贵上几分,几乎轻易勾起了他多年以来藏在心里的所有怜悯。

    他将垂着头的昤安缓缓揽入自己的怀中,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似乎想与她一起分享自己身体里所余不多的温情还有热量,他低低的声音如同最最缠绵的琴音,久久萦绕在昤安的耳畔:“阿昤,不要怕,有朕在。”

    昤安不知道王珩的这句话是哪里击中了她的软肋,更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感动。她只记得,偌大的长安城中,诡谲的未央宫里,是王珩携着自己的手,让自己的每一步都可以走得如此安稳妥帖,让自己的梦境不至凄凉荒芜,她清楚,自己的几步之外,永远都有王珩的身影,孤独而萧索地守护着自己所有的倔强。

    昤安这样想着,眼睛里的泪水也变得不受控制起来,一颗颗悄然无声地融进王珩的衣料之中,既湿且热,透过薄薄的衣衫滚烫着王珩的胸膛。

    一片安静之中,昤安安心地分享着王珩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怀抱带给自己的绵绵的安定,她终于放心大胆地痛哭起来,似乎这半年来的所有隐忍还有迷茫都在这一方安稳的天地之中骤然爆发起来,一阵接着一阵。王珩静静抱着怀里的昤安,用尽他所有的怜惜和温柔,慢慢轻抚昤安的背脊,最后,缓缓说道:“哭出来便好了,哭出来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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