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无极宗谢淮的婚事,定在冬月十五,冥夜戌时。

    戚南行抵达那里的时候,赴宴的宾客们已经基本到齐了。

    如今的无极宗宗主是前任宗主谢脩的堂弟谢淼,年岁不高,修为一般,不过刚刚越过合体期,举止仪态颇有些拘谨,对那位堂嫂玄素真人倒是毕恭毕敬,十分有礼的样子。

    看到戚南行来了,玄素真人陆清湄亲自上前迎接,伴随着悦耳的铃铛声,一袭黑底红花的华丽长裙衬得她高贵又美丽,她笑盈盈地客气道:“多谢天枢仙尊赏光,来参加我儿谢淮的婚仪,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还请仙尊劳烦,为我儿做主婚人。”

    戚南行淡淡道:“前辈客气了,能为故去的谢少主主持婚仪,是我的荣幸。”

    陆清湄听到他说“故去的谢少主”,脸色略微有些不快,不过马上又露出笑脸,和如今的无极宗宗主谢淼一起殷勤地将他请进正堂。

    虽然只是一场阴婚,整个殿堂却布置得十分隆重,玉帘金纱,花团锦绣,宾朋满座,济济一堂。

    殷红地毯的最前方安放着两把交椅,玄素真人陆清湄坐在右边,左边的椅子空着,上面摆着故去的谢脩的灵位。

    戚南行打量着那些宾客,只见青云宗、风清门、苍海阁等等,但凡是仙门正道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了。

    “有劳仙尊,这是婚书。”谢淼哈着腰,走过来送给他一张红彤彤的喜簿。

    戚南行低头看那婚书,只见上面写着新郎和新娘的姓名籍贯以及生辰八字。

    他扫了一眼新娘宁文雪那边,只见她是塍州浮来镇沙.林村人,生于丁酉年乙亥月丙午日壬申时,年方十五。

    清冷的目光微微一顿,他盯着新娘的生辰八字又看了一遍,确认他没看错,不禁皱起眉。

    他的妹妹霁英仙子,当初找大师看星盘测算道号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生辰八字。

    那虽不是他妹妹真实的生辰,却是另一个人的。

    难道是个巧合?

    只听外面突然一声锣响,吹吹打打合着唢呐的喜乐声演奏起来,只是与平常的婚仪喜乐不同,今晚的喜乐拉长了拍子,一声拖三调,原本十分欢乐喜庆的乐曲莫名就变得阴森诡异起来,听之令人透体生凉。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随着一阵喧闹的锣鼓齐鸣,四座的宾客们纷纷转头看向门口,翘首以待。

    戚南行也向大殿门口看去,只见沿着满铺红毯的台阶缓缓走上来一位身着红装、凤冠霞帔的新娘,她的头上蒙着火红的盖头,两只素白纤细的手端着谢淮的灵位,身姿挺秀,步履平静,毫不迟疑地走进这红通通的喜堂。

    心尖似乎隐隐刺痛,仿佛有什么就要错失了一样,戚南行正迟疑间,谢淼又过来提醒他:“仙尊,该开始了。”

    戚南行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开始念婚书。

    “谢氏郎淮,钟灵毓秀,德才兼备,可惜春秋不茂,金声早振,自钟情于宁氏文雪,痴心不改,至死靡它……喜今日谢宁联姻,嘉礼初成,指柩成姻,将魂作配。此后同穴同心,不离不弃,刀山火海,白首永偕。谨以此约,共盟鸳誓,死生契阔,良缘缔结。此证。”

    心跳扑通扑通的,仿佛能听到在胸腔里震颤的回音,戚南行看着新娘抱着灵位走到他面前,在谢淼小声的催促中,带着些迟疑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满堂欢喜又悲凉的喜乐声中,灯火缱绻,烛影摇红,新娘依照戚南行的指令,安静顺从地与谢淮的灵位拜了三拜,然后由两位喜婆搀扶着,穿过一道道挂满红纱的游廊,送入洞房。

    “多谢仙尊,有劳了。”玄素真人陆清湄一脸喜悦,将戚南行请到主席坐下,与他敬酒。

    戚南行浅饮了一口,刚放下酒盏,又有一些人来给他敬酒,与他攀谈。戚南行推拒不得,只能一一应付着。

    满桌珍馐,宾朋和乐,即便是一场阴婚的喜宴,气氛也十分热闹。

    留下谢淼照应宾客,陆清湄悄悄离开喜堂,去完成这场阴婚的最后一步——将新娘与谢淮的遗骨合棺而葬,入土为安。

    戚南行一直留意着陆清湄的举动,见她离开喜堂,便悄悄使出分身术,暗中跟了上去。

    他的分身术虽然远不及他的父亲,但是要追踪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只见陆清湄急匆匆离开后殿,一顶红彤彤的四抬喜轿早已等候在那里,旁边守着无极宗大长老关有涯,以及其他一应人手。

    她走过去掀开轿帘扫了一眼,看到新娘正乖乖地坐在里面,满意地放下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一路将喜轿抬到无极宗的后郊冢地,四周弥漫着阴沉沉的雾气,谢淮的坟茔早已扒开,一切准备就绪。

    乌云蔽月,苔霜满地,冷红泣露,石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新娘走下喜轿,摘下蒙在头顶的盖头,一头乌发如丝如缎,衬着那一身大红的喜服,在幽夜中阴森又凄丽。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也没有惧怕和慌张。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仿佛那个即将被下入棺材活埋的新娘不是她一样。

    陆清湄走过去,与她说了些什么,新娘轻轻点头,迈步走到谢淮的坟冢边。

    冰冷的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凌乱飞舞,仿佛一只随时会振翅离去的蝶。

    戚南行紧盯着她的背影,莫名就觉得有些眼熟,心口又隐隐一阵刺痛。

    然而还来不及多想为何,他就看到新娘毫不留恋地纵身一跃,落入下方黢黑的棺材中。

    然后是盖棺落钉的敲击声,埋土扬沙的扑簌声,喜轿在火中燃烧的哔剥声,以及低低呜咽的萧萧风声。

    过了许久,待一切重归平静之后,陆清湄让关有涯带着那些人离开,自己一个人守在那里,在新立起的墓碑前盘膝打坐。

    她要守到新娘咽气。

    戚南行站在幽暗的树影中,暗暗蹙眉。

    如今夜所见,那结阴婚的新娘似乎的确为自愿,并不曾被捆手捆脚,也不曾被逼胁迫。大约是无极宗许给她极大的好处,所以令她如此心甘情愿。

    那他是否还要管这闲事?

    想起素馨长老的叮嘱,他理应悄然离开,待喜宴结束之后,同其他宾客一同告辞就好。

    可是一想到那个新娘被活埋在棺材里,气喘一口少一口,躺在一片狭窄的黑暗里等死……他就于心难安。

    不能再耽搁了,那新娘只是个普通人,只怕在棺中坚持不了多久。

    戚南行看向守在墓碑前的陆清湄,无声地走出那片树影,在被陆清湄发现之前率先出手,击晕了她。

    新培的坟土十分好挖,戚南行很快便将棺材重新剥出,起开长钉,一掌推开棺盖。

    三尺余的棺内不甚宽敞,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静静躺在一具森白的尸骨旁,在棺盖打开的一瞬间,瞪大眼睛望向来人。

    朦胧的夜色不甚清晰,戚南行压低声音道:“姑娘,我是来救你的,起来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幽夜清寒,他那一袭白衣仿佛洁白的月光洒向人间。新娘愣愣地看着他,有种绝处逢生的惊喜。

    “我……”她抬起手,想要握住棺沿,可是还不等触及,她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不走,你走吧。”她幽幽地看着他,一颗泪滴从眼眶滑落。

    “为何不走?”戚南行不解地问,“玄素真人许诺了你什么?”

    新娘问:“玄素真人是谁?”

    “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戚南行怀疑她是不是被骗了,“玄素真人就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位女修,她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样自甘放弃性命?”

    新娘躺在棺中,紧紧攥着衣袖,迟疑道:“我的哥哥被幽冥魔域的魔君抓去当男宠,害得我家破人亡……她许诺会帮我杀了魔君,救我哥哥回来。”

    戚南行眉峰紧蹙:“她在骗你,幽冥魔域的魔君早就已经死了。”

    见新娘还在发愣,他又催促:“快随我走,先离开这里。”

    新娘眨了眨眼,犹豫道:“可是……我也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此情此景,两个人在扒开的棺材里外说什么都怪异至极,也难怪她不信任。

    戚南行来不及多作解释,在她额心轻点,让她睡去,然后俯下身,将新娘从棺中横抱出来。

    玄素真人依旧昏迷在墓碑前,戚南行抬手一挥,将茔冢恢复原状,然后抱着新娘离开无极宗。

    冬夜的山林风寒草疏,清冷又萧条。

    新娘很快便悠悠醒转,惊讶地挣扎着,慌乱不已。

    戚南行将她放下地,赔礼道:“抱歉,冒犯了姑娘。”

    “你究竟是谁?”抬手拔下头上金簪,紧紧攥在手中,新娘连忙向后退开距离,满眼警惕地瞪着他。

    “在下天剑宗戚……”

    戚南行顿在那里。

    乌云散去,月洒清辉,他终于看清新娘的脸。

    一头青丝乌黑柔顺,皓首琼鼻,淡眉樱唇,那一双紫葡萄般晶莹的眼眸,似水盈波,亮如星辰。

    衬着那一身大红的喜服,美得明艳如火,惊心动魄。

    就像躺在九天玄冰棺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戚南行无声地张了张口,如遭雷击般立在那里,满眼的不可置信。

    每年鬼宿天舆二星齐镇东南,他都会在风止断崖部下阵法,以半身鲜血,启动上古招魂禁术。

    那招魂的咒语,不知默了几千几万遍,已经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只是十年过去,他从未成功过。

    柴良总是劝他,起死回生有违天道,根本就不可行。

    可他看着玄冰棺里的那道身影,却总是不甘心。

    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一百年,他可以等。

    夜风清冷,月色如霜。

    戚南行久久地盯着那个一身红衣的新娘,看着那张熟悉到心痛的脸庞。

    “你是……赫连雪?”

    他的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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