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昌十年,秋。
离黍,北娑的第一古城,像一只安静的巨兽横卧在大地上。
经过数日的车马劳顿,下午申时,苏毅澜乘坐的马车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终于进了都城。
皇城在离黍的北面,马车咯吱前行,车轱辘缓缓碾过平整厚实的青石板,不久之后,历经了一百多年风雨洗礼的皇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马车外车夫一声长“吁”,车停了下来,临安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殿下,咱们到了。”
很快有人的脚步声接近,苏毅澜与师父互换了一个眼神,便率先掀开帘子,提袍下车。
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城门,正上方匾额上写着“东华门”三个字,门两侧有披甲执锐的士兵肃然而立。
一个上了年纪的宦官近前,满脸堆笑地朝苏毅澜行礼,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对他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五殿下。”
随行的临安连忙在边上介绍:“殿下,这位是皇上身边的周公公。”
快迈入宫门的那一刻,苏毅澜停下脚步,默默回首,望了一眼远处碧蓝的天空。
天幕上有几朵浮云在缓缓飘流,在高高的苍穹之上,白云的上端,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眉眼清秀的男子,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师兄,希望你的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此去一切顺利!
正走在他身后的周公公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询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老奴去办就是。”
“没什么,走吧。”苏毅澜对他微微一笑,转回头。
薄唇轻抿,少年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略挺了挺腰身,迎着初秋微凉的风,迈进了朱红色的深墙。
皇后在寝宫内厚厚的长毛地毯上踱了几步,缓缓走向右侧临着花园的一扇窗前,透过镂花的木窗看着远处绕过花丛走过来的心腹王尚仪。
俄顷,对身后的赵均宁道:“按理说,渃州那边早该有噩耗传来,算算时间,去接的人这几日都快回来了,你手下的人怎么说?”
赵均宁跟着她身后走了几步,回道:“据老臣了解到的情况,那晚庶子被逼到了悬崖上,胸口已中了一剑,最终落下悬崖身亡了。”
他跟在李玉姬身后,也往窗外看,语气笃定道:“娘娘放宽心,老臣手下找的刺客都是一个顶十个的一流高手,那庶子无论如何活不成。听闻那冯宇荀也坠下了山崖,目前生死未知,老臣想,去接的人到了山上也未必知道那庶子已经身亡,因此,消息或许来的慢些。”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从窗口慢慢往回走,华丽的裙摆缓缓拖曳过地上米色的长毛地毯。
到了屋子正中,在一张精致圆桌前坐下,默然半晌,才又开口道:“赵尚书说的在理,也许真的是耽搁了。”
两人正言语间,忽见王尚仪匆匆绕过屏风进来,行了礼:“娘娘,接五殿下的人回来了,他们……”
“什么?回来了?”赵均宁这一惊着实不小,打断了她的话问,“他们怎么说?”
“回大人,他们已经接回了五殿下,这会儿已经进了东华门了,”王尚仪说道,“周公公正领着五殿下和他的师父往皇上的康宁宫去了。”
“竟然接回来了?”赵均宁自语了一句,又将视线转向皇后,难以置信地说道,“这庶子命这般大,掉下山崖还能毫发无损地活着?”
一直未开口的皇后绞着手中的锦帕,倒并未显出多少吃惊的模样,只是眉头微皱,道:“这种事可不好说,或许侥幸挂到了树枝上活下来也有可能。”
说完一双丹凤眼看向了侧旁的王尚仪,“多年不见,本宫该去会一会这位五殿下了。”
甫一跨入皇城,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便如铺开的浓墨画卷一般展露在苏毅澜眼前。
几座飞檐凌空的宫殿层层叠叠,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曲水,错落有致,每一处都风格迥异,金色的琉璃瓦在初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五殿下,这边请。”
皇上的贴身宦官周贤贵满面笑容,抬手为苏毅澜和冯宇荀引着路,穿过一道长长的木质行廊。
路上遇见许多宫人,这些宫人见到他们也不说话,只是退至道路两侧,低着头恭敬地行礼。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气势恢宏,飞角重檐的宫门前,周公公终于停了下来,对着苏毅澜道:“还请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待老奴去禀明皇上。”
言毕上前与门外垂手站着的一个太监交谈了一句,便侧过身来,直接对苏毅澜和冯宇荀做了个请的姿势,恭敬地说:“圣上正在里边等着呢,请吧!”
冯宇荀在踏上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时,抬眸瞥了一眼朱门上方的匾额,只见黑底金字写着”康宁宫”三个字。
他身旁的苏毅澜悄悄瞟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轻吸一口气,也泰然自若地跟了上去。
北娑皇帝杨煌将接见幼子的事安排在了处理政务的康宁宫的侧殿。
一位老太监手持拂尘垂眸站在朱红的殿门口,见苏毅澜一行人走来,抬起双眼,一抖手上拂尘,用尖细的嗓子喊道:”五皇子殿下到!”
门内入眼便是粗大的黑漆圆柱,上面描着金色云纹和蟠龙入云图,看上去精美至极,圆柱之后是层层纱质帷幔,后方隐有人影微晃。
苏毅澜随着周公公沿着一条直道前行,远远就看见一人着一件明黄色的锦袍,坐在一张扶手雕有龙纹图案的宽大座椅上。
想来那便是皇帝了。
微低着头,苏毅澜用眼角余光在殿上扫了一眼,大殿空阔,边上除了几个低着头的太监,还有一个着宫廷服装的男子垂手立于一旁。
冯宇荀一近前就屈膝跪下,朝皇上叩首:“草民冯宇荀叩见陛下。”
苏毅澜见状,也随着师父规矩地跪了下来,垂下眼,有些不自然地说了一句:“儿臣拜见父皇。”
面色带着两分天威的九五至尊看向了下方眉眼低垂的幼子,仔细打量起来。
五郎长得英俊,个子也高大挺拔,这眉眼……是随了他早逝的母亲吧。
思绪突然呼啸而至,龙椅上的皇帝努力地回想孩子母亲的模样。
然而,他一生临幸过的女子委实太多了,那酒后风流一夜收进房的女子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在他脑海中怎么也形成不了一张清晰的容貌。
……隐约记得很有几分姿色,是个乖巧模样,在生下孩子不久后,不知怎么就投了井,大概……就是崎儿长的这个模样吧!
皇帝在心里下了结论。
“五郎,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声调柔和,却自带着一丝威严。
苏毅澜愣了一瞬,才醒悟过来皇帝这是对他说话,依言缓缓仰起了头。
当目光迎上了帝王的视线时,苏毅澜只觉得眼前这君王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又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回溯光阴,想透过他看见一个什么人。
他立刻垂下眼,暗想,我与师兄长得并不相像,他这般端详我,不知会否看出端倪。
这想法才一冒头,心里不由就有了一丝紧张。
少年连忙屏弃杂念,保持着镇静,低垂眉眼一动不动。
“陛下,五殿下还跪着呢。”垂手立于一旁的内侍总管夏末秋轻声提醒了皇帝一句。
皇上“哦“了一声,醒过神来,连道:”好,好,都起来吧,那个……五郎你过来。”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远远地朝苏毅澜招了招手。
按压下内心的别扭,苏毅澜慢慢走近了这个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男人。
尽管来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面对时,那种来自于帝王的威仪,还是令他不可避免地紧绷起身子,并从脸上显露了出来。
皇帝看起来年近五十,有些清瘦的脸上颧骨微凸。
那眉眼竟然和杨穆崎很有几分相似。
苏毅澜走到跟前,杨煌又细细端详起来,一面下意识地想,五郎看向朕的双眼清冷,不见一点温度,大概也怪朕这么多年把他扔在外面,弃之不顾吧。
他内心百感交集,自觉这么多年愧对幼子,因此并不在意少年脸上的冷淡反应,只是像个慈父一般看着他,和颜悦色地问:“五郎,这些年在渃州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