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黑风高夜无人夜。

    一身白衣的少年夜不归宿,鬼鬼祟祟在街头游荡,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就差鲜明地写上“我有问题”几个大字。

    邦彦对麻烦一向避之不及,这种事放在平常,肯定有多远躲多远。

    可在今日的香川——

    黑发的年轻人抓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从心底觉得很麻烦,但身体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一旁,默默听着春野医师和少年之间的对话。

    “……回家的路线,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少年梳着这个时代常见的美豆良发型,乌黑的长发分别从两侧耳朵边束起,他一摇头,耳边的两撮头发也随之晃动,“母……父母从不让我出门,我想看看外面的样子,所以……偷偷溜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离家出走后迷路了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春野身为一个过来人,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她看少年望着自己有些可怜,不由得伸手替他把头发上的干草拿掉。

    帮他整理着凌乱的头发,春野不忘问少年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白雉,我叫白雉。”

    少年被问到名字时,犹豫了一下。

    春野看向邦彦,下意识觉得他在香川待的时间久一些,或许对少年的名字有什么印象,但面对她的目光,后者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香川城内的哪一户人家有个叫做“白雉”的孩子。

    八咫照天镜忽然问:“你相信他的话?”

    “怎么可能,”春野从心里回道,“我还没老年痴呆到不管别人说什么,就盲目相信的地步。”

    “但是你非常关心他,看得我以为你相信他的这些谎话。”

    春野不置可否。

    不管自称白雉的少年是出于什么目的,或是出于什么理由撒谎,他们都不可能就这样把人丢在路边不管。

    解开白雉耳朵两侧快要散开的头发,没有合适的工具,春野只能随手简单地梳理一下,再用长长的紫色绳子打结绑好,梳整完毕,她看着白雉相比之前整齐许多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

    “从这里往那走,直到接近城门的地方,那是忍宗在香川的临时驻地,你把自己迷路的事告诉里面的人,他们会安排人送你回家。”

    春野抬起手,指了一个方向。

    闻言,白雉反而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角,少年黝黑的眼睛闪烁丝丝哀求,“拜托了,麻烦你送我回去吧?我瞒着父母偷溜出来,这件事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我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但我们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怎么送你回去?”

    白雉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仅仅执拗地抓住春野的衣角,生怕她会扔下自己突然跑了一般,怎么都不肯撒手。

    “真麻烦啊。”

    邦彦轻啧一声,视线扫过白雉衣服上绣制的精美暗纹,落在他耳边紫色的发绳上,“他身上的衣服,只有极乐神社的人才可以穿戴,而能用上紫色的人,在神社中的地位只高不低。”

    他对春野提议:“去神社附近看看吧。”

    极乐神社。

    春野只抓住这个意想不到的关键词,她瞪大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你是极乐神社的人?”

    “我……我……”

    少年嗫嚅半天,用一副豁出去的表情,憋出一句,“我……我不知道。”

    “太可疑了,简直太可疑了。”

    八咫照天镜对此评价。

    春野没有理会它,把原本想劝说少年去找忍宗求助的话咽回肚子,她已经提醒过羽衣,也相信对方会多加留意极乐神社。

    不过当一个天降的大好机会摆在眼前,那颗老实没多久的心,又有些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动。

    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还能进神社的内部查探,尤其是那个“熟水”……

    在脑海中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她表现得无比体贴的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邦彦君不如先回去休息,我陪他去一趟神社。”

    抓起一根长在路边的狗尾草叼在嘴里,邦彦扫一眼满身问题的少年,“饶了我吧,春野医师,如果翔平那小子知道我让你孤身一人走夜路,他会活剥了我的。”

    春野当他是在说笑。

    极乐神社位于西北山林的最高处。

    朦胧的远山被夜间渐起的薄雾笼罩,从山下抬头遥望,他们只能看见神社燃起的灯火,影影绰绰,在挺拔茂密的杉树林无意地隐匿下,令人们瞧不真切。

    通往神社的参道只有一条,沙石铺筑,细密的青苔从路的两旁悄悄爬上石阶。

    当脚踏上这条长长的阶梯,春野忍不住转身回望,如水的月辉自高空洒落,屋舍俨然,犹如覆盖了一层银白的雪霜,整个香川陷入寂静的夜色之中。

    “起雾了,好冷啊……”

    没想到山上和山下的气温差这么大,邦彦身上只有一件忍宗弟子常穿的普通白袍,这身在山下刚好合适,可来到潮湿寒冷的山上,就显得单薄。

    邦彦换一只手接着提灯,把冻僵那只凑近温暖的烛火来取暖。

    幽暗的深山静谧无声,手里的烛灯是仅有的照明工具。

    眼角余光瞥见落在他们后方的春野止步停下,邦彦顺着她转身注视的目光看去,城中最高的建筑灯火通明,从山下漆黑一片的房舍里脱颖而出。

    “那是香川城主的宅邸。”

    愣忪出神的春野收回视线,慢慢朝邦彦看来,年轻人维持一贯以来的懒散腔调,“如果能早一点来的话——比如疫病爆发之前——就看得见整个海之国最美的夜景。”

    “香川……很有名。”

    “是啊,非常有名,”邦彦轻笑了一下,语气不明,“正如众所周知,香川属于夜晚,而不是白日。”

    “翔平君和我提起过,一切还未发生前,他们又将这里称作不夜城。”

    黑暗里,邦彦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嘀咕一句:“那小子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这有问题吗?”

    “不,没问题。”

    邦彦停顿一下,看一眼走在前方的白雉,少年此时正在四处张望,不曾留意后边两人的谈话,“那你也该知道了,香川是个怎样的地方。”

    春野默默地点头。

    邦彦边走边说:“十年前,海之国年幼的大君找上那时还在四处游历的羽衣大人,想借助他的力量废除极乐神教延续已久的习俗。”

    “这和我听过的不太一样。”

    “无论是什么,流传到最后总会面目全非。”

    “那位海之国的大君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难得可贵的仁善者。”

    “我记得,他下达过禁止再用活人祭祀的诏令。”

    “确实,在羽衣大人的帮助下,他颁布了自己的第一个命令。”

    邦彦话锋一转,“但也正是他的年幼,所有人对他下达的诏令阳奉阴违,可为给他们这位大君一个面子,各方势力的推动下,最终,孕育出现在的香川。”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街上游逛的人络绎不绝,私娼们肆意地站在街边招揽客人,贩卖‘贡品’的商人将他们货物洗刷干净后,全部裸露地装进笼子,摆上街边任由从各地赶来的买家挑选……

    这些‘贡品’,可以是物件、货物和随意消耗的牲畜,唯独不是能平等对待的人。

    人绝非可以从始至终能保持理智思考的存在,会有私心,也有私欲。

    最初,听说香川出现极其严重的疫病,忍宗里的弟子们亦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上天对那些家伙的惩罚,根本死不足惜。

    “那些无辜的人呢?”

    在决定派出忍宗的人前去香川支援的前一夜,邦彦无意听见羽衣大人和诚太的谈话。

    “那种罪恶肮脏的地方,又怎么会有无辜的人!”

    “所有原本居住在香川的人,那些被商人运进城内又抛弃的人们,从事着最低微不堪,只想为家人挣一口果腹饭的平民……他们,难道要因为部分人的私欲一同遭受惩罚?”

    “可是羽衣大人,极乐神教正是受到全国上下的追捧,才能在海之国拥有如此大的权利……那些人是刽子手的帮凶!他们一点也不无辜!”

    “真的所有人都追捧吗?”

    “……我不明白。”

    “过来,诚太,坐下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邦彦没能偷听到那个故事,因为翔平跑过来,将他一把拉走。

    后来,等他们已经来到香川,与诚太一同夜巡的时候,他问诚太为什么要接受这个重任,冒着生命危险到香川治理疫病,明明在此前,他对海之国、对极乐神教、对这个地方,只有心存厌恶。

    “我依然不喜欢这里。”

    “他们引以为荣的信仰,自古流传下来的习俗……所有的这些,无论哪一个都让我深感恶心。”

    “犯罪者理应受罚,但无辜者不该一同牵连。”

    “他们该死,却绝不是现在。”

    邦彦无声地盯着诚太看了许久,直到后者被他盯得浑身发毛,邦彦终于开口问:“你不好奇吗?”

    “什么? ”

    “你和诚田从小跟在羽衣大人身边长大,一点也不好奇他的过往吗?”

    诚太一时无语,他总能被这位朋友时不时跳脱的发言给呛住,深吸一口气,“我没有打听别人过去的爱好,更何况那还是羽衣大人的隐私!”

    “别太较真嘛,诚太,小小原谅一下我身为普通人具备的好奇心,我实在太想知道,究竟怎样一个环境会塑造出像羽衣大人这样的……圣人。”

    “变态。”

    “咳、咳,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月光将身后的影子拉长,邦彦勾住诚太的脖子,他们好哥们般的勾肩搭背。

    邦彦缓过神,首先对上一双认真凝视自己的眼睛,唐突地被晾在一边,少女没有出现丝毫不耐烦,一直耐心等待他从回忆里走出。

    “抱歉,我今天的话有点多。”

    邦彦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居然会和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些。

    因为少女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就像翔平不止一次傻笑的跟她说起少女,经常用到的描述——

    “与她相处的感觉很舒服,她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

    邦彦对此嗤之以鼻,当场送给对方一句,“色令智昏。”

    不过,他恐怕要收回这句话了。

    春野医师弯起嘴角,将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没关系,正好可以更多地了解这个地方。”

    “这里——”

    前方传来白雉的叫声,两人闻声一看,只见参道左侧,头上挂着蜘蛛网的少年从人高的草丛中探出头来,向他们挥手。

    白雉走在前方带路,他用捡起的木棍劈开交错生长的草丛,缓慢地讲话声飘忽不定,“我记得从这里往前走,有一棵挂着注连绳的大树,那棵树刺破岩石长出,生长的无比高大,就在大树的后面……雾变浓了,小心脚下。”

    四周弥漫的雾气渐渐将一切吞噬,手中微弱的灯火在冷风吹动下明灭不定。

    邦彦拦住春野,不让她跟着少年踏进参道外的草丛,“你父母是神社里的人?”

    “……也许吧。”

    “我不记得神社中的哪位神官,有一个叫‘白雉’的孩子。”

    “这很重要吗?”

    置身在草丛中,少年侧过身看着他们,漆黑的眼眸如幽深的古井,平静冷漠。

    “姐姐,”懒得再伪装的少年这样叫春野,“前面……很快就到了,快跟我一起……送我回家吧。”

    八咫照天镜再次蹦出来,语气肯定,“他果然有问题。”

    春野依旧无视,仿佛没注意到少年的转变和异样,直接对邦彦说:“反正只要走到前面,白雉就能回家了,邦彦君在这里等一下好吗?我很快回来。”

    邦彦皱起眉头,疑惑春野执意要跟着少年走向危险的原因,“你——”

    “放心,我很快回来。”

    不容邦彦多说,春野径直走向少年,与他一同步入浓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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