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赵幽去了紫宸殿上朝会,果真如崔绍所言,礼部尚书主动提及了春祭一事。因建元帝未回京,所以还是依着往年惯例,由太子赵幽领百官前往东郊皇陵宗庙祭拜。

    但巡防一事,礼部尚书借口去岁春祭出了刺杀事件,提议今年交由聂崧负责:“恭王武将出身,调兵巡防最为擅长,定能保证今年春祭殿下的安全。”

    因建元帝欲回京为小皇子办百日宴的事,聂崧已经拿走一半的军权,若春祭巡防再让他来负责,恐怕这京城的兵马便要全落他手中了。

    因此,不等赵幽表态,他的心腹幕僚便已跳出来反对了:“恭王督办迎陛下回京一事,已是劳神费力,再将春祭的事交由恭王负责,届时恭王分身乏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牵累殿下与陛下的安危,恭王可担得起责?”

    礼部尚书是陛下的人,自然要为聂崧说话的:“昔日恭王镇守边疆,掌管三十万兵马,依旧游刃有余。如今不过是调遣五万城防军,护卫殿下的安危,又有何难?钱侍郎既出此言,莫不是觉得恭王无能?”

    那位被叫钱侍郎的官员冷冷一笑:“在其位司其职,恭王武将出身,调兵遣将自然不在话下。如今春祭之事,不是行军打仗,琐碎繁多,须得各处安排细致妥当,以免被人钻了空子,伺机对殿下不利。恭王若敢对天起誓,恪守尽职不徇私,那本官就信了他能护卫殿下周全。”

    自打得知仪妃诞下小皇子,满朝文武哪个不知聂崧势必会与太子斗个你死我活,好为小皇子铺路。

    如今叫恭王用性命护着太子,即便他敢违心立誓,旁人也不会信。

    但礼部尚书卯足劲儿,要为自己人争权谋利,捋袖往前一站:“钱侍郎且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恪守尽职不徇私?恭王战绩赫赫,对大梁有着汗马功劳,其心昭昭,日月可鉴……”

    话没说完,聂崧本人咳了一声,站出列打断礼部尚书:“禀殿下,钱侍郎说得对,本王督建行宫迎陛下回京一事,确实劳心劳神,无暇顾及其他。春祭巡防一事,还是交由卫国公世子办吧。”

    礼部尚书措不及防被自己人这一背刺,错愕地张了张嘴:“恭王你……”

    一句话还没出口,又被人打断了:“孤以为礼部尚书所言甚是。”

    赵幽坐在上首,和颜悦色地看着恭王,“恭王能者多劳,春祭巡防的事交给你,孤很放心。”

    这下轮到钱侍郎愕然了:“殿下……”

    “此事不必再议。”他悠悠然地看着聂崧倏然铁青的脸,笑了笑,补充一句道:“对了,孤这趟出行,还要带个人一起。”

    群臣面面相觑着,不知恭王和赵幽之间卖什么关子,好似互相调换了位置,都与自己人离心背意了,正窃窃私议间,又听他抛出一句:“辅国公世子之女沈璃。”

    这话无疑是晴空打了个震天雷,满朝寂静了半晌。

    那个在太子生辰宴上跳大神欲行刺太子的沈璃,原来她还没死啊?

    群臣们恍惚,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礼部尚书,他几乎是跳起了脚道:“历来春祭,除皇后外,唯有太子妃能随行。那沈璃乃是谋逆乱党之后,怎可随行春祭,殿下慎思!”

    “爱卿说得不错,沈璃乃谋逆乱党之后。”赵幽单手撑着脸,坐姿散漫慵懒,“与孤这个篡位夺权的妖后之子正是绝配。所以孤欲迎娶沈璃为妻,此次春祭带她告祭先祖,有何不妥?”

    “什么?”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一片,饶是他们已早知太子殿下行事一张诡异,从来不管群臣死活,但这般轻率地说出要迎娶一个乱党之后为太子妃,还是超出了群臣的意料。

    储妃之位,早在数年前,就有人虎视眈眈盯上了。其中不乏赵幽这一派的官员,他们投诚赵幽,皆是家有女儿,妄图扶持赵幽上位后,将女儿送入后宫,博个后位妃嫔,沾个皇亲。

    哪知美梦还没开始,就横插一个沈璃进来。

    钱侍郎登时抛却先前和礼部尚书的争执,与礼部尚书统一了立场,出言反对道:“殿下,册立储妃,事关国本,不可轻率啊!”

    他家中养着五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个个貌美女儿各有风情,盛意拳拳地想寻个良机全部送入东宫,打算以量取胜,咬下储妃这个位置,眼下如何甘心让一个沈璃占了去。

    但赵幽并不打算听谏纳言,也懒得啰嗦,很是干脆地撑起身,说了句:“此事已定,休要多言。”

    一挥手,不用分说地命群臣散了,单独留下聂崧:“恭王留下,孤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群臣们忿忿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太子殿下不是个好相与的,听不进言官上谏那一套。

    倘若有硬茬子撞柱死谏,太子殿下还会饶有兴致地与身旁宫侍打赌人何时断气,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否会在青史上留下臭名。

    碰上这样混不吝的主儿,群臣拿他没办法,只能悻悻而散。偌大的紫宸殿,很快只剩赵幽与聂崧。

    “建元四年二月二十五,孤的周岁生日宴上,废后宣氏联合镇国将军宣耀政变逼宫,囚杀宫妃皇子与前朝诸多官员。”赵幽步下台阶,一面走一面道,“当日,辅国公世子沈慕屏之妻聂婉受惊早产生下一女,取名沈璃。”

    提及这一段往事,聂崧面沉如水,眼中波澜不惊,已不像早些年那样,谈之色变。

    他微抬了抬眸,唇边甚至还能浮起一丝笑,淡淡道:“殿下留臣,只为叙旧么?”

    “孤听说,当年恭王因受情伤,自请镇守边疆,所以宫变发生时,并未在京中。”赵幽抚着掌,“许多事,想必恭王也是从孤的好父皇嘴里听到的。比如,聂婉早产生女一事。”

    聂崧眉头一拧,眸中微起波澜。赵幽今日有些反常,好端端的提起聂婉,莫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想到这儿,聂崧眼中顿起微澜,凝目望向赵幽,用云淡风轻地语气道:“既要叙旧,殿下何故提一个不相干的人。”

    “怎会不相干,沈璃是孤未来的妻子。而聂婉是沈璃母亲,百年之后到了黄泉地府,孤还得叫她一声岳母。”赵幽笑,“听闻孤的岳母,不仅是淑妃聂棠的闺中好友,还与恭王情谊深重,曾一度传出些鹣鲽情深的流言。”

    轻佻的语气,听得人很不快。聂崧攥紧拳头,压着不悦,沉声道:“殿下,斯人已逝,还请留些口德,莫污人清名。”

    所以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否则聂崧不会是如此紧张以及心虚不否认的反应。赵幽眼中笑意渐浓,“其实孤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恭王,聂婉并非早产生女,而是足月生的孩子,这事您可知道?”

    聂崧很不悦,聂婉的名字被赵幽如此轻佻地提起,那是对她的亵渎,他再也沉不住气,“沈少夫人是否早产生女有什么干系……”

    话没说完,似有一道天雷“轰隆”着劈入脑中,一段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浮上来。聂崧霎那白了脸,身形微晃,竟往后踉跄了下,险些撑不住。

    好半晌,喃喃挤出一句:“你说她是足月生孩子?”

    赵幽点点头道是啊,“那一年宫里的海棠花正盛,孤亲耳听到她说的。”

    聂崧心乱如麻,没发觉赵幽话里的漏洞。

    当年,满京城的人皆知,聂婉是听闻了闺中密友淑妃死讯后,悲恸之下动了胎气,早产生下的女儿。

    生下女儿后,她更是为了密友,进皇庙清修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为密友念经渡灵,从此不见俗人。

    她怎么会出现在皇宫,被赵幽撞见。

    聂崧神思恍惚,满脑只有一个念头,“那她为何要骗世人那孩子是早产生下的……”

    赵幽身子微微向前倾,附在聂崧耳边轻轻道了句:“这个问题,孤以为恭王应当比谁都清楚答案。”

    聂婉崧一震,眼中渐渐清明,神色恢复一贯的阴沉:“殿下知道了什么?”

    赵幽耸了下肩膀,这是他近几日跟沈青学的,这动作做起来,总透着股无辜的敷衍,叫人看了气闷不已,偏偏又无可奈何。

    “孤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学着沈青那般,眨了眨眼,用乖巧懂事的口吻道:“孤只知道今年春祭出行,孤与阿璃的身家性命,就全仰仗恭王了。”

    日头已经升高,金辉落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赵幽揣着手,叫宫侍撑起华盖,离开了紫宸殿。

    他心情好,没乘辇,一路步行回东宫。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至奉先殿前的那条甬道,并不见沈青等候的身影,只余一抹清风拂面,赵幽上扬的眉眼轻轻一挑,复又压下。

    初七觑着他的神色,为沈青的不见踪影找借口:“今日下朝早,沈姑娘想是还没来得及过来等殿下下朝呢。”

    才过巳时,比起以往临近午时,今日确实下朝得早了。沈青那性子,委实是个极惫懒,今日她虽早起陪他用了早膳,但他上朝后,她必定又回去睡回笼觉了。

    这会儿,指不定正躺榻上,沉在梦乡吃喝呢。

    赵幽哼了声,没说什么。但回了东宫,瞥见初七暗暗命宫侍去叫沈青时,他还是抬手制止了:“就让她睡吧,省得她那一张嘴又要在孤的耳根子聒噪个不停。”

    –

    翠云轩里,沈青却并未像众人想象的那样正在补觉。此刻,她正坐在屋里,被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那位比她早入东宫几个月的江南第一美人苏烟,终于刷完了恭桶。得知在她被罚去刷恭桶的这段时间,竟冒出一个沈璃行刺太子,非但不受任何责罚,反而深得太子殿下宠爱,甚至要带其去春祭后,她便就一早赶过来,指名道姓要见沈璃。

    眼下,人是见到了。

    这一张脸,确可称得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没什么可挑剔的。

    可她长得也不差,为何太子殿下却不多看她一眼。

    苏烟打量完沈青,很不服气地拉过阿满,问她:“阿满你说,我与沈璃相比,谁更美?”

    “苏姑娘您玉骨冰肌,风华绝代,沈姑娘花容月貌,亭亭玉立,都很美。”阿满谁也不得罪,一碗水端平。

    苏烟道:“那比家世呢?她不过一介乱臣贼子之后……”

    话到一半,想起沈氏簪缨世族,辅国公乃三朝元老,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虽被陛下以涉嫌长乐宫变谋逆一案判了个满门流放,但其家世渊源,当真不是江南苏家能比的。

    “算了。”比相貌,不相上下,比家世,比不上,苏烟自暴自弃,干脆不比了,拉住沈青的手,道:“你我同为殿下的女人,日后便是姐妹了。既为姐妹,理当相互扶持,相互照应。我今年十六,你多大了?”

    沈青道:“十九。”

    “那我叫你一声沈姐姐,沈姐姐,你行行好,教我怎么取悦太子殿下的欢心罢。”

    苏烟身上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看人的眼神清澈见底,可见她应当是自小被父母百般宠爱,否则养不出来这样娇憨无邪的性子。

    “你且放心,我也不是要同你争宠。”苏烟声色恳切,“我娘将我送进宫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进宫后就不要肖想旁的,只一心服侍太子殿下,不要惹殿下不悦,若能承宠为殿下诞下一儿半女,这辈子就算有指望了。所以只要我怀个孩子,我就不会再同你争殿下了,保证关起门来,不惹沈姐姐您心烦。”

    这话说得很逗趣,明明孩子气十足,却叫人听了忍不住生出怜爱与纵容来。

    沈青任由苏烟晃着她的手撒娇,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为何苏烟深夜吹笛扰人清梦,赵幽只罚其刷恭桶,而没送进刑讯室里调教。

    这样至纯至真的少女,谁会忍心剥去她的心志,让她成为一具只剩皮囊的行尸走肉。

    耐不住苏烟的厮缠,沈青无奈地道:“没有什么法子,殿下兴许只是喜欢看我犯蠢,能逗他一乐。”

    “我之前深夜弹琴吹笛,把殿下引来了。殿下夸我聪明,竟能想出这样精绝的点子,第二天他就罚我去刷恭桶了。”苏烟失望地叹了口气,“所以殿下不喜欢我,竟是因为我太聪明了么。”

    沈青:“……”

    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答。

    好在苏烟并不需要旁人搭理她,她也能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一劲儿地缠着沈青教她厨艺,以为沈青是靠厨艺,才拢住了太子殿下的心。

    于是这一整日的时间,沈青都耗在厨房里,陪着苏烟学做糕点。

    苏烟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娇生惯养,绝不是什么大厨的料,所以她就挑了最简单的一道枣糕来学,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不出半日,定能学得会。

    哪知她高估了自己,一天下来,她连块像样的枣糕面团都揉不出来。后来,她自告奋勇地去添柴火时,却把脑袋往灶前一凑,蹿出的火苗一把将她额前垂落的头发烧了起来。

    不过是眨眼间,那火苗就往她发髻上掠去,饶是沈青反应极快地取来一瓢水,兜头浇灭了火,她还是被烧没了一半的头发。

    闻着那一股焦味,顶着厨房众人们错愕的、想笑又不好笑的、同情的、怜悯的目光,苏烟咬唇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哇”一声哭了起来。

    沈青憋笑憋得辛苦,这下也忍不住了,大笑出声。

    唯有阿满,温柔地安慰着苏烟:“幸而没伤到头皮,头发养一养很快就长长了。”

    苏烟抽抽噎噎,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哭得通红,跟兔子似的。她扁起嘴,抹着泪,刚沾上灰烬的手,这么一抹不慎又把脸弄脏,瞬间成了小花兔。

    这下,笑的人可就不止沈青一个了。

    苏烟委屈地控诉沈青:“我都这么惨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也不想笑,可是忍不住。”沈青笑得很畅快,眉眼舒展,如清风拂香翠,朗朗晴空下,笑靥比花灿烂。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有人烧火能把自己头发烧了的。”

    苏烟惊艳得一时忘了哭,听见她混没良心的话,又“嗷”一声,小狗似的扑上去,“你还笑!”

    赵幽闻讯而来时,见到的便是苏烟扑进沈青怀里,拿头顶用手挠,闹闹喳喳的这一幕。而沈青笑意盈盈,纵着苏烟泄气,任由她把她抓得鬓发凌乱,脸颊被抹上炭黑。

    待两人如出一辙的狼狈,缠作一团。苏烟还是觉得气不过,转身把无辜的阿满,也抹了一手焦黑。

    他远远停下,驻足观望,没让初七上前去扰了姑娘们的玩闹兴致。

    看惯了沈青矫揉造作的笑靥,竟不知她原来也有这样天真烂漫的一面。

    叫人见了,就再也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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