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梦

    昤安站在兰梦殿偏殿的屋檐下,看着连绵不绝的细雨,心乱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麻,她的眼前一时是那晚刺客自尽时喷洒出来的血液,一时是秋研叩首时的慌乱,一时是兰贵人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画面,那些碎片一样的画面固执地粘连在她的脑海里,任凭卫昤安怎样摇头都无法淡去。

    屋里,是正在生产的兰贵人孟梓桑,为了不使生产时的嚎叫声引来过路人的注意,孟梓桑特意将白布咬在口中,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在林颂的催产药的帮助之下开始艰难的生产。屋外,还是那样仿佛没有尽头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在灰白的砖地上,耳边除了宫人们不断开门进出的声音和窣窣的雨声外没有别的声响,恍惚这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只有殿外越来越重的药水味和血腥味提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敲打着他们的每一次心跳。

    毓书轻轻扶住昤安的手,道:“娘娘不必心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兰贵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定会安然无恙。”

    昤安凝视着纷乱的雨,唏嘘万千,终于忍不住问道:“毓书,宫中,当真是生不出孩子来么?”

    毓书沉默半晌,柔和道:“天意也好人为也罢,往事皆已过去,现在兰贵人不是正在生着孩子么?娘娘不要多想,且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昤安望着灰白色的四方天空,突然觉得自己的愁绪就像这无边的雨一样没有尽头,自己也成了那些雨丝中的一线,随风飘摇着,像无根的尘土一样,不知要颤颤巍巍地飘向何方。她的言语里却没有任何悲戚,反而含了几分探寻,也不是询问,倒像是一种感慨:“这宫里,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突然,殿门洞开,昤安猛地回过头,却见冉月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道:“娘娘,兰贵人难产,胎儿卡在产道里出不来,恐怕孩子和母亲都有危险呐!”

    昤安深吸一口气,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寝殿,只听见冉月在后面急声呼唤道:“小姐去不得,产房污秽阴鸷,您去了恐会折了您的福气!”

    昤安无暇理会这些传言,只快步奔至兰贵人的窗前,果见林颂满手鲜血地跪在床前,不停喊着“用力”,秋研更是紧攥着兰贵人的手,手背已被掐得青紫,兰贵人兀自瞪大双眼,额头上全是汗珠,弯弯曲曲的湿法搭在面颊上,已然用光了力气,但尤在挣扎着,见了昤安,俱是一惊,兰贵人不料昤安竟亲临产房,挣扎着将口中的白布吐出来,虚弱道:“娘娘这又是何苦?别让臣妾折了您的福寿,那臣妾才是……万死难辞。”

    昤安让秋研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握住兰贵人的手,言语坚定:“你是皇帝的妃嫔,你腹中是皇帝的骨肉,怎会折了我的福寿呢?倒是我要沾沾你们的喜气才是。我就在这里,你好好生产,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有我在,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

    林颂又给孟梓桑喂下了催产药,边喂边对她叮嘱道:“这催产药药力迅猛,虽是助产的利器,却也伤肝伤脾,这已经是产妇可以服用的最大剂量,还请贵人千万再坚持一下使一把力气,如若再不成,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昤安暗暗紧握住孟梓桑的手,她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但她此刻却无暇细细回忆,只能死命遏制住自己的眼泪,暗暗为孟梓桑和她腹中的孩子祈祷着。催产药起了作用,梓桑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孩子也慢慢从产道里伸出了头,昤安只感到手中一阵疼痛,再定睛一看,自己的手上已然多了一块深红的掐痕。梓桑满头大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用模糊的听力判断着林颂的号令,将自己的四肢百骼都撑了开来,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伴随着这份力尽的,是孩子断续却响亮的哭声,仿佛是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等待,终于蓬勃地爆发了出来。

    卫昤安一颗悬着的心骤然放下,她下意识地望向正在啼哭的孩子,只看见那孩子粉粉小小的一团,头上有一圈稀疏的胎发,身上还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她还来不及从这种巨大的喜悦和惊奇中抽身出来,就已经听见林颂的报喜声:“恭喜皇后,恭喜贵人,是个皇子!”

    话音刚落,小皇子已经被擦拭干净,用柔软的布衾包裹着送到了卫昤安和孟梓桑面前,昤安起身让孟梓桑先看孩子,梓桑已经累到了极处,带着疲惫而温软的笑意抬起手轻抚孩子通红的脸颊,一双眼睛停留在孩子狭窄的五官上,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昤安带着许久未有的豁达的笑意,一颗原本紧绷了数月的心竟因为这个新生命的诞生渐渐放松了下来,有着劫后余生般的松快和释然,她忙向莫有灵吩咐道:“快去通知陛下,说兰贵人喜诞麟儿,母子均安。”莫有灵答应着,一面小跑着出了兰梦殿。

    昤安正盘算着如何向后宫广喻这件喜事,却觉得自己的衣袖被人拉扯着,一低头,却见梓桑正对她虚弱地笑着,梓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含着藏不住的喜悦,几近颤抖:“皇后娘娘,您的恩情……我孟梓桑就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您救了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就是臣妾此生最大的恩人。娘娘,您抱抱这个孩子罢,好让她知道,多亏了皇后娘娘庇佑,他才可以平安来到这个世上。”

    当裹着襁褓的婴孩被放到昤安怀中的时候,昤安心头有滚滚的暖流划过,看着孩子柔和而安静的睡颜,她的心也慢慢柔软了下来。本来,半月的提心吊胆,半月的如坐针毡,已经让她心惊胆战地片刻不得安宁,这样的惬意和静好,已是她阔别已久的,更是她在梦中所祈盼的,她宁和微笑,轻轻哄着怀中的孩子,一时也看得入了迷。

    梓桑因为生产时的疲劳沉沉地睡了过去,昤安一直陪在她的左右,替她用姜汁擦拭着双手和额头,孩子被秋研抱在怀中,冉月在一旁不断逗弄着孩子,毓书则将刚一盏热茶捧到昤安身侧,悄声道:“娘娘一忙就是一个下午,快喝杯茶歇歇罢,这些粗活交给奴婢来就行了。”

    昤安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笑意,她对毓书小声笑道:“光说我,你何尝不是奔波了一下午呢?你快和冉月她们下去歇息片刻罢,我在这儿守着,等陛下那边派人过来了,我再回晗元殿。”

    毓书恬然笑着,转过身去将百蕤香洒在铜莲小香炉中,还未等香味弥散开来,就见一个太监满脸堆笑地进了寝殿,身上遥遥地传过来一阵陌生的冷香,倒煞是好闻,惹得昤安也忍不住多耸了耸鼻子。他对昤安行礼毕后,一脸欢喜道:“陛下知道兰贵人生了皇子,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奈何病重无法亲自来兰梦殿探视,特地让奴才将孩子抱过去看看。”

    昤安见那太监面生得很,但一听是王珩派来的,也不疑有它,便将孩子小心翼翼交到了那太监手中,又吩咐了要好生照看,就让那太监去了。过了大约一刻钟,昤安见梓桑仍旧昏睡,便嘱咐秋研好生伺候,之后就离开了兰梦殿。

    刚走出兰梦殿不一会儿,就看见刘苌小跑着过来,刘苌似是要飞起来一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见了卫昤安,连行礼也是呆着喜气的,昤安遂笑道:“瞧把刘公公乐的,连皱纹都撑开了呢!”

    刘苌笑道:“娘娘惯会取笑奴才,奴才高兴,陛下更高兴,这不,正命奴才将小皇子抱过去给陛下看看呢!”

    昤安脸色骤变,只感到一阵滚雷噼噼啪啪地炸到了自己眼前,她脚下和身上俱是一软,整个人便栽倒在了毓书的怀里,再抬头看看毓书还有冉月,主仆三人俱是面色如土,惊惧交加。刘苌忙上来帮衬着扶住卫昤安,昤安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揪住刘苌的衣襟,一双眼睛几乎要立刻喷出火来,她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一字一句地跟我说一次!”

    刘苌不明就里,仍旧讷讷地说:“陛下吩咐奴才将小皇子抱过去……”

    昤安的眼前时暗时明,只觉得被人溺在了水里,她慌慌张张地从毓书的怀里挣脱出来,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凄厉的吼叫:“快!快!找到刚才那个太监,救小皇子要紧!快给我去找!”

    一语破出,百鸟惊飞,无数细密的雨拍打在昤安的脸上,她的身后是慌忙离开的毓书和冉月,刘苌如同木头人一般立在当地,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一时急得满脸红涨,大喊一声“阿弥陀佛!不得了了!”也追着毓书和冉月跑了过去。昤安一个人跌坐在雨里,孩子的乳香还留在她的怀里,好不容易才冲散了她胸腔中连日以来的血腥和烦闷,可就在这一刻,那种松快和明朗尽数瓦解,漫天的雨,将最后一点明亮冲刷而去。

    孩子,是在半个时辰后被找到的,当莫有灵从荒芜的草丛中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气绝多时,连绵的雨丝钻进他的襁褓里,流淌进他软软的嘴唇还有耳朵里,蜿蜒着,似是在这个幼小的生命身上寻找着它们的轨迹。他浑身冰凉,脖子上留着青紫的掐痕,明显是被人掐住脖子才窒息而死的,宫里的野猫蹲在孩子小小的身体旁边,用沾满泥土的爪子轻轻拨弄着孩子的头,满眼都是阴阴的光。

    当毓书和冉月将这段话转述给昤安的时候,昤安木木地坐在晗元殿正殿门口的门槛下,一双眼睛淡淡凝视着天空,似乎在等待着它一点一点暗去,里面是模糊莫辨的情绪,像一个沙哑的质问一样,看得人浑身发凉。尽管毓书和冉月已经尽力修饰辞藻,那些话仍旧像是钉子一样,一颗颗都钉在了昤安的心坎上,她仰着头,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倾泻出来,一滴一滴地融进绵软的地毯中,她却仍旧是木木的表情,带着疲累的姿态靠在门上,像是已经用干了一世的力气。殿前的庭院里,晗元殿的宫女太监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在雨里不住地叩着头。

    冉月捂住自己的嘴,尽力不让自己的呜咽声发出来,她在昤安身边十余年,陪伴着昤安一路长大。在她的印象里,有微笑的昤安,有害羞的昤安,有愤怒的昤安,也有俏皮的昤安,算来算去,却唯独没有哭泣的昤安,她只是在昤安的母亲的忌日之时,听到过从昤安的屋中传来的抽泣声,但是昤安的眼泪,这是她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更遑论毓书和莫有灵,他们都静静地沉默在当地,没有人能够回应昤安此刻倾泻的悲伤。

    昤安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突然起身一路狂奔起来,毓书冉月还有莫有灵急忙撑了伞追随出去。待到昤安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兰梦殿的时候,远远在门口就听到里面一片混乱,她飞一样冲到寝殿里,只见孟梓桑披散着头发,怀抱着死去多时的孩子半靠在床边,眼神定定地凝视着窗外浑浊的雨,眼里如同盛了两汪死水。秋研早已哭成了泪人,蹑蹑缩缩歪倒在床边,整个殿内响着呜呜咽咽的悲鸣,却因为昤安的到来骤然停止。

    大抵,她们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皇后娘娘。

    昤安此时衣衫尽湿,发髻微乱,钗环因为奔跑而松松地歪在头发上,眼睛上的妆也因为哭泣和淋雨而花了大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孟梓桑的床前停下,静静望着仿佛已然静止的母子二人,泪水凝在她的眼睛里,一下下地闪着凄然的光亮。

    片刻过后,她忽得跪在了梓桑的床榻之下,一时满屋皆惊,毓书冉月都上前搀扶昤安,连秋研都瑟缩着上前欲将昤安扶起。昤安毫不理睬,只正正地跪在那里,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稽首大礼,她将头扣在地上,复又抬起,嘴里的声音似咽似泣,却带着卫昤安惯有的果决和坚毅:“今日惨剧,全因我疏忽大意所至,我无可辩驳,任凭你要如何对我报复泄愤,我都毫无怨言。”说罢,又重重施了一礼,再不起来。这时,刘苌匆匆从外边赶来,看到昤安和梓桑此状,不禁红了眼,又是垂头又是叹息地走上前来想要扶起昤安。

    床上的孟梓桑却毫无反应,仿佛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全然无关,她早已从尘世中抽身离开,只眼神温柔地看着怀中唯一的眷恋,她不断用袖子擦拭着孩子冰冷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水一样的慈爱和柔和,她的嘴里轻轻哼着一首轻柔的歌,一遍又一遍,和满屋的惊惧肃穆格格不入。昤安俯着头,全身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着,似风中凌乱的劲草,屋中的人无一不恻然泪目,只是都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刘苌看见眼前一幕,忍不住老泪纵横,踌躇着走上前去,道:“贵人小主,小皇子已经西去了,您……”话还没说完,却已然泣不成声。

    孟梓桑对刘苌的提示浑然不觉,只抱着孩子突然下床,也不穿鞋,绕过卫昤安和满地的宫人,自顾自抱着孩子在寝殿里游荡着,她的脸上仍然笑着,嘴里低声哄着孩子,将孩子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晃着,似是在哄着孩子安眠。昤安终于抬起头来,满目悲怆地注视着梓桑的一举一动。

    梓桑漫无目的地徘徊着,突然就停在了寝殿中央,她的眼中终于渗出豆大的泪珠来,拍打在孩子的脸上,可她却还是不知疲倦地笑着,慢慢与跪在地上的卫昤安对视着,那眼神里没有多少情感,仿佛她只是不禁意间看到了卫昤安这么一个人,她的笑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疲惫,最后,她低下头去对孩子笑道:“孩子,你别怕,娘亲这就来,等着娘亲啊。”说罢,便抱着孩子冲向了墙壁,顿时血花飞溅,斑斑点点地喷洒在墙上和地上,孟梓桑顺着墙壁缓缓跌下去,带着一抹恬静的笑容,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卫昤安看着孟梓桑缓缓倒下的身体,浑身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去,她慌乱地倒在地上,双眼瞪得大大的,好似根本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耳边是宫人们刺耳的尖叫声。

    屋外的雨在此时骤然停止,在这个日与夜的交汇之时,长达半月的春雨连绵终于停止,青灰的天空逐渐被染成墨色,昭示着黑夜的来临以及一段兰梦之征的悼亡。

    兰梦兰梦,原是南柯一梦,梦尽人醒,却发现到底是现实聒噪,不似梦中好。

    卫昤安这样哀哀想着,不知何时陷入了漫长的黑暗,再没有力气醒来。

    庆业十四年三月二十日,兰贵人孟氏诞皇二子于兰梦殿,后子早夭,孟氏惊怒而薨,于同日逝于兰梦殿,卒年二十一。上甚哀,追封孟氏为兰贵嫔,以妃位之仪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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