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赢

    庆业十四年四月初三,经历了漫长的春雨过后,春已经浓艳地像是要晕开一般,未央宫的芙蓉花开得极好,朵朵都如粉色的云霞一般明艳温柔,成片成片地铺在绿色的枝蔓上,常有颜色奇异的蝴蝶在花丛里停驻,轻而易举地吸引着来往宫人们的目光。

    这一日,已是接近傍晚的时辰,卫昤安正带着冉月还有莫有灵在御花园里采集新鲜芙蓉花的花瓣,打算回去用花瓣熬制一些新鲜的胭脂出来。按着卫昤安的说法,傍晚时分的花瓣吸足了一整天的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正是花气最旺的时候,做胭脂是再好不过的了。正一朵一朵挑着,却远远见着肃亲王风一样地朝着授章殿的方向赶去,脸色阴沉地如一块化不开的墨一般。

    这肃亲王名唤王槐,与先帝王樟的胞弟,自小便与先帝同吃同住,同起同卧,关系和情分非旁人能比。自先帝驾崩之后,王珩更是格外优待他,不仅许他自由出入授章殿,还将洛阳的温泉别宫赐予他让他得以安享天年,就连司徒启见了他也得给他五分薄面。

    肃亲王却遥遥地看见了昤安,少不得过来问候一两句。昤安也笑着上前施礼问道:“七皇叔安好,多日不见七皇叔,还以为皇叔回洛阳去了呢,怎么今日倒进宫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要面见陛下么?”

    那肃亲王素知昤安御下有方奉上恭敬,对她也是颇为客气,便按着规矩行了拱手礼道:“皇后娘娘长乐未央,老臣今日入宫确有要事要禀告陛下,算起来,这桩事还与皇后娘娘您有几分关系呢!”

    昤安轻笑道:“肃亲王怕是说笑了罢,本宫自打入宫以来便久居深宫,对前朝之事可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这前朝的事能与本宫扯上什么关系呢?”

    肃亲王并不解释,只道:“老臣正要去授章殿向陛下禀明原委,娘娘若有心知道,不如随老臣一起前去旁听一二,也算是对娘娘有个交代。”

    昤安知其轻重,便随着肃亲王一路来到了授章殿之中。授章殿的正殿上,王珩正立在桌案前对着王羲之的墨宝临摹着,看起来煞是尽兴,一抬头,却见肃亲王和卫昤安双双走了进来,便搁笔笑道:“皇叔和皇后今日来得真齐,倒像是朕下过了帖子似的。”

    昤安按着规矩行了礼便退到了一边,只见肃亲王尤面色沉郁眉头紧锁,草草请过安之后便单刀直入道:“启禀陛下,臣有急本要奏,刑狱司总司御史、当朝一品大员李林钧勾结工部、礼部,还有督察院数十位大臣私贪巨款,构陷忠良,还侮辱当今皇后,诟病当朝国母,其罪滔天,罄竹难书,请陛下裁度!”

    王珩的心微微一动,清朗的眉宇轻轻皱起来,下意识地转过头瞥了一眼立在案旁低眉垂首的卫昤安,见卫昤安神色自若面色如常,一颗心便了然了七八分,原本疲软的身体登时又有了力量,遂认真对王槐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信口胡说,李林钧到底是当朝一品,叔父若真要弹劾于他,需要有真凭实据才是。”

    王槐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身后的侍从手里接过一本蓝色封皮的账簿,一面呈给王珩,一面道:“臣自知此时严重,所以绝不敢信口雌黄,这本账簿在今晨突然出现在了臣府邸门外的台阶上,经侍卫之手递到了老臣手里,老臣一看封皮,竟是李林钧的字迹,便觉得此时不简单,忙打开看来看,谁知里面竟详详细细地记录了他从庆业五年至今数百次贪腐的账目财务,少则几百,多则成万,有银票有现银还有各种奇珍异宝,就连那些银票的兑换记录都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了。老臣本来还不相信,觉得会不会是谁有意陷害,便依据那账簿上的银票兑换记录去了长安城中五家票号进行核对,谁知竟分毫不差!而且老臣曾奉陛下之命主理过刑狱司的一两起案子,知道刑狱司内的纸都是经过处理的,每页纸的背面都会有一片小小的枫叶图案作为标识,避免有人擅自盗窃资料。陛下请细看,这账簿里的每一张纸的背面都有着一样的枫叶图案,足以见得这就是李林钧本人所有的账簿,是他私拿公款、贪污受贿的铁证!”

    王珩边听着王槐的指控边翻阅着手中的深蓝账簿,果如王槐所言,这的的确确就是李林钧的笔记,且每页中都有刑狱司独有的枫叶图案,这账簿上的纸已然有些泛黄,并且还有虫蛀的迹象,显然是使用多年的物件,王珩细细看着,每翻一页,脸上的神色便沉下去一分,到最后,他的脸色已然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但他尤自控制着自己的怒气,道:“这账簿来得蹊跷,皇叔可知是何人将这账簿交到你府中的么?”

    王槐点头道:“若不是人证物证俱在,臣也不会再将夜时分来打扰陛下,”他回过头对身后的小厮道“带她上来。”小厮领命而去,不多时便领上来一个年轻的妇人,只见这妇人容色明艳,体态婀娜,乌发云髻,明眸朱唇,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看便是天姿国色之人,只是她脸上的粉有些过于浓厚了,又厚又密地堆在脸上,像是能用刀背刮下来似的。

    那妇人跪下逐一向王珩还有王槐见礼,在见到昤安的一刻骤然愣住,也不敢贸然地称呼,还是王槐在一旁提醒了她:“这位就是皇后娘娘。”不料那妇人一听,竟吓得面色如土,一面从怀中掏出一枚硕大的蜜黄猫眼石戒指,一面跪行到卫昤安面前,扣头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妇无知!一时受人蛊惑污蔑了这宝物,请娘娘恕罪!”

    卫昤安看着妇人捧在手里的戒指,一时错愕非常,有些迷茫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却见自己右手上带着的银底猫眼石戒指竟与妇人手中的那枚一模一样,两枚硕大的猫眼石只有一指的距离,在烛火明亮的大殿当中闪着泱泱的光泽。那戒指做工精致,猫眼石又是世间罕有的宝石,在大梁除了皇后和四妃以外,等闲女子是不可随意佩戴的,如今这戒指竟然出现在了一个寻常女子的手中,卫昤安不由得惊诧非常,她身后的冉月更是先声夺人:“呀!这怎么和我们娘娘的戒指一样啊?少府不是说这猫眼石金贵得很,只有皇后还有四妃才可以佩戴的么?怎么如今出现在了一个平民妇人的手里?”

    王槐蔑然地扯了扯嘴角,对那跪倒在地的妇人道:“一直磕头有什么用?还不快将原委和陛下讲清楚?”

    那妇人忙对着王珩一顿磕头,一边磕一边道:“臣妇是李林钧李大人从嫣红楼里新娶回的妾室,名唤锦眠,大约在一个月之前,李大人时长来嫣红阁与臣妇相会,时间久了,便将臣妇娶回家做了偏房,那枚戒指……就是当时李大人给臣妇的聘礼。”

    王珩不等锦眠说完依然是拍案大怒:“大胆!皇后的御用之物,他居然敢那给一个□□当聘礼。实在是可恶!”

    锦眠何曾见过天子之怒,头磕得更响了,嘴里赎罪饶命的话糖豆似的迸出来:“臣妇一时猪油蒙了心,冒犯了皇后娘娘还有陛下,还请陛下和娘娘恕罪!这东西都是我家老爷给我的,与臣妇无关!”她抬头耸耸鼻子,掠呜咽了一两声,接着说:“臣妇在未嫁进总司府之前,李林钧一直对臣妇百般讨好,哄得臣妇嫁给了他,谁知道过门不足五天,他便又开始在外边寻欢作乐夜不归宿,言语间还对臣妇极尽羞辱,说臣妇是娼妓出身,玷污了他的门楣。”

    王珩皱眉道:“文武百官里头论起好色来,李林钧绝对是头一个,为人也是猖狂无礼,这些话莫说宫里,就是坊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既决心嫁他,怎会对此懵然无知?”

    锦眠哀哀低头哭泣着,鼻涕眼泪一起流,看起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陛下说的是,原本臣妇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嫁了,那我认命就是,可谁曾想到了后来,李林钧竟然开始殴打臣妇,弄得臣妇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竟没有一处好皮!手上、腿上、腰上还有脸上都是他打过的痕迹,所以臣妇才在脸上上这么浓的妆,就是怕被别人看到了取笑!”她一边说着,一遍撩起自己的衣袖,只见嫩如雪藕的手臂上全是紫红色的伤疤,新旧叠加,纵横交错,还有白色药粉的痕迹,煞是恐怖狰狞。

    昤安在一旁看了不免心惊,口里直叹道:“说起来还是自己新婚过门的小妾,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李大人当真下得去手!”

    锦眠听昤安一叹,心里更是难过,眼泪又断珠似的滚下来:“我家老爷若是有皇后一半的怜悯之心,臣妇也不至于要闹到这般田地!陛下有所不知,李林钧酗酒,每每喝醉了便开始打骂臣妇,最近来几乎天天如此!臣妇在那总司府里的日子过得比药还要苦,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

    王珩听锦眠这么一说,心下便已经猜出了原委,遂问道:“所以你才偷了李林钧的行贿账簿,私自交到肃亲王的门前告发他?”

    锦眠道:“陛下英明,臣妇在总司府里见李大人时长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可李大人平日里处理公务都是在刑狱司里,所以臣妇觉得此事事有蹊跷,便多留了一个心眼。有一日,臣妇假借找钗环之名进入书房查看,结果就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这本账簿,臣妇一看,竟是他贪污受贿的罪证,臣妇不敢怠慢,便将此物揣在怀里偷了出去。后来,臣妇又乘着守卫换岗的功夫偷偷溜了进去,陛下您猜怎么着?那书房的地底下竟有一个密道,密道之下是大殿这么大的一个密室,里面全是罗列的奇珍异宝还有成箱成箱的金子,全部都堆在那里,一层一层地垒起来,臣妇猜想,这定是他贪污受贿的赃款。臣妇虽然只是烟花柳巷的贫贱女子,却也知道为官应当廉洁自律,这李林钧如此腐败,还对臣妇如此粗鲁蛮横,臣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再受折磨,便偷偷将偷来的账簿送到了肃亲王的手里。”

    昤安在旁疑惑道:“可是这长安城里官僚皇亲众多,你为何谁都不找,偏偏去找肃亲王?”

    锦眠稍稍止住哭泣,解释道:“人人都知道肃亲王一向忠烈耿直,耿正不阿,最恨贪官污吏,况且谁不知道刑狱司的厉害,臣妇如果将账簿贸然交给其他人,那些人说不定根本就不敢拿李林钧怎么样,所以臣妇只好把账簿交给了肃亲王。然后事后又偷偷让人传话给肃亲王私底下见了面,禀明了事情原委,肃亲王这才带着奴婢见了陛下还有娘娘。”

    王珩白净的脸上如染烟尘,透出森森的气息,与平日里那个带着卓然仙气的王珩大相径庭:“这个李林钧,当真该死!”

    锦眠尤自抽泣着,她向前爬了两步,道:“陛下圣明,还有一件事,臣妇之前未从未对人说起,近日来黄河上游的百姓们想要进宫面圣伸冤,可刚刚走到长安城门口便被剿杀大半,刑狱司的人负责查案却的人一直说查不出来,其实他们根本是贼喊捉贼,因为下令剿杀百姓的就是李林钧!他从治理黄河水患的十万两银子里贪了大半,怕陛下查到他的头上,所以就杀人灭口,让刑狱司的人穿着便服杀了那些闹得最凶的灾民。这是臣妇亲耳听李林钧对管家说的,陛下如果不相信,刑狱司里的那些侍卫还有管家就是人证。”

    王槐闻言惊痛,仰面大叹道:“国之不幸矣!竟有这样的昏官在朝!当真是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

    锦眠接着道:“臣妇知道的不过九牛一毛罢了,臣妇才到李林钧身边一个月便知道了这么多勾当,臣妇不知道的肯定更多,陛下如果细细查问,必定能够查出端倪。”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一道呵斥声像利剑一样劈了过来:“好一个娼妓!竟敢背着本官做出这种事情来!”

    众人听见怒喝,一时间都愣在了当地,再往门外看去时,只见李林钧满脸杀气地踏进了授章殿,进殿后也不行礼,上前拖住锦眠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好娼妓!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这丫头有古怪!今日果然是翅膀硬了,竟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起来!”

    王珩见他这般放肆,一时气急,连声呵斥道:“大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当着朕的面,你也不知道收敛些!”

    李林钧的怒气当真是升到了极点,他面色潮红,双目欲裂,带动着脸上的八字须连连颤抖,一时也不管王珩的呵斥,只嘴里说道:“这下贱娼妓惊扰了陛下和皇后的金安,不打不行!今日我非打死了这贱人才算解了气!”说罢抬起脚对着锦眠又是一阵踢打,只把锦眠当做了一个蹴鞠,锦眠登时如逢厉鬼,哭嚎着满殿乱爬,头发披散下来,上面的朱钗翠玉沥沥地撒了一地。

    王槐和王珩叔侄两都是气到了极处,又是呵斥又是怒骂,但王珩是九五之尊不能上前,王槐又年事已高不敢靠近。刘苌见状急忙领着太监们前去拉住李林钧,不想着李林钧竟似疯魔了一般,连着太监一起打骂,嘴里还嚷嚷着:“我就知道你们这群阉人整日里没事了就在宫里调三窝四,整出一堆勾当,带得陛下成天地怀疑我们!都是你们这帮阉人害的!”

    卫昤安不料李林钧突然闯进来,还当着王珩和王槐的面这般放肆无礼,看着眼前打成一团的人,一时只觉得有股力气在脑子里突突地往上撞。她提步走到李林钧面前,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耳光。

    李林钧一看见卫昤安,脑子里又开始嗡嗡作响,不过愣神了一下,右边脸颊又重重得挨了一耳光。这两耳光用足了力气,打得李林钧眼冒金星,嘴里直泛腥气,他不由得大怒,却听见卫昤安已然脆生生开了口:“这第一个耳光,是打你目无陛下目无王爷,更加目无大梁历代先祖,在授章殿的正殿上对自己的妾室大打出手,还口不择言顶撞陛下!第二巴掌,打你以下犯上目无本宫,竟敢将御用之物交给一个烟花女子,你将本宫置于何地?将大梁的规矩置于何地?”

    李林钧正被骂的晕头转向,还没等反应过来,左边脸颊又挨了卫昤安第三个巴掌,同时伴随着卫昤安铮铮作响的声音:“第三个巴掌,打你作为人臣却不懂得为人之道,朝三暮四不知检点,对一个女子拳脚相加,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呢?都放肆道大殿上来了!真是丢光了你还有你们李家的脸!”

    李林钧的双颊又烫又痛,他捂着脸颊怒视着卫昤安,咬牙切齿道:“娘娘休要胡说!我何时在家中打过她?是她今日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坏我前程,我气急了才打了她几下!”他说完,看看王珩和王槐又看看早已哭成一个泪团的锦眠,突然放声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铁了心要弄死我!看不得我好!”说罢便扬起手欲再打锦眠。

    王珩看他扬起手,只以为他要对卫昤安动粗,忙伸手拿起墨砚砸向李林钧,嘴里喝道:“李林钧!你要是敢伤了皇后,朕现在就让你脑袋搬家!”

    王珩手中的墨砚精准无比地砸到了李林钧的额头上,一时间黑的墨、红的血纷纷扬扬撒了出来,李林钧的半张脸上都是墨水和鲜血,红黑相交,像带了一个鬼的面具,诡异到了极点。刘苌乘机带着人将李林钧制服到了地上,四个人牢牢锁住他,李林钧兀自挣扎,竟半点也脱不了身。

    卫昤安本看见李林钧扬手,一时间不知他究竟要打谁也是错愕非常,正踌躇着,却不想王珩一个墨砚飞了过来将李林钧打翻在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惊异。

    王珩见李林钧被制服,整个人骤然松了一口气,冷冷对李林钧道:“朕看你这般言行无状,恐怕审问你也问不出什么了,也罢,你就老老实实待着,朕一会儿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王槐听出了王珩话中的意思,便道:“陛下,捉贼要拿赃,未免他人动什么手脚,老臣愿亲自带着御林军到总司府中搜查赃物。”

    王珩自是欢喜,道:“如此最好,朕就拨给皇叔一百御林军,让皇叔声势浩大地去拿赃,就是要闹得沸沸扬扬,让百姓们看看朕养的都是什么忠臣良将!一天到晚尽干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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