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3

    我一个人,淋着雨回到了邀月宫,像只落汤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年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切不都还是好好的吗?

    ……

    午夜,宫里敲响了丧钟,我遥望乾清宫,深深地拜了下去。

    他也是爱过我的吧,天下没有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我来时,他迎,他去时,我送。

    书上说,我们这一生,从出生就开始告别了。

    我麻木地跪在雨中,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我不知道自己在悲伤什么,但绝不仅仅只是悲伤父皇的离去,我还在,悲伤我这从没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一生。

    我觉得自己也活不成了。

    因为我是一个公主。

    我磕着头,直到面前的青石板上有了一摊血迹,又被冲洗,直到我看到了一双华贵的、绣有复杂纹饰的靴子。

    我仰起头,对着那靴子的主人笑:原来,你真的不是家仆啊。

    他跪了下来,跪在我面前,看着我,神情悲戚。

    我应该知道的,阿诡那样的人,会做满汉全席,能单手把我从潭水里捞上来,能飞瓦掠叶,能颂诗赏画,就算不显这些技能,光看沉毅朗率的风度气质,他就不是一般人啊。

    我早就知道了。

    “你叫慕容诡是不是?”

    慕容诡,户部侍郎慕容临之子,十二岁参军,十六岁挂帅,出师大捷,同年晋位少将军,是大魏三百年历史里最年轻的一位少将军。

    而现在,他手握的,应该不仅仅是少将军的兵权了吧。

    十九岁,带兵包围皇城。

    年少有为啊,年少有为!我情不自禁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贯会夸人,以前我夸他,都会把他夸得像一只羞答答的花骨朵,低眉浅笑,面浮红云,可是今天我夸他,他一怔,然后说:阿月,你别这样。

    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是真心觉得他很厉害呢?

    罢了罢了,他不信就算了。

    我笑了笑,大脑像一下子宕机了,一片空白。

    然后我反应过来,看着他身后的那群带刀侍卫,反应过来我现在是个可能亡国的公主,我开心个屁啊。

    我开始恐慌起来,不知是谎的还是冷的,浑身发抖,我刚给我爹磕完头,我现在还想给他磕头。

    我说:“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他拦住我,说阿月,你别这样。

    我抓住他胸口的衣服,那儿绣了一条蟒,这才是他的衣服,而不是寻常来见我时穿的玄色净衣。

    我抓着那条蟒,哀求:“将军当日,答应过,会许阿月一诺。”

    他沉默,似在回味,然后柔声道:“阿诡记得。”

    我声泪俱下:“求求你,放过我两个哥哥。”

    他沉思了一会儿,答应:“好。”

    然后我就脱力了,眼前一黑,瘫倒在他怀里,然后他就把我抱进屋里去了。

    然后我睡了一觉,醒来,我就成了亡国公主了。

    这一觉睡了半个月,不过半个月,慕容诡就已经完成了屠城、上位、称帝、官员大换血、封后、选妃等诸多程序,真真神速。

    我情不自禁地又想对他竖大拇指了。

    一觉醒来,我住的地方,就从邀月宫变成了皇后才能住的坤宁宫。

    我懵逼地起床,看宫外面的牌匾,懵逼地听着宫女争先恐后地涌出宫门边跑边喊:“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醒了!”

    这像一场赛跑,以我的经验来看,拔得头筹的能得些小赏赐。

    不过是些碎银,便值得这些贫苦的女眷争得头破血流。

    果然,半柱香时间不到,一个宫女捧着一袋银子喜滋滋地跑回来了,她的表情太好笑,所以我先注意到她,然后才注意到走在她前面的他。

    慕容诡。

    他走得急促,走的脸颊通红,走到我面前,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相对无言,唯有沉默发酵。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遍,发现他身上穿的龙袍和我父皇在世时穿的一模一样。

    尚衣局的人真懒,都改朝换代了,龙袍式样也不改改。

    不过再怎么改,历代龙袍大抵一样,都沾满了人的血,有血腥味、脂粉味和烟味。

    血腥味会慢慢地被后面两种味道盖去。

    如同后人会把历史当作笑谈。

    可是我,我是公主啊,我怎么可以忘记……

    我怎么可以忘记,皇家礼仪。

    我屈膝向他请安,“臣妾参见皇上。”

    颂安二十三年,我爹成了千古罪人,大魏的亡国皇帝,是为魏哀帝。

    昭华公主也成了千古罪人,将被后世万民唾弃,因为她做了新帝的皇后,极尽娇妍谄媚之事,以至于她的名号被皇帝当作了年号。

    昭华元年,慕容诡称帝,立国号为楚,以昭华纪年。

    我一觉醒来,没有对他发疯,没有板着脸,反而还对他更好,更黏着他了,每天都做水果拼盘亲自端去御书房,他看书,我就在一边喂他吃水果,一边喂还一边十分温柔地问:“好吃吗?累不累?臣妾为皇上捶捶肩呀!”把狗腿本性发挥到极致。

    他受宠若惊:“阿月,你不怪朕?”

    “臣妾怎敢。”我笑眯眯地说,“皇上英明神武,是比我父兄更好的帝王人选,有皇上统领万民,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在我的猛烈攻势下,他渐渐沦陷,被我哄得脑袋昏昏,抱着我说:“阿月,阿诡只爱你一人,阿诡只宠你,那些后妃都是设着玩的,朕不去看她们,只来看你。”

    他问我能不能叫他阿诡。

    我嘿嘿一笑,只道臣妾不敢。

    他说:朕不定你的罪。

    我只是笑,抵死不叫。

    慕容诡不是阿诡,慕容诡是皇帝,阿诡只是将军府的小家仆。

    除了这点,在其他方面,我把他哄得十分开心,因此他也不再计较,什么事都顺着我。

    半年后,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想去灵隐寺为我的父兄祈福。

    他慌了:阿月,你不能出家,你出家了,我怎么办。

    我说:皇上,臣妾只是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

    鉴于我这半年的良好表现,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叮嘱我要注意安全。

    我说:“好。”

    我的父皇死了,哥哥在半年前不知去向,我没有国也没有家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

    我怎能不恨?

    这半年来,躺在他的枕边,无数次我都想用匕首将他剖心蚀骨,可是最终没有动手,不是我心软,只是杀了他,势必又会掀起一番朝堂内外的腥风血雨,除了他,在动乱的当世,又有谁能统领这个国家、保护国民呢?

    他实在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克勤克俭,以身作则,勤修政法,轻徭薄赋……

    我……我下不去手,我不想,我的子民,再经历一次三百年前那样的分裂动荡。

    国破家亡,身为公主,焉能苟活?

    我想死,但不能,也不想死在宫里。

    人在绝望的时候就会相信一些虚幻的东西,我信佛,我相信佛祖,能把我带到极乐净土,和母妃、晚秋姑姑相遇,和死去的阿诡相遇。

    生前受的苦难,会在死后得到补偿。我坚信着,因此对这世间没有丝毫留恋。

    我要回家了。

    在给佛祖上完香后,我在佛殿后面的横梁上挂上了白绫。

    下巴搁在白绫上,不过刹那,电光火石间,许多乱七八糟的声音和画面涌入脑海,像是要把我的脑子搞爆炸。

    我想起来小时候见到的那副巨大的棺材,里面躺着我娘,我爹来了,不去看她,用冰凉的玉扳指摩挲我的脸颊,沉沉叹气。

    我想起来晚秋姑姑说,母妃睡着了,不能去打扰她。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很多很多惨死之人的脸,即使我没见过他们,他们伸着森白的手指口吐长舌逼近我的眼睛,说都是因为你,你害死了那么多人。

    ……

    我闭上眼睛。

    ——“抱着石头洗澡么?”

    ——“愿我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阿诡会好好对阿月。”

    ……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今年,我堪堪十四,国破家亡,应了神灵的诅咒,活不过十四。

    也没办法答应父皇临终前的那句“女儿,好好活着。”

    对不起,我对不起所有人,也对不起我自己。

    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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