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应该是有什么黏腻的物质掉在了李盼桉的脚边。
她僵硬地转过身，双眼不受控制地睁大。
有一个男生在她身后，严格来说是一位身体残缺的男生。
他的头部半瘪，少了一大块脑壳，红白混杂的粘稠液体挂在青白的脸上，一滴一滴地向下坠。
坠在衣领上，坠在衣角，又坠到地上。
“好端端地不练技术，转头乱看什么？”
男生没有注意到李盼桉能看见他这件事，自顾自嘟囔着。
或许是李盼桉战斗的失利让他气血上涌，他着急地挠了挠头，抓下一大块发黑的血肉。
随着他的动作，被鲜血浸透后干硬结块的衣服开始崩裂，扑出细碎的暗红色粉末。
李盼桉下意识躲了一下。
这个动作让男生的表情瞬间僵硬，他充血微凸的双眼向下转动，牢牢盯着李盼桉。
半晌，他低声问道：“你看见我了？”
以往看见他的人都会尖叫、逃跑，这次眼前这个一动不动，他还以为没被人看见。
李盼桉没有急着回答，她先转头确认了一下老板的情况。
那个斯文的男人此时已经用书护住了自己的脑袋，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看来他早就知道店里有鬼。
心下一沉，李盼桉有些不爽，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她暗自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对身后的男生说道：“你凭什么说我菜？”
男生一愣，似乎没想到李盼桉会问他这个，弱声反驳道：“这只是第二关的BOSS，你都打不过，就是很菜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鬼，但越说底气越弱，甚至有点怕眼前这个女生。
“难道你打得过？”李盼桉瞥了眼男生软趴趴的扭曲的双臂，冷声道：“打给我看看。”
“我为什么要打给你看，你这人好奇怪？”
“所以我也不是打给你看的，你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
这话成功将男生噎住，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说点什么，但又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李盼桉心里暗爽，她虽然第一眼有被男生的样子吓到，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是鬼界之主的事实，全世界最不用怕鬼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不过，方才男生衣服上的血块裂开，露出底下的布料，隐约能看出这是一件校服，他应该还是个高中生。
正是开花绽放的年纪啊，怎么就变成了伤痕累累的鬼呢……
“你很喜欢打游戏？”见男生不说话，李盼桉开口问道。
倒不是心软觉得他可怜，只是想尽一下鬼界之主的责任。
男生没说话，兀自拖动外翻的双腿，在李盼桉身旁的位置坐下。
或许鬼触碰现实物体更依赖的是法力？李盼桉看着男生伸出血肉模糊的手，都没法将粘连着的手指分开，但却能准确地操作鼠标和键盘。
看这灵活程度，生前应该没少打游戏。
“你一直待在网吧吗？你们鬼就没有个固定的去处？比如地府啦，鬼界啦……”
这句话他倒是回应了，“听小区里其他鬼提起过，有个叫鬼界的地方，是所有鬼的归处，不过他们不建议我去，我就没去。”
“啊？为什么不建议？”
“因为他们说鬼界又穷又破，什么都没有，待在那里受罪还不如来人界，最起码……”
话说到一半，男生没说下去，冷着脸继续打起了游戏。
“最起码什么？”虽然听到鬼众对鬼界的评价，让李盼桉有点心塞，不过她还是很好奇男生没说完的话。
“没什么。”他冷着脸，看起来更吓人了。
“那你们有办法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去投胎再世为人吗？”这点李盼桉倒是出于私心才问的，她对鬼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投胎？这世上能投胎的鬼应该非常少吧，毕竟只有刚死的第一天有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投胎？”
“你管我。”
李盼桉吃瘪，正想再次出击时，那个如鹌鹑一般的老板突然惊叫。
“你的衣服……你是美兰高中的！？”
男生的动作瞬间静止，明明一动不动，但李盼桉就是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丝难堪。
“美兰高中……美兰高中……”老板惊讶过度已经有点神神叨叨了，“我记得两个多月前，美兰高中是不是出事了来着。”
李盼桉挑眉，线索奇怪地串起来了。
她走到老板身边，按住老板的肩膀，尝试让他冷静下来。
“美兰高中之前出了什么事？”
老板的眼镜挂在鼻尖，他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地答道：“两个月前高考，有个学生考完就跳楼了，所有家长都看见了。”
感受到男生冰冷的视线，老板脖子一缩，躲在了李盼桉后面。
李盼桉见状叹了口气，显然这一人一鬼没法和谐相处，她得想个法子将这小鬼带走，不能让鬼过度干扰人类生活。
真没想到今天这一趟其实是来做知心姐姐的。
她又回到男生旁边，细细瞧了瞧他的伤情，看起来确实很像跳楼造成的。
“你看我干什么？”
“看看你是怎么让自己变成这样的。”
“变成这样不好吗？明明每个人都很满意。”
“可是你好像不是很能接受。”李盼桉指了指电脑屏幕道：“开机的时候你没抬起过头，一开机就设置了常亮。”
“你是不是不想看见倒影里的自己？”
男生想要反驳，他倔强地扭头看向李盼桉，可在看见她的一瞬间，看见她姣好的容貌，就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他以前从来没想到，原来做了鬼，也有流泪的功能。
看见男生的样子，李盼桉已经心里有数，她也有些心软，稍微温柔些问道：“你不投胎，是不是因为后悔了，对人界还有留恋？”
后悔损坏了自己的身体，后悔一跃而下，留恋在人界的家人或是朋友？
“我不后悔。”男生的回答出乎意料。
但他没有否认自己对人界尚有留恋。
“你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选择跳下来吗？”
或许是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男生紧闭的心门轻而易举地被撬开，他看着李盼桉诚恳的神情，缓慢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真的会跳下来，我考试没考好，我不敢走出学校的大门，我怕他们问我。我突然就很想让一切就此结束，想有个解脱，而且当时也没人劝我，可能我动作太快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是鬼了。”
“他们是谁？”李盼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代词。
“还能是谁。”男生垂眸，有些别扭地说道：“我爸妈呗。”
“你很怕他们吗？”她有注意到，刚刚男生用了怕这个字眼。
“也不是，就是如果被他们知道我高考考砸了，大概会一辈子揪着这个不放吧，说我就是玩电脑玩的，不孝子，没出息的东西。”男生提起这些的时候神色淡然，“其实我听习惯了，但当时可能一下没想开吧。”
“看你现在想的挺开的，那当初为什么不及时投胎呢？总比现在一直在网吧游荡好。”
“我本来真的想投胎，可我看见我妈晕倒了，我想亲眼看着她没事了再走，没想到只有第一天有投胎机会。”男生故作不在意的耸耸肩，“所以我就被困在人界了。”
李盼桉有点想问男生为什么不去自己的家里，反而是一直待在网吧。
可看见他眼中的愁绪，她突然有些问不出口。
有些时候追寻真相也是在撕裂别人的伤口。
男生好不容易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也收不住，不等李盼桉问，他就开始自动解释。
“一开始发现自己变成鬼还挺新奇的，我待在家里，爸妈看不见我，就管不了我。”男生眼里流露出怀念，“他们好像只是难过了一两天，就正常恢复上班了，所以白天我能在家玩很久的电脑。”
“晚上他们下班，我有点愧疚，毕竟以后不能以人的身份陪着他们了，所以我会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吃饭、看电视、聊天、睡觉。”
“这样的日子我很快就腻了，我有点想变回人，可我的身体已经被装进小罐子里了。”
“很奇怪，明明我爸妈就在我面前，但是我越来越想他们。”
“后来，他们好像已经适应了我的死亡，有时甚至会聊到我的事。果不其然，他们觉得我就是玩电脑把人玩疯了，就这样自己走了真的很不孝。”
“其实那一刻，我也觉得我很不孝。”
“再后来，有天晚上我妈居然看见我了，我这副样子把她又吓晕了，我不敢继续待在家里，就来网吧待着。”
他一边说，一边落泪，浓重的忧伤连带着一旁的李盼桉都觉得难过。
她觉得以后有必要在鬼界设立一个心理咨询所。
没能投胎，又一直徘徊在人界的鬼众，有哪个心中不沉重呢？
作为鬼界之主，鬼众的心理健康状况也是她需要着重照顾的。
“你怎么不给你爸妈托梦，告诉他们你变成鬼了，一直陪着他们呢。”老板鼓足勇气开口道：“我只是想关个店，你都天天给我托梦不许我关。”
李盼桉震惊地看着男生，还有这回事儿？
男生略感尴尬地转了转眼睛，解释道：“我肯定试过啊，但是给人托梦的条件是，那个人要做梦。”
“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们的梦。倒是你，被我吓到以后天天做梦。”
气氛似乎轻松了一点，但李盼桉却觉得其中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听男生的描述，他的爸妈刚被他吓到过，再加上中年丧子，不像是睡眠质量能好到不做梦的样子。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能让他找不到他们的梦？
李盼桉直觉，或许其中是有人插手。
心中有了想法，她就很想去探究一下，于是提议道：“不如你带我去你家，让我来看看你爸妈的想法如何？”
“什么意思？”男生愣住，没反应过来。
“我去和他们聊聊，你在旁边看着，如果你还想让他们知道你变成鬼的事实，就拍拍我，我会和他们说的。如果你不想了，那我就带你去一个适合鬼待着的地方。”
李盼桉笑着指了指老板，调侃道：“你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怕是要被吓得来陪你了。”
男生下意识想要拒绝，毕竟李盼桉对他而言是个陌生人，哪有让陌生人随便来自己家的。
可转念一想，他确实叨扰网咖老板太久了，心里有些愧疚，而且李盼桉是唯一一个愿意和他说话的活人，她提出的主意，或许也是眼下最容易让他爸妈接受的办法。
他咬咬牙，同意了李盼桉的提议，如果她真的对他家有不轨的企图，大不了他就拼个魂飞魄散。
出发前，李盼桉迈着轻松的步子，停在老板面前。
她伸出手，老板心里有些感动，正准备抓住她的手站起来，就听见李盼桉“啧”了一声。
面前的那只手迅速收起，随后搓了搓手指。
“我待满八小时了，现在，日结一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