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日西斜,风微冷,义宁坊大理寺依旧庄严肃穆,甚至有些阴冷,以至于裴朗一直觉得哪怕是个铁血的将军在这呆久了也会忍不住脊背发凉,但今天他却看到了一个弱质纤纤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子头戴帷帽,步履缓缓,身后的侍女着绢簪银,前方领路的五品寺丞恭敬非常。

    裴朗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颇有教养的世家贵女,可这样的世家小姐又怎么会踏入大理寺?裴朗心生疑惑,刻意走了过去,笑道:“赵大人欲往何处去?”

    赵寺丞忙作揖道:“裴大人。”

    裴朗仿佛刚见两女子在此,问道:“这二位是?”

    赵寺丞先与女子道:“赵小姐,这是大理寺右少卿,裴朗裴大人。”而后才对裴朗道:“裴大人,这是赵大将军之女,因府中侍女听闻平康坊四海阁之事,想来看看那死者是否是离散的兄长。赵小姐体恤,便亲领她来。”

    平康坊四海阁?裴朗眸中疑惑不减反增,面上带笑见礼,却忽转头对赵寺丞愠斥道:“大理寺阴气血腥,赵小姐虽是将门虎女,但死者形貌可怖,你不会将画像给赵小姐看么?”

    赵寺丞忙道:“画像已给赵小姐看过…”

    赵瑟瑟也温声解释道:“此事不怪寺丞。是品春这丫头实在眼拙,对着画像,一会说是,一会又说不是,我也是急了,才请寺丞领我与品春去看那人真容。”

    裴朗面色一转,笑道:“赵小姐才名满京皆知,想必侍女也对书画一道也是颇精,大理寺拙笔画像,让小姐见笑了。”

    前说自己为将门虎女,似不知自己不通武艺,后又言才名满京,却是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前言后语矛盾,又字字似有深意。赵瑟瑟强压下心中不安,笑道:“裴大人过誉了,我非因职属所在,却想看在案死者,是否是…不妥?若是如此,还是罢了。”

    赵寺丞连声道:“不会不会…”

    裴朗面上仍带着笑,语气和善,也道:“赵寺丞说的对,赵小姐实在误会裴某了。不若…”他沉吟片刻,对赵寺丞道:“刑部使者巡复衙狱,正在前堂,你且先去,赵小姐这边有我。赵将军乃正二品辅国大将军,于国有功,赵小姐不过是想看一案中尸首,又有何难?”

    赵瑟瑟面上一沉,冷笑道:“裴大人此言何意?我为侍女寻亲,与我父职级何干?难道今日来的是平民百姓就登不得大理寺之门?若我今日所行与大理寺章程不符,您大可直言,何故口中含枪带棒,脚下却违心而行?”

    裴朗道:“赵小姐言重了,是裴某失言了。还请小姐随我来…”

    此时裴朗似乎比方才真诚了许多,但若是方才的赵寺丞,赵瑟瑟还能有把握支开他,让品春检验尸体,现下这位…赵瑟瑟不愿冒险,只淡淡道:“裴少卿也不必为难,我到底是闺阁女子,对大理寺的章程不够熟悉。我也不愿为难大人,不如让我这侍女将兄弟的形貌说与裴大人,大理寺断案如神,定能知晓死去的人是不是她的兄弟。”

    裴朗眉头一皱,目光如鹰,见赵瑟瑟不似说假话,方作揖道:“裴某必定尽力。便是这人并非小姐侍女兄弟,裴某也会替小姐注意一二,以期早日让品春姑娘兄妹团圆。”

    赵瑟瑟颔首不语,只侧身避开裴朗的礼,品春会意道:“兄弟走失时,我尚年幼,只记得他有一双丹凤眼…”

    只记得丹凤眼…裴朗看向赵瑟瑟,想到方才的话,他几乎确定她是故意“报复”。

    下值后,裴朗在府中见到醉醺醺的裴千倾从软轿下来,终忍不住嘲讽道:“你们女子的名声可真信不得。”

    裴千倾目光流转,笑道:“表兄,你这话说的真怪,难道是嫉妒我可以逛楚馆?表兄何不直言,明日…不行,明日全淼淼设了杏花宴,后日我带表兄一道去如何赏遍京城柳,如何?”

    直言…又是直言,裴朗推开裴千倾靠过来的身子,斥道:“男女有别,离我远点。”

    裴千倾笑不可支,扶着婢女的手,道:“你看裴朗这模样,算不算落荒而逃?”转头忽见一男子从身后快步而走,见她回头更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裴千倾眯着眼想了半天问道:“这人怎么走得比表兄还快,不会是采花贼吧?”

    婢女道:“回姑娘,是堂少爷。”

    裴千倾道:“裴照?他走这么快做什么?饮歌,我是不是得去关心下我的好堂弟,我们的金吾将军。”

    饮歌愁眉道:“姑娘,堂少爷可能…”不想见你。

    裴千倾摆摆手,笑道:“我知道,可我这个人呐,就是喜欢强人所难。”

    --将军府--

    月初上,赵瑟瑟独自坐在亭榭之中,满腹心事,连赵士玄故意踩重的脚步声都没有发现。

    赵士玄道:“受打击了?”

    赵瑟瑟一愣,回神,笑道:“哥哥。”

    赵士玄淡淡道:“叫这么甜做什么?”

    赵瑟瑟把茶推到赵士玄面前,笑道:“哥哥这么晚回来,是不是问到了什么消息?”

    赵士玄冷哼一声,还是道:“那天除了李银月以外,去了四海阁的女子有两个,一个是河东裴氏嫡支长房次女裴千倾,另一个是左相徐绍的幼女徐盈盈。如果龟公没有说谎,与花满原一道去的人就在其中,你可以从她们入手。”

    脑海中涌现着陌生又熟悉的记忆,这使得赵瑟瑟心中的疑虑越来越盛,她不明白是自己重生导致记忆的缺失,还是上辈子的确没有这些人?但她现在没有任何办法证实自己的猜测,只能把满心的疑问压制,转而思考章五郎被杀一事。

    赵瑟瑟道:“裴家小姐正在与太平王世子议亲,应当不会与非亲非故的花满原一道去四海阁。”

    赵士玄摇摇头,道:“她还被称作被称作贵女表率,不也去了四海阁吗?”

    赵瑟瑟忽道:“大理寺少卿裴朗是不是河东裴氏的人?”

    赵士玄道:“裴朗?此人与裴千倾同为嫡支,二人既是堂兄妹又是表兄妹,想必感情极好。你今日见到的是他?”

    赵瑟瑟点头,道:“今日,我本见到的是赵寺丞。但后来他忽然出现,屡屡阻挠,又支开了赵寺丞。”

    赵士玄立刻道:“他现是掌折狱、详刑之事的大理寺少卿,如果真的与裴千倾有关,造假诬告…轻而易举。”

    赵瑟瑟却又道:“可,他身为大理寺少卿,怀疑也是正常。毕竟大理寺忽然出现一个女子,是有些蹊跷。”

    赵士玄道:“你不会是做贼心虚被人看出来了吧?”

    赵瑟瑟嗔道:“哥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只是在想,虽然龟公说过章五郎为见李小姐而得罪了权贵,但我们就这么怀疑花侍郎和与他同行的人会不会太过草率?”

    赵士玄道:“草不草率我们都只有这个线索。”

    赵瑟瑟看了看赵士玄,叹道:“哥哥说的对。往日总觉得哥哥只会满京地玩乐,今日才知道,很多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也没有自己想的聪明,而哥哥却是比我强上许多。”

    赵士玄笑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可你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女都自认不如我,哥哥是不是也能封个京城第一才子?”

    赵瑟瑟也笑了,但随即认真道:“哥哥以后还是别提才女这件事了,我离才字差得太远。裴家小姐的名声是因望族之中唯有河东裴氏愿与皇家近,所以皇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们捧个贵女好联姻。但我何尝不是一样?以前我也为这个虚名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但如今我明白了,名不副实、反累自己。”

    赵士玄有些惊讶,道:“妹妹…”

    赵瑟瑟笑道:“不说这个了。明日吏部尚书之女全淼淼设宴,邀我前去。裴千倾与徐盈盈也必然在受邀之列,我先从这她们那打探一二。”

    赵士玄只有点头,离开前又嘱咐道:“妹妹,自身的安全最重要,若是实在困难,不用想着为我还这人情,哥哥虽然比不上徐盈盈的哥哥徐和,也比不上裴千倾的兄弟裴朗和裴照,但想别的办法的能力还是有的…”

    赵瑟瑟笑道:“哥哥放心,我有数。而且我做这些才不是为了帮你,要说帮,是哥哥帮我才对。现在,哥哥还是早点去歇息,养精蓄锐,好助我一臂之力。”

    赵士玄摇头,笑叹道:“遵命,赵大小姐。谁让我上辈子欠了你?”

    不是哥哥欠了自己。

    赵瑟瑟的笑容淡了,她看着赵士玄离开,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哪怕从西洲回来后便刻意让自己表现得如当初未出阁时一般,心却终究回不去了。那些她不愿回想的过去终在今日被赵士玄无心的一句话引了出来。

    是她欠了哥哥、欠了父亲、欠了赵府所有无辜的人。

    亭榭中只有赵瑟瑟一人,月色凉如水,寒意却是从心头向外蔓延。

    赵瑟瑟不得不承认,她放得下李承鄞,却放不下真实发生过的过去。她甚至可以原谅李承鄞,但却永远无法原谅为了爱情与欲望害死赵家满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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