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光

    1

    我第一次见到陆行云,在我十六岁的夏天。

    闷热潮湿的青港夏天,蝉鸣不止的青港夏天。

    傍晚,远天露出几颗星子,霞色渐隐之际,我舔着西瓜冰棒,在阳台的老藤椅上,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天。

    青港环境好,夜色也是极美丽的,傍晚到暮夜的这段时间,天象旖旎,变幻无穷,待到星汉灿烂,又恍若烟花落地,触手可及。

    那时的天空是深蓝色的,点缀着几颗星星,月亮迟迟没有出来。

    我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陆行云,不得不怀疑是他偷走了月亮。

    晚风轻起,阳台上晾晒的白纱瞬然飘落,那是我蛮喜欢的一条丝巾,我慌忙从摇椅上跳起来去够。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扑到阳台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它幽幽然然地飘到了路灯下。

    昏黄的路灯,走过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我的白纱落到了他头上。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摘下,而是仰头看。

    而我正看着他。

    就这样,我俩的视线触不及防地对上,我看到了那样峻拔夺目的一张脸,五官深邃,眼尾狭长,气质凌厉而又深幽。

    一看就不好惹的人,披着我的丝巾,看着我,我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那么一丝娇羞。

    仿佛,这个长得不识人间烟火的男神仙,披着月光,踏云而来,只为嫁我。

    我咽咽口水,心里浮起非分之想。

    五分钟后,他手里拿着丝巾,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原来他是来找我爷爷聊电影投资的事情。

    “宋小姐。”他身材颀长,声音低沉,站在我面前,有十足的压迫感。

    给他开门的是我,他十分有礼貌地称呼我为“宋小姐”,一边眼睑微垂,将丝巾递过来。

    我垂首接过,丝巾上还留有他的余温,被叠得整整齐齐。

    怔愣了一会儿,我道了声谢谢,侧身让他进来。

    之后他和爷爷谈话,我便回了房间。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半个小时后我出来,他已经走了。

    电视机里正放着晚间新闻,我怅然若失,怔怔地剥了一个橘子。

    “泥泥。”爷爷突然叫我。

    “嗯?”

    我回过头,听到他说:“你想不想演电影?”

    2

    陆行云相中了我,哦不,是相中我做他的女二号。

    剧本先寄来,我大致翻了翻,是个爱情故事,十分传统的三角恋,我扮演那个白月光前任,对他死缠烂打,和他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情,然而什么都比不过命定的姻缘,他最后还是和那个算命的说他们天生一对的朱砂痣在一起了。

    嗯,性子泼辣的女二,实在不是个讨喜的角色,然而刚出道就能演女二号,也算不错的了。

    而且我若是想发唱片,总得有东西帮我宣传宣传,这是个好机会。

    没过多久他打电话来,问我的意愿,我说:“好啊。”

    他亲自开车来接我,仍是在夜晚,地点是影视城。

    我们将在那里同吃同住两个月。

    他开着车,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以为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局促地扣着安全带来缓解紧张。

    他却察觉到了,道一声“不舒服?”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想,他应该是在问我是不是安全带系的不舒服,我便摇摇头,默默地将手放下。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我和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若是看着前方,便只能看着前方。

    我像是只青蛙一样,呆呆地鼓着眼睛盯着前路,鼻子和耳朵却都不安分地四顾。车内太安静,气氛又太逼促,我竟能听到他呼吸的频率,一下一下,十分缓慢,鼻尖嗅到一股清新的桂花香气,好像是他车里的香薰。

    他精致到会准备香薰吗?还是……是他女朋友的?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后半截路程,又自己悠悠地醒来,因为堵车,我们的车子一停一停的。

    “发生什么事了?”我揉揉眼睛问道。

    “车祸。”陆行云说。

    “噢……”那没办法,只能等了。

    没想到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我下午没怎么吃东西,现下饥肠辘辘,我祈祷着肚子千万不要叫,可它还是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声。

    陆行云瞥了我一眼,说:“饿了?”

    “嗯。”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侧过身子,从座位后椅里摸出一桶泡面,指了指一旁的保温瓶,说:“暂时将就一下。”

    不将就不将就,我最爱吃泡面了,见到泡面,我简直两眼放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撕开包装,从保温瓶里到出热水,手机盖着泡上五分钟。

    我刚要揭开吃,忽然想到泡面的味道沾染到他的座位上似乎不太好,便说:“我出去吃。”

    他点点头。

    我便打开车门,蹲到公路边的一个平台上吃了起来,平台不宽不窄,刚好够蹲,前面是一大片田野,开满了油菜花,借着暮色看,颇有一分雅致。

    于是我边吃泡面边欣赏美景,没注意,旁边有个男人蹲了过来。

    “小妹妹,泡面好不好吃呀?”

    我撇过头,看见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张着一口黄牙,十分猥琐地对着我笑。

    “给哥哥吃一口好不好呀?”

    他逼近过来,我还在懵逼中,被人拽着胳膊肘一把扯离了那个刀疤男,手上泡面一翻,我站不稳,险些跌倒,却被一个结实的怀抱稳稳护住。

    陆行云一只手,把我从平台上抱下来,紧揽着我的肩膀,冷冷地对那个刀疤男道:“滚。”

    我仰头看,只见他连下巴轮廓都透着锋利冷峻,身材高大,肌肉紧实,刀疤男显然不是他的对手,逞强地“切”了一声,便灰溜溜地走了。

    他松开我。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想感谢他来着,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自己又爬到那个平台上坐了下来,他微微倚着墙,站在我身边,也没有说话。

    我们茫然地看着公路上停滞的车和人,有的在吵架,有的在骂人,有的在讨论车祸的情况。

    夜晚的空气十分清凉,不知何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我仰头,看见夜空之中繁星灿烂,一轮明月高悬。

    “青港的天空,真美啊。”我不禁感叹。

    微风拂面,吹动他的发梢,他侧身看我:“你以前没见过?”

    “没有。”我摇摇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和父母住伦敦,每次回青港看爷爷奶奶,都是行色匆匆。

    处处高楼大厦,淹没了满天星辰。

    有所得,便有所失,衣食无忧富家千金的代价,大概就是和自然脱轨。

    在英国的时候,我每日忙着学习各种技能,和各个家教老师周旋,鲜少有好好出去走走的机会,更别提看到这么美的星空了。

    陆行云听后,若有所思,然后道:“以后都能看到,慢慢看。”

    3

    我心念一动。

    暗恋中的少女,总是能够很轻易地把对方任何一句礼貌的答复理解为邀约。

    他这是,在叫我留下来吗?

    “拍完戏之后,我可能会出国。”我说。

    我用的是出国,而不是往常用的回“英国”,仿佛这里,才是我的长居地一样,可事实上,我想要为之留下的人,甚至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你留下来吧。只要他对我说,我便一定会留。

    可他没有,他“哦”了一声,然后说:“我去前面看看。”

    我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夜色中,我渐渐看不见他。

    没过多久,前方却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接着,一团火焰,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我心中没来由地慌乱。

    “陆行云。”我对着远方喊,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我从平台上跳下来,朝着火光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

    有人拦住我,说小姑娘,那里危险,警察会管。

    我一把挣开那人的好意,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没有回应,没有见到人影。

    我的眼泪慌乱地落了下来。

    一会儿,火势被熄灭,人群中的骚乱却没有停止。

    我在一片混乱中,茫然地前进。

    直到听到那一声“泥泥。”

    回过头,他竟在我身后,隔了两三米的距离,默默地看着我。

    我擦了擦眼泪,一把扑进他怀里,将他抱住。

    “不要害怕。”他轻轻摸着我的后脑勺,柔声道。

    过了一会儿,道路在堵了六个小时后,恢复了秩序,车辆重新开始流动。

    坐在行进的车上,情绪冷静下来,我始觉失态。

    搞什么啊,不过才见第二面,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恋爱脑吧。

    我懊恼得垂头,却闻得身边传来轻笑。

    “没关系,谁都有害怕的时候。”他打着方向盘,道。

    我蓦地转头,死死地盯着他,几乎就要把那句话脱口而出。

    看着他下巴上微青的胡渣,却还是泄了气。

    他二十四岁,还是很年轻的年纪,可一想到他大我八岁,我对他的非分之想就好像多了一层壁垒,他是个成年人,而我才十六岁。

    我妈说,十八岁才可以谈恋爱,十八岁以下喜欢一个人,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她对我诸事宽松,唯独这件事情,管得很严。

    可刚刚,在意识到可能会失去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疼得厉害,胸腔里撕心裂肺的恐惧似乎要将我填满。

    我同时也意识到,我可能,喜欢上他了。

    若说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白纱落在他头上,他站在星空下,站在月光下,好看得像一个天神。

    陆行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4

    他一定是相信的。

    这一点,在之后三个多月的拍摄中,得到了我的亲眼证实。

    三个月,他换了三个女朋友,一个月一个。

    拍摄场地私密,且都是信得过的人,他因此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地秀恩爱,我看着他接过一束又一束的花,吻过一个又一个的女孩。

    青港演艺圈风气开放,他的解释是:都是朋友,出于社交礼仪。

    这些女孩中,也包括我,那是在戏里。

    这部电影叫《碎月亮》,他就是那个月亮。

    高高的城墙上,我一袭白衣,手中拿着一把剑,站在他身后。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道:“他是高高在上的月亮,我要碎了他的光,让他降落在我身旁。”

    于是我叫他的名字,“陈鹤贤!”

    他回过头,我便冲上去,一把勾住他的脖颈,狠狠亲了上去。

    副导演喊完咔,现场一片起哄声起,因为我亲得太狠,把他的嘴都给亲紫了。

    他摸摸嘴唇,也带笑看着我。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有人道:“虽说泥泥长相和尘姐比起来差了点,可这吻技倒是不错呢!”

    那人是出了名的口无遮拦,我也知道他没坏心,因为年纪小,这些摄像场务大叔都爱和我开玩笑,可他这话确实让我心里有几分尴尬和难过。

    尘姐,何叶尘,本片的女主角,生得漂亮美艳,性子却温和善良,和谁都相处得来,我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心中也是蛮喜欢她的。

    她也是陆行云的暧昧对象之一,听说他们拍完戏会一起去酒店开房。

    这是我难过的理由,显得如此见不得光。

    没想到,陆行云这个一向冷漠的人会来替我解围,他将我往身边一揽,大大咧咧地说:“谁说她差了?”

    众人幸灾乐祸地指向光头大哥,陆行云一报纸就往光头大哥的光头上拍去。

    笑骂:“什么眼光啊。”

    他骂完,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我们泥泥啊,明明是最漂亮的。”

    我的心里蓦然一动。

    “这话在尘姐面前,看你敢不敢说!”和他关系好的副导演开玩笑。

    “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偏偏何叶尘出现了,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说收工去吃烧烤。”陆行云说。

    ……

    一群人嘻嘻哈哈着走远。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是月亮吗?他好像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圣洁,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私、懦弱、贪婪,是我把他给神话了。

    爷爷常说我才是月亮,是掌上明珠。

    可是为什么,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我却好像是生活在淤泥里的虫蚁。

    他永远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每次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又总是那么残忍地释放一丝温柔信号,让我以为,自己也能够成为他那众多暧昧对象中的一个。

    可是不可能,他只把我当小孩,我不喜欢他叫我“泥泥”,虽然很温柔,但那语气让我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们之间也好像永远隔着一层天堑般的鸿沟。

    5

    电影里,我由一个明媚少女,勇敢追爱,到遍体鳞伤,绝望坠城,成了他永远的梦魇,我们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在他遇到女主后,为了给女主纯洁无暇的爱,他决定亲手杀死我,破了这噩梦般的诅咒。

    高高的城墙上,他用我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把宝剑,横在了我的脖颈前。

    “陈鹤贤,我们曾经是真心相爱的吧?”我问他。

    “是,然天意难为。”他道。

    说完,他一剑割断了我的动脉,血袋里的血很给力地飙了老高,我也很敬业地直直躺倒在地上,他却没有按剧本里写的冷酷地走开,而是扑过来,抱着我的尸体嚎啕大哭。

    我在他怀中,被他勒得十分压抑,心想,难道他又临时改剧本了?不管了,敬业到底吧。

    我打算敬业到底来着,可他越哭越厉害,甚至一口气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连忙坐起来,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不知怎的,也掉了一滴眼泪下来。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看着我,蓦然止住了哭泣,接过旁人递来的纸巾,擦擦眼泪,怕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自己离开了。

    我也站起来,有人往我怀中塞了一束花,是何叶尘。

    “恭喜你杀青啦。”她笑着说。

    “恭喜恭喜,咱们组年纪最小的妹妹杀青啦!”

    “泥泥你演技真是太好了把哥都看哭了!”

    ……

    所有人都在为我庆祝,除了陆行云

    我去找他道别,“谢谢陆大导演这两个多月来的指导了。”我说。

    “不用谢。”他那时候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微笑着对我说。

    然后像来时那样,他又开车送我回青港。

    在车上他问我:“那就,庆功宴上再见?”

    是我多心吗?这到底是个礼貌的邀请,还是试探。

    妈妈前几天还打电话来,催我回去上学。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回到爷爷家没几天,果然妈妈又打电话来了。

    “你还回不回来的?”她问我。

    “回的。”我说,“可能再过几个月。”

    “你在等什么?”她问。

    我一时答不出来,对面又抛出一个问题:“你是打算留在青港演艺圈发展了?”

    这次我点了点头,想到电话那头看不见,便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吧,你长大了,自己做决定。”妈妈说,“只有一点,我听说你在片场和陆行云走得很近,你离他远点,这是个人格不健全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同意你和他谈恋爱的,我告诉你……”

    没等她说完,我便把电话给挂断了,因为大致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都是同样的内容,重复来重复去。

    我初时觉得好笑,陆行云怎么会和我走得近,片场和他距离最远的的就是我了吧,在听到母亲说他“人格不健全”时,心中却有微微的火气冒上来,也是我不愿再听她长篇大论的理由。

    我从来没主动去调查过他的家庭背景,可演艺圈是个八卦的地方,总有人在我耳边重复:他的过去是多么不幸福,才导致他如今的花天酒地、游戏人间。

    就连爷爷也是这样说。

    可其实,我并不怎么在乎,要说有一点情绪的话,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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