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孟图图尤匹在三护卫中最后一个出生。
他在破卵而出的两天前就已经有了意识,能听到巢穴中熙攘脚步声,谈话声和嘈杂的沙沙声。
这抹沙沙声其实是他的心脏在跳。
他并不确定自己诞生是为了什么,在黏稠浓腻的营养液中,尤匹看到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自己的指头,皮肤,躯干,乃至身上每一处颜色不均匀的熟红色。
撕裂卵皮的那一刻,他嗅到空气的味道,忽然感觉大脑无端清醒起来,像一锅凉水里溅入了一滴热油。
孟图图尤匹沸腾了。
他砸破墙壁,就懂得什么是毁灭;
他迈开步伐,懂得了什么是控制;
小提琴的声音让他感到不喜,但他也因此懂得了什么是烦躁。
每只蚂蚁拥有种族的恶,严格来说,这些负面特质是他们的依仗。
试想一只善良蚂蚁的存在,只会让它变得弱小,任人宰割。
孟图图尤匹在岩壁边缘坐下,大口嚼咽一个肉丸。
血与脂肪滋滋在他齿间爆裂,腥味,甜味,经络梗阻的口感,他进食直到腹饱为止,刚出生的那股迷茫已经完全在这只蚂蚁身上消散,他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辅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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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尤匹站在露台外无所事事,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细碎,不是很大步,轻巧。
肯定来自那个昨天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王,并在宫殿住下的人类。
这个人类的手,脚,指尖,躯干,乃至皮肤都呈现一种晶体一样的脆弱感,莹白,矜娇,仅仅是站在面前,就能感觉到她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但尤匹不懂什么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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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尤匹知道,摧毁一个人的方法。
找到致命部位击打即可,或在其他地方随意攻击,累加到一定程度,猎物也会很快死去,速度像一颗灰尘殒灭。
这是枭亚普夫的结论。
尤匹不知道灰尘殒灭这种无意义的事,但他还是很赞同普夫。
灰尘一样,尘埃一样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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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他发现艳阳无法被摧毁。
王在所有人眼前杀掉她,她十分钟后闪亮登场,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的表情。
头发潺潺而披,睫毛向下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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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人类的眼睛和蚂蚁不一样,瞳孔圆润秀丽,透露着天真和温和。
但这名人类很嚣张。
她早上在宫殿里乱转,中午时端着碗凑到二楼大殿来,尤匹看见她舀一勺饭送进嘴里,咀嚼,咽下,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这让他感到饥饿和进食的欲丨望。
从那天起,尤匹对她的关注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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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艳阳和他讲的第一句话是,“这里有厨子吗?”
孟图图尤匹低下头,这个生物在他面前被对比衬得细胳膊细腿,难以置信,这样的轮廓是怎么接下攻击的?
他无视了这名人类,对方等待没有得到结果,便抬脚绕过他。
十分钟后,王吩咐他去抓一名人类厨师回来,要活的。
他和枭亚普夫无意中对视了,能看出来,枭亚普夫觉得有点不妙。
但尤匹对艳阳的好感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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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作为王的属下,王说的一切他都尊崇,王认可了这个人类,他也就跟着认同。
慕强心理让尤匹对艳阳多出一点点赞赏,可以让王作出命令的,都是某方面的强者。
例如那名每天都在将死王的人类棋手。
虽然尤匹对娱乐棋一窍不通,但他对小麦的感官也从食材变成了一个人类。
从恶演化至平淡,无知,不通。
艳阳对他说话,他开始接受并挑选着回答。
逾越的或深奥的懒得思考,但简单要求可以满足。
尤匹想,总归最后王都会同意这些要求并吩咐到他身上,倒不如他直接解决了,也省的这个人类总是去打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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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这是一种驯化。
孟图图尤匹慢慢习惯了在艳阳开口前先一步猜测对方想说什么,偶尔的猜对让他新奇,他投入一些观察到对方身上,这观察的结果就一定会以某种形式返还给他。
艳阳皱皱眉,他猜大概是食物有点糊或者没放盐,艳阳打赤脚时表情扭曲,他猜是踩到石子或小碎片导致。
他的观察大概由于平时太无聊了,彼多会被窗外的风、蝴蝶、小鸟吸引,而枭亚普夫又时刻都在思考。
尤匹却八风不动,只要与王无关便没有情绪起伏,他不感到无端的雀跃,沮丧。
但艳阳有,她在每个人面前同等地展露自己,像一朵含苞的花,雀跃时便欢呼并随意拥抱什么,沮丧时则垂着头不说话,甚至干坐,发呆。
尤匹来到二楼的走廊尽头,在走动时他手指曾抚过空气中艳阳正在消散的气息,他问:
怎么了?
艳阳抱着膝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我好无聊啊。
这是尤匹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原来自己这种情绪叫无聊。
人也有,蚂蚁也有。
尤匹在出生接连明白毁灭,控制,烦躁后,又明白了一件事:无聊。
这是种情绪。
接下来的半天,他发现艳阳好像在缓解他这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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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尤匹一直守在王身边,有时看到尼飞彼多在柱子上喊叫,有时看到那名人类与夕阳安静地依偎在一起。
红光笼罩,和艳阳金橘色的发丝悱恻缠绵在一起,好像两个太阳正融合,吞噬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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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太阳带来温暖,温暖让人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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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尤匹开始注意到她的一些小动作,艳阳在犯困前会抠自己的拇指,饿了总努嘴遇到不满开口前会先轻轻拍某个地方以增加自己的气势,她善于表达自己并解析别人,脑回路很奇怪,但最后总能说出一个有道理的结论。
下午茶她给尤匹捎带一份,遇见时挥手说早安晚安;
她主动接近和他讲话,虽然尤匹不擅言辞和人际关系,但他还是发现艳阳并非出于任何目的这么做。
好像就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然而奇怪的是,每当她这样随意做出点无意识的动作,例如轻碰别人肩膀,或者无聊时把脑袋左右晃动,缓慢地眨眼,在地上用念气的团与自己对棋——每当她这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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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灵魂便随她袭击在尤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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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尤匹在饭桌上接住艳阳的脸,他开始觉得艳阳和彼多一样是猫,下巴亲昵蹭蹭,眯起眼对他露出促狭的笑意,张嘴时还能看到两颗尖尖的犬齿。
她打哈欠时发出不明的气音,舌头拱起,眼角泌出一滴生理盐水,看起来可爱又奇怪。
12.
王摔门而去,尼飞彼多脸上滑下冷汗抑或是枭亚普夫开始独自安静地流泪。
尤匹明白了:原来并不只他一个被艳阳的灵魂影响。
但什么是灵魂,他仍旧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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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他看到艳阳在雨里穿梭,皮肤苍白,好像一息间褪去生机,变成即将枯萎的芽。
从那天开始,艳阳身上的自由更加恣意了,仿佛马上要乘风起飞那样。
是的,他曾拥抱这个人类去到夜空中,艳阳说飞是人类最初的愿望,火光把她的脸颊熏成斑驳辉映的样子,但尤匹不解。
在他看来,艳阳一直在飞翔。
像只遨游的候鸟那样毫无束缚,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歇脚,振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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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死去。
这个诡噩的假设后来成立了,但此刻能感受到人类窝在自己胸前的尤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飞翔并不是艳阳的愿望。
于是他问:那现在的愿望呢?
艳阳把头歪靠在他冰冷坚硬的手臂上安静了一会。
在他们经过一颗远在亿万光年外的星星时,这个人类回答:唉,不知道啊,说不定是学会爱呢。
那一刻,尤匹便再一次学会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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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他爱王,他的使命便是为了王,所以他当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
在和彼多普夫赶到南边的实验场时,他们首先看见一片翻腾的火海,火海中,有一股纯黑色的恶念在疯狂燃烧。
这些念气并不属于王,它们在上空张牙舞爪,扭曲时卷起狂风,火苗,灰烬等一切让人恐惧的事物,但三护卫在看到它时,却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执念。
他们纷纷冲进火海,在爆炸中央找到跪在地上,捧着一只人手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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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艳阳死了。
有意思的是此人明明每次死后都会复活,但这次她没有,相反,她比任何人消失得都要彻底。
没有尸体,原本应该在死后解除的念能力反而更加暴烈,那座恢弘的囚笼在火海中燃烧整整半小时才碎裂成沫。
无法把王带出,三护卫为避免核辐射退到远方,虽然还是染上了不少,但尼飞彼多召唤出玩具修理者,分别给剩下两护卫和自己进行了治疗。
王从那里走出时,手里仍旧握着那只一开始就断在笼子里的残手。
手属于艳阳,指甲修剪干净,断口整洁,散发出血和烧焦的味道,枭亚普夫和彼多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尤匹回过神来,碰碰自己的脸颊,也摸到了湿湿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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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尤匹感到难过。
当他看见王轻吻断肢的手背,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强烈的痛苦,这种痛苦本应让他被激怒,然而就那样过了很沉默的十分钟,他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
他意识到自己被打败了。
被艳阳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