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今朝

    昭阳殿从来恢宏,丹楹刻桷,画栋雕梁,十万片琉璃瓦层层叠叠映着日辉,恍若鎏金。南宫纯思盛装缓步踏上汉白玉阶,前路无阻,皇帝正端坐殿中,十二旒冕冠遮住了他的眼睛。

    当南宫纯思跪下时,唯殿顶雕刻的威严盘龙与她相望。

    她微微勾唇。

    皇帝冷眼看向礼官,礼官会意扬声道:“和柔公主南宫纯思接旨———”

    南宫纯思以大礼拜下,额头落在交叠的手背上。

    广袖之下,是蛰伏的野心。

    “和柔公主,温而有仪,持躬淑慎,行端礼雅。东离宁王出使求娶,二人良缘天定,特下旨允婚。赐嫁三百抬,联姻东离。尔今远离,切念凤协鸾和,勿负朕意,钦此。”

    东离人果然狡猾,和亲变联姻。

    听到“东离宁王”四个字的南宫纯思心下一沉。

    要嫁给……计骁?她眼皮跳了跳。

    南宫纯思戎马多年,有过不少强敌,但若提到与她不死不休的宿敌,所有人恐怕想到的都是东离的那位宁王计骁。

    能称得上是“宿敌”必是强得旗鼓相当。

    南宫纯思善用伏击,计骁偏爱奇袭。

    两位宁王的铁蹄从来摧枯拉朽,直至遇到了对方……

    “公主,谢恩吧……”

    “公主……”礼官的声音渐大。

    南宫纯思回过神来,朗声道:“和柔拜别陛下。”

    东离的马车宽敞得很,可南宫纯思只能缩在一个角落看书。坚持了一会,她叹了口气,随手将书卷放到案几上。

    她转头看向身侧小山高的绫罗华服,盛满一箱子的各色瑰丽宝石,还有一桌子造型夸张的金玉饰品。

    这些都是计骁沿路买的,但他从不露面,只是敲敲马车,得她回应后才将东西从车帘底推进来。

    隔着马车同她说话,翻来覆去不过是“觉得很适合你”,“你可能会喜欢”。

    不等南宫纯思答话便快步离开,只留给她一串甲胄摩擦声。

    某天南宫纯思实在没忍住,叫住了计骁。

    帘外人沉默一瞬道:“此去东离,去国离都,我知你心中郁闷,不愿见我……但莫要惧怕,今后我定会护着你,待你好……”

    “……”

    这个语气坚定得让她有些熟悉。想起来了,两军对垒时,他曾无数次用这种语气许诺早晚取她项上人头。

    南宫纯思随手捞起一把五颜六色的宝石,微微倾手,宝石相碰,响起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她这位宿敌,不仅想法变得难以捉摸,品味也是清奇。

    车内熏了温雅的雪中春信,她靠在软垫上本欲养神,将要闭眼之时却看到了一只钗,她将它拈出来细细端详。

    那是一只纍丝颤枝蝴蝶金钗,尽管工艺复杂,却已是这盘饰品中看起来最简朴的。蝶翼随着她的动作微颤,好不灵动。

    她逗了逗蝴蝶翅膀,将那钗放在腿上。

    车队行至东南边陲,南宫纯思透过小窗朝车外望去。

    计骁同样仰头环视此山。

    此处丘陵绵延,山势虽不高,确是难得的伏击之所。

    半月前,这里确实有过一战。

    彼时南宫纯思与计骁相抗甚久,恐怕就行军而言,世上无人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青录山林木茂密,藏匿千人不在话下。且此山山后便是东离粮草辎重补给要道,拿下青录山,便是切了计骁的喉管。

    她看的到,他也看得到。因此,青录山从来被计骁牢牢控制。

    近日,计骁收到线报,南宫纯钧那厮果然忍不住要对青录山下手。

    他将那线报凑近蜡烛,薄薄的纸瞬间化为灰烬。

    “传我令,减派青录山守卫,巡山减为一日一次。”

    两位副将对视一眼,转身传令。

    南宫纯钧既擅伏击,那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橙红的烛火映在计骁的眼中,带出些势在必得的光。

    青录山连续数天守卫松懈,终于有一队人趁夜色上山。

    他们行至早已探好的伏击地,只待明日东离补给途径,便可当场截杀。

    林木飒飒,树影斑驳。谁成想就在此刻,变数陡生!

    山下围上来大队东离人马,个个手中火把高举,火光大盛,让他们无处遁形。

    “南宫纯钧,”计骁一手举着火把施施然走来,对为首的鬼面人冷笑道,“可曾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非你自己贪心,对青录山动了心思,也不会漏把柄。”

    局面已定,计骁却突然觉得无味。他连剑也未抽出,空着的手朝前利落下劈,众人会意。

    已至清晨,灰蓝色的光映出一片死气,计骁踩着深红色的黏腻土壤走到某具尸体前。

    那位不可一世的宿敌已然死透。

    他左右松了松颈骨,冷眼看去。

    南宫纯钧自成名起便带着鬼面。有人说他容貌尽毁,耻于见人;也有人说他面若好女,效仿古之高长恭覆面以御军心。

    好奇他相貌的人不在少数。

    剑尖划来,还未等它靠近南宫纯钧的面具,便被漆黑的剑鞘拨开。

    “尸身送回去,不许折辱,”计骁亲自探了此人脖颈上的脉,转身道,“如有活口,就地格杀。”

    多年强敌身死,恐怕日后与珠玑的战事要乏味许多。

    林木微动,一小队轻甲甲兵奔来,计骁警觉地皱了皱眉。

    副将上前拦下,为首者慌张跪道:“殿下!珠玑连夜奔袭,粮草库被毁。”

    “粮草抢出了几成?”副将急道。

    “两……两成……”

    计骁的脸阴了下去。

    “计骁,你已无退路。”

    南宫纯思于马上手握长枪,雪亮的枪尖斜斜指向计骁,身后是火光冲天的粮草库。

    匆匆赶来的计骁,磨牙看向她。

    “连纯钧剑都不要了,你当真是下了血本。”

    南宫纯钧的名字取自上古名剑纯钧,此剑于他从不离身。计骁也是因此不疑那青录山“南宫纯钧”的身份。

    风声猎猎,鹰唳遏云。

    此次交锋,计骁竟读出了些孤注一掷的意思。

    他勾唇抽剑,乌黑的剑刃发出同样兴奋的剑鸣。

    金阳初生之时,两方鏖战正酣。

    南宫纯思从来是点到为止,今日却杀招凌厉,步步紧逼。

    计骁痛快地回剑相击。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竟传来鸣金之声,兵刃相接的两人均是一愣。

    南宫纯思趁其分神,狠狠出枪。

    急促的马蹄声自对方身后传来,两把兵刃加入战局,默契地将已是强弩之末的二人分开。

    剑鸣激荡,计骁后退几步,转头看去。

    “蔺将军?”

    “殿下,不必再打了。东离珠玑已约定停战。”那位德高望重的将军一手撑住计骁的背。

    “停战?”

    他看向对面的南宫纯思,那人沉默不语。

    “你早就知道了?”

    一切疑惑茅塞顿开,难怪这从来阴险狡诈的家伙如此激进。

    恐怕那封线报也是故意透露给他的。

    “殿下这是做什么?”

    “先生,没机会了……”南宫纯思喃喃道。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未能重创东离,她手中便无震世筹码。帝位之上的人疑心已起。

    以后,不会再有南宫纯钧了。

    一道闪电劈下,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身旁的中年男子瞬间变了脸色,他朝对面计骁二人微微点头,转身拉过南宫纯思的缰绳。

    “南宫纯钧,拿好你的剑。”

    计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木然回头。

    雕镂精致的雪白剑鞘被计骁横单手横握,他昂起下巴,面色不虞。

    名剑之鞘早已遗失,这不过是珠玑为它打的漂亮笼子。

    此时,一滴雨“啪”地打在面具上,南宫纯思呼吸一窒。空气似乎静了一瞬,似乎有人趴在耳旁说着什么,她只觉毛骨悚然。

    周围的景象变得灰白扭曲,无数张脸挤在她面前,难辨人鬼。

    “父皇召见,我们阿思可要漂漂亮亮的。”

    “纯粹之剑,不该有污……”

    “废物,连个贱仆也不敢杀!”

    “……”

    “喂,你傻了吗?你的剑!”

    南宫纯思猛地抬眼,一片灰白之中,唯有计骁手中的纯钧剑散着血色光芒。

    纯粹之剑……

    她粗喘着低低冷笑,转身抽过缰绳,在所有人的讶异中纵马奔离。

    南宫纯思恍惚惊醒,不知自己何时睡着,雪中春信还在燃着。她看着满车的东西,揉了揉脑袋。送这些东西的人很难与她记忆中的计骁重合。

    就在此时,熟悉的敲击声响起,车外的人轻声道:“殿下醒着吗?”

    南宫纯思愣了愣,回神道:“宁王殿下何事?”

    车帘下推进来了两个大匣子,带着些浓郁的香甜味。

    “马上到驿馆,弥罗城的许多女儿家都喜欢这家的糕点,我不知殿下口味,所以每样都买了一点……”

    南宫纯思看着这两个新送进来的大匣子,周围颜色鲜艳的各色礼品争着挤进她的视野。

    说是礼节,却未免太过。

    一个荒谬的猜测猛地出现在她脑中,她皱了皱眉,久久没有说话。

    听到车帘外的脚步声,她出声道:“宁王殿下,有事告知,可否进车一叙?”

    南宫纯思盯着车帘,看着计骁的影子靠近。

    计骁侧身坐在车沿,慢慢掀起车帘道:“殿下何事?”

    南宫纯思淡淡看着他,突然倾身,腿上的蝴蝶钗滑落,蝶翼剧烈地颤抖着。

    她水葱似的手指用力拉过计骁的甲领,轻铠温热,两人一时靠得极近,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宁王殿下用的夜息香,很好闻。”

    南宫纯思松手坐回去。

    车内分明只有雪中春信的味道,那一瞬间,计骁似乎又闻到了六月十五圆月夜那阵淆乱的花香。他的心难以平复地剧烈跳动着。

    计骁那双桃花眼微微睁大,喉结上下滑动着,额头至脖颈一下全红了。

    “你……我……”他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看着南宫纯思,南宫纯思也在观察着他。

    计骁躲开眼神,一下子放下车帘。

    外面传来重物落地,铠甲翻滚的声音。

    摔下去了?

    从来运筹帷幄的宁王殿下一瞬间觉得有些无措,她靠在软垫上听着外面的杂声喃喃道:“这可……不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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