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

    庆业十四年正月十五,卫昤安于长安太庙受礼加印,皇后礼成。

    彼时,元宵节的热闹和喧腾化开了冰冻月余的长安城,街上的灯笼金灿灿的,带着温热的暖香,把细碎的雪地映照地通红一片。轿夫和仆从们俨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自如而轻盈地抬着皇后的金凤步撵穿梭在长安街头,凤尾羽扇和八宝漆盒上都缠满了鲜红灿烂的红绸,四十八位位三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在分立在凤撵两侧垂手领路,凤撵之后是绵延了一整条长安街道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间,揉破了冬日里冗长而沉闷的风。

    黛瓦泥墙之间,褐衣青纶的百姓们熙熙攘攘地挤在街道两边,头插素色簪子的妇人们举着幼童从木格纱窗中探出头来,交头接耳,目睹着他们今生今世也无法企及的铺排和尊贵。御林军举着凛凛的银枪在街头一动不动地监视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只觉得那一抹耀眼靡靡的金凤彩绘步撵越来越近,渐渐拂开了街头的尘埃和雾霭,向那座沉默的宫殿缓缓走来。

    卫昤安手持着一柄通透莹白的玉如意,端坐在松软的鹅绒毡子上,在凤冠上垂下的金线流苏和攒金线的纱帐中暗暗窥视着眼前的长安,在她的认知里,长安应当是肃穆的,高贵的,这是一座云间的城池,闪着清冷冷的光,千百年来,只留下深情的冷漠和苍凉的光荣。

    她本永生不想踏入长安。

    可她如今别无选择。

    事实上,这道立后的旨意来得极其意外,王珩的司徒皇后刚刚薨逝不到百天,晗元殿正殿上的白蜡烛和莲花纸灯都还没有撤走,新皇后的册封诏书就千里迢迢地从长安传到了金陵。卫昤安至今都忘不了父亲卫仲松听到这道旨意时脸上的错愕和哑然,像是悬崖边上的坠崖人,带着繁杂的愁思和迷离的肃穆。她还记得父亲接旨后一步一顿地徘徊在母亲的灵堂中,一边碎碎地念叨,一边无可控制地颤抖着:“阿清,我们的阿昤被立为皇后了,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她呢?”

    终此一生,卫昤安都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绝望的质问,那是昤安第二次见到父亲的眼泪,上一次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的一颗心像是被蜡油灼伤了一样阵阵发疼,她满目浑浊地抬头望着金陵城秋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灰,庭院里那颗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在空中伸出嶙峋的枝丫,像是瓷器上细碎凛冽的裂痕,在一片灰白和寂静中突兀地横行着、延伸着,天边簌簌地扑腾过几只秋雁,在诺大的天空中就像是贴行在墙头的几粒蚂蚁。仿佛就在抬头回首之间,耳边秋雁的嘶鸣和父亲的呜咽刚刚还混杂着风在耳边肆虐着,下一刻又转眼变成了太监们尖细拖沓的语调和宫人们四平八稳的叩拜声,眼前金陵城灰白惨淡的天也突然变成了锦绣华章的长安夜和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永巷道。

    卫昤安模糊地承受着眼前的恍惚,任由宫人们搀扶着她踏入绮丽硕大的宫宇殿门,她从眩晕中定了定神,恍惚看见了面前的漆黑匾额上那三个烫金大字:晗元殿。这是大梁历代皇后的寝殿,卫昤安知道,这是她未来漫长而单调岁月的皈依之所。

    正想着,她已经被搀扶到了殿内,只觉得一切的纷繁和锦绣在她的面前一一略过又毫不停留,数月前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然永远地沉睡在了永陵的地宫之中,殿里的挽联和白幔刚刚摘下就又挂上了花开并蒂的正红罗帐和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玉如意同心锁,白蜡烛燃着燃着又变成了红蜡烛,滴着血一样的泪。

    正喋喋不休地想着,昤安已经被人搀到了寝殿之中,一股从未闻过的雍容的香气不住地扑入鼻中,无比地柔媚悠长。坚硬的金砖之上以金玉为材造出了海棠花开的美态,青玉案上是累累的笔墨纸卷,雕花绘彩的红木牡丹妆台上排着整齐的玉梳和香饼,供着银盒和珐琅盘。她正一点点扫视着,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奴婢毓书携晗元殿宫人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长乐未央,千岁千岁千千岁。

    昤安闻言回首,面前的金流苏像糖丝儿一样扭动在眼前,目中所及的是跪满了一地的宫人,皆敛声屏气,恭谨肃穆。

    昤安微微颔首,淡淡吩咐了免礼,又转过头对自己的陪嫁侍女冉月道了一声简短的:“赏。”

    冉月会心颔首,上前昂首道:“皇后娘娘从十二岁起便在金陵掌管府中内务,什么人在想什么,什么人在做什么,谁忠心耿耿,谁别有用心,娘娘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既然进了进了晗元殿的门,你们就都是娘娘的人,眼里心里都只能都皇后娘娘这一位,忠心事主的自然少不了好处,可若是有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小人胆敢作祟,这主仆一场的情分也就顾不得了。往后,你们好好服侍娘娘,娘娘仁心,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今日是娘娘册封的好日子,娘娘感念着晗元殿上下操劳辛苦,每人赏银三两,管事的另赏二两,另有金陵特产的瓜果点心,稍后会送到各处。”

    一席话下来,众人无不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唯有“遵命”二字。昤安依礼接受了众宫人的三跪九叩礼之后便屏退了众人,只留冉月一人在近旁侍候。

    依着继后册封的礼制,当今皇帝王珩会在亥时一刻驾临晗元殿,与新后共度新婚之夜,关于此中细节,早已有教引嬷嬷在昤安耳边絮絮地说了不下十遍,此刻的昤安忐忑且羞涩,呆呆地坐在床榻边,愣愣望着铜制仙鹤烛台上红艳艳的烛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好像每一滴都砸在了她一刻悸动而茫然的心上,她一颗心膨胀地像是马上就要崩裂开来,又好像木木地不识喜怒哀乐。

    冉月自小服侍昤安,见她这般茫然无措,心里早就猜透了七八分,便打趣道:“小姐可是念着皇上了?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倒是别有一番情态。”

    昤安闻言笑道:“猖狂丫头,哪天把你嫁出去了,看你再来取笑我!”

    冉月便捂嘴笑道:“跟着小姐久了,这胆子自然一天比一天大,可就这样,刚到了宫里还是有些怯怯的,我之前把刚才对着宫人们的说辞念了几百几千遍,可是刚才还是底气不足,手一个劲儿地打颤,生怕一个字说错了拂了小姐的威严。”说罢,又絮絮道:“小姐一路上蒙着这流苏看得不真切,这宫殿城墙里真比咱们金陵城里最高大的楼阁还要精致千倍万倍,听着他们都一声声地唤你皇后娘娘,我真的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老是觉得下一秒就要醒过来似的。”

    昤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寝殿内的珠翠罗绮和金银陈设,微黄的烛光打在她细腻柔和的脸上,一双清亮无双的眼眸像是染上了寒星的颜色,闪着撼动人心的夺目光泽,她缓缓开口:“天子近旁,谁能不畏呢?”

    她的语调悠长婉转,像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缠绕在室内的烛火之上。

    亥时的打更声过了,亥时一刻的沙漏流过了,来到晗元殿的仍然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彻骨的寒风。突然地,像是一片寂静的荒野上突然燃起了火,寝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和交头接耳的攀谈终结了昤安的等待,寝殿的紫檀木大门嚯地洞开,夜晚寒冷的风跟着进来的人一同卷了进来,像是一个惊惶无措的尖叫,昤安定定看着进来的人,却是晗元殿的小宫女檀儿,她的脸上写着无可忽视的恐慌,她朝昤安跪下,急声道:“娘娘,授章殿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皇上旧疾复发晕倒了!”

    鱼贯而入的风吹熄了殿内燃得正好的蜡烛,从卫昤安的裙直直地灌入了她的心口,阵阵迟钝而浑浊的凉意渐渐走遍全身。

    的确,无论是刚才等待的她还是曾经在金陵城里那个智慧果敢的少女,都暗暗幻想过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婚姻,她幻想了数百种情状可唯独没有猜到这样的。

    所幸她还算镇静,她摘下眼前扰人视线的流苏金凤冠,直视眼前跪倒在地的檀儿,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告诉我。”

    檀儿显然是被吓到了,慌忙道:“娘娘或许不知,奴婢听人说皇上自小便有咳喘之症,体弱多病,成年之后又填了焦虑之症,常年病着,时常会发作,今日许是因着封后之喜,贪杯多喝了几口酒,亥时刚过便开始咳喘,吐了好几口血之后就说着胡话晕过去了,太医院的人急坏了,正往授章殿赶呢!”

    昤安听完她这一席话,竟也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门外头的风不知停歇地吹进来,炭盆里的红罗炭闪着式微的星火,噼噼啪啪地叫嚣着,原本暖烘烘的寝殿瞬间凉意彻骨。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就在这时,晗元殿的掌事宫女毓书风似的走了进来,对跪在地上的檀儿轻声斥道:“好不懂规矩的奴才!这般莽撞无礼,就任由殿门这么大开着,寒冬腊月的天气,惊了娘娘的安宁你担当得起吗?还不快去把门关上,然后自己去慎刑司领板子!”说话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汤婆子递到昤安冰凉的手里,柔声道:“皇后娘娘受惊了,都是这帮奴才不懂事,还望娘娘恕罪才是。”

    昤安捧着手里的汤婆子,那股妥帖的热量贴着皮肤像是要化开一般,她低声冲毓书道:“多谢。”

    毓书正用火折子点着方才被风扑灭的蜡烛,她的笑容温暖而宁和,让昤安莫名地信任,毓书淡淡笑道:“娘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怎么担得起娘娘一个谢字?”她看了看有些窘迫地昤安,柔柔道:“娘娘久居金陵,想必对宫中的这些事还不甚了解,正如方才檀儿所说,这咳喘之症是皇上从娘胎里带来的病,从幼时至今,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一点好,皇上平时就有头晕和气短之症,严重时气血攻心便会吐血昏迷,一个月里总有三四次病发,让太医调养着也就慢慢恢复了。奴婢在宫里十多年了,对这种情况也就见怪不怪了,那檀儿刚入宫不久,赶上皇上发病自然慌了神,才那般惊慌无礼。”

    昤安暗自思忖着,往日在金陵时就听闻当今圣上体弱多病,是皇族里出了名的药罐子,却不想严重至此,她心生混沌,担忧道:“如此说来,皇上今日因为新后册封贪杯病发,倒是我的罪过了。”

    毓书将昤安头上的钗环珠络卸下来,安慰道:“娘娘多虑了,前些年先皇后生辰时皇上也是因为贪杯和司徒大人多喝了几杯导致呕血不止。皇上身体孱弱天下皆知,是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娘娘身上的,如今太医正在为皇上诊治,朝臣们都挤在授章殿门口,娘娘新后入宫还未成礼,还是别去的好,先暂且歇下,等皇上醒转了再去探望罢。”

    一旁的冉月也应道:“毓书姑姑言之有理,时候也不早了,奴婢和姑姑伺候小姐歇下罢。”

    昤安回想着毓书方才的话,内心暗暗佩服,想到自己在太守府中掌管府内大小事务多年,也算练就了待人接物的本事,可方才竟也六神没了主,不及毓书一半的淡定稳重。她内心惭愧非常,又转念想到方才毓书口中的司徒大人,便问道:“姑姑口中的司徒大人,就是先皇后的生父、当朝首辅、皇上的恩师司徒启么?”

    毓书的笑容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温言道:“正是,说起来,司徒大人既是从前的国丈又是皇上的恩师,既有先帝辅政的遗诏又手握一半的兵权,现如今即便先皇后薨逝了,他在朝廷上也依然是风头无二,人人谈之色变。他今后难免会时时与娘娘碰面,娘娘可一定要谨慎对待,万万不能出差错。”

    昤安对这位司徒大人早就有所耳闻,无论是坊间传言还是父亲的讲述,都把这位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九千岁传得神乎其神。

    据说,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侍郎,却因为在先皇的寿宴上献出了祥瑞之宝成为了宠臣……

    据说,先帝对他极其信任,亲自任命他为皇子的太傅……

    据说,他对当时还是皇子的王珩极其关照,待其如子……

    据说,他城府极深,不可捉摸,创建了刑狱司来监督官员,内持朝政,外控军事,在六部和各司皆有爪牙,手眼通天,无所不知……

    据说……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司徒启在民间就是第二个皇帝,百姓们对于他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了对于当今皇帝王珩的了解,他不仅仅只是一个权臣,更是某种昤安也说不出来的象征。

    她从无尽的回忆和猜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妆容卸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感到无限的陌生和恍然。其实,昤安有着让任何人都过目不忘的美貌和气质,像是高山上突然绽开的寒光,带着凛冽而无法忽视的惊艳和光芒。她的眼睛如同一潭深水,即使她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品着茶,也有着一种凡尘难留的风情和高贵,她的美是模糊却又动人的,好像是最最神秘的夜色,总让人觉得里面有说不尽的故事,好像谁也解不开,谁也看不透。

    她其实毫无困意,像一个木偶一静静坐在镜子前,元宵节的喧嚣恍若隔世一样在皇宫外喧腾着,她却浑然不知,说不清是迷茫还是苦恼。冉月看出了她的不安,静静道:“小姐别忧心,凡事皆可通,凡事皆可过,这可是小姐教给奴婢的道理。”

    毓书附和道:“冉月姑娘说得极是,娘娘已然操劳了一天,快些歇下罢。”

    昤安在丝绒毯子上躺下,却如同芒刺在背,她突然对正在合上红罗帐的毓书道:“你说,皇上为什么会选我当这个皇后呢?我父亲不是京官,官职不算高且没有什么傲人的政绩,我与皇上更是素未谋面,他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选了我当这个皇后呢?”

    毓书沉默了,她的眼神如同跳跃的烛火一般幽微不定,不知是因为情绪还是光线,她最终不能回答,只是淡淡笑答:“皇恩浩荡,自是娘娘的福气。”

    毓书的话像是烛火之上缓缓消散的烟尘,绵软而细长,幽幽地飘散开来。

    待毓书离开后,昤安从黑暗中摸索着起来,将自己的凤冠拿起来,对着亮银一样的月色细细看着,一层灿烂的、模糊的颜色,像是照进了黑夜里的阳光。她默默片刻,将它收回了箱子里,回头的时候眼中却有了斑驳的泪光,她抑住了它,缓缓地回到床上合上双眼,过了一会儿,上好的粟玉枕上粘了参差的水痕,湿而热,渐渐化开,最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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