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神天阶

    一到六月,炽镜城的幽径花热烈地开了漫山遍野,深浅错落的紫色顺着渐升的地势蔓延向天际,与火红的落霞在界线上相遇,好似两条湍急河流倏忽撞了个满怀。

    月色正好的夜晚,如果星星也紧着分量出来露一面,那景色简直天上地下难寻。

    每到这个时期,总有些人族中的达官显贵人士,请得起修士随行保护的,不辞辛苦穿过风沙连天的戊干沙漠,就为一览这只在人界边缘炽镜城才大片开放的幽径花海。

    更别提城中最高处,隔着几十里开外也能一眼就瞻睹到的武神天阶。

    想来人界修士向来自恃不凡,其中有些不为权贵金钱折腰的,竟能答应护送贵客来此地,多是为了这武神天阶而来。

    传闻中,这武神乃是母神在世间留存的最后一位子嗣。胯下一匹银血飞马,一天之内征战五族,勇猛无敌无人可挡,打得五个远古部族溃不成军,从此只能向神族俯首帖耳,再不复古族神威。

    而这武神天阶正是为了武神当年为了选拔人族勇士而设下的考验。

    当然这都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事迹,拿来骗骗小孩子还行。

    武神若是真是如此天下无双,如今又怎会容忍魔族势大,新任魔尊开疆扩土,已收复多个游离部族,在神降地边界向神族虎视眈眈,而神族不出一兵一卒,一点动作也无?

    这一切自然和城中居民关系不大,虽然炽镜城位于人神魔三界交汇,但旁边挨着混沌海,神魔大战就算是要打也不会在这里打。

    还是安心过日子吧。

    天色尚早,更夫打着呵欠敲着梆子,时晚一阵风似的从他旁边掠过。更夫哽了一下,还以为看花眼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城南的一位专为人跑腿送货的姑娘给早点铺子送菜去。

    说起来这姑娘在这城南住了多久了?不记得,但时不时就能看见她脚下抹油了似的,背着比自己身形还要大上一倍的包袱穿行在大街小巷之中,力气可真大,也许是半魔也说不定。

    他揉了揉困倦了的眼睛,又敲了两下梆子,天边将将泛白。

    时晚手上拎着两个大口袋,里面装了新鲜的蔬菜,都是早点铺子吴大娘包包子要用的食材。

    刚从城东的菜贩手中接过来新鲜采摘的,还沾着泥土的湿气,滚落进袋子里,被她提着竟然毫不费劲。

    路上时晚还从米面铺路过,敲了半晌的门硬是把老板敲醒了,老板嘴上骂骂咧咧地来开门,取上吴大娘前日子订的五十斤面粉,她千恩万谢地赔着笑,临走时还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催命鬼”,她莞尔一笑,并不在意。

    “大娘,你的菜,”一个麻布袋“咣当”一声丢在案上,滚落一颗水盈盈的大白菜。时晚另一只手吃力一抬,又是一个布袋落在灶台上,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面粉袋子,“这是你的五十斤面粉,都送到了哈,你检查看看,没有问题的话一共是十个钱。”

    吴大娘这会正在擀饺子皮忙得焦头烂额,护袖擦了一把额间汗珠,间或抬一两次头对时晚笑道:“等一下啊时姑娘,我这正忙着——阿绿!菜送来了!”

    她扭脸对身后的小门一大吼,一个穿着朴素的清秀姑娘就打着帘子走了出来。

    “来了,娘,我这不是去洗手了嘛!”

    阿绿是吴大娘的闺女,有时大娘那口子前晚上喝了酒睡过头了,她便会来后厨帮忙。

    “阿绿姑娘好。”时晚乐呵呵地打招呼。

    阿绿双手在围裙上拭了两下,她的两颊也有水珠,她用袖子一边擦去一边对时晚笑说:“时姑娘好,辛苦你了,我来点点货物,白菜十颗,韭菜……这就对了,娘,都是好的,斤两也没有问题。”

    说完她走到后屋里取钱,吴大娘的目光跟随了她一会儿,忽然流露出一种担忧来,被时晚敏锐地捕捉到了。

    但她并不喜欢多管闲事,所以只老神在在地将手插在袖筒中等钱。

    不一会儿,阿绿手中捧着一方手帕里,整齐地摆放着十个钱,哗啦哗啦顺着丝帕滑进时晚的手心。她将钱妥帖收在钱袋中,客套地打了个招呼就与她们母女俩告别。

    此时天边已有一片光亮,她向西边远眺,不费劲地便看见那一段绵延不绝钻入云霄的武神天阶。金黄的日光洒在台阶上仿佛整个天阶是由黄金浇筑而成,望去直让人觉得头晕目眩,真是一道奇观。

    东市的早晨已经苏醒,街上有三三两两的早市商家开了门,已经有络绎不绝的跑腿的给商家送货。

    他们其中不乏面目可怖的半魔与兽族,头上长角或是本体人形却拖着一条长尾,算是炽镜城中比较常见的形象,若是外来人族见了定要大惊小怪一通。

    实际上,炽镜城里为人跑腿送货的中,像时晚这种全须全尾都是人族模样的才叫罕见。

    所以大部分人看了时晚都怀疑她是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一些熟客之外她接不到什么散活,所以大部分时间还算清闲。

    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下午还有几家酒楼需要送菜送酒,就听见身后有一女声由远及近在唤她。

    “时姑娘,时姑娘留步!”

    回头一看,竟是阿绿。

    “怎么了姑娘,可是货有问题?”

    阿绿一路小跑过来,这会儿便喘着顺气,脸上露出一个为难的苦笑,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簪子来,踌躇道:“时姑娘,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根簪子送还给住在城西云府的吕侠士,这是十个钱,还请拜托你不要告诉我母亲这件事。”

    时晚低头观察那根玉簪子,做工还算精美,很明显是人界流行的华贵款式,与阿绿气质颇为不搭,难怪她不想要。

    反正这会儿也无事,城西热闹,不如帮她送过去之后逛一逛。想到这时晚点了点头:“你既有此要求,必然有你的道理,我自当遵从。不知你说的这位吕侠士全名叫什么,不然我怕找错了人,还有,你可有口信带给他?”

    “他叫,呃,吕难休,是龙虎山的弟子,”她似乎很为难似的,“口信的话,就告诉他,阿绿不能接受他的心意,嗯,就这样吧!”

    原是情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位是前途无限江湖侠客,一位是清丽温婉市井厨娘,说起来就觉得拗口,确实不算般配。

    拜别了阿绿,时晚就往城西方向走。现在时间尚早,她步履悠闲,途中还碰到一位以前托她送过鸡蛋的老妪,正摆摊卖茶叶蛋,好说歹说非要送她两颗,她局促收下,转身就揣进了怀中,有些烫,她根本就不爱吃鸡蛋。

    逛了半日,不知不觉就到了云府门口。

    云家是炽镜城中一户商贾,旗下的云氏当铺遍布人界大部分地区,这里的云府不过是一系旁支,只是靠着关系经常接待人界的达官贵族,家族中高手众多,与许多名门大派也是互通有无,所以龙虎山的修士住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时晚刚站定云府大门口,就有侍卫拦下她,问她是做什么的。

    “侍卫大哥,我是受人所托来给一位叫做吕难休的侠士送信的,还请通报一声。”时晚脸上赔着笑,但并不世故也不卑微,不知怎么的,偏叫人讨厌不起来。

    “吕难……你说的是龙虎山的那位修士吗?”侍卫问。

    “确实是龙虎山的修士,叫吕难休。”

    这个侍卫挠了挠头,看了另一个侍卫,不确定道:“龙虎山的修士们,今天是不是都出门了?”

    另一个侍卫想了想,肯定道:“总共三个嘛,早些时候是都出去了,说是要去登武神天阶。哎,跑腿的,你要是想找他,就去武神天阶脚下找找吧,这会儿应该刚到不久。”

    时晚道了谢,掉了头就往天阶方向去。

    武神天阶就在城西靠边缘的位置,曾经炽镜城建城之时为了将天阶扩进来,硬是多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绕远,在沙漠上修了城墙,就为了使天阶成为城中管辖地带。

    因为炽镜城北临混沌海,任何大型斗法行为在这里都被明令禁止。

    虽然混沌海封印是母神亲自所设,理应固若金汤,不过谁也不想为了逞一时之快,误打误撞冲破了混沌海的封印,放出里面蛰伏几十万年的混沌意志大军,那可真是千古罪人。

    一片肃杀荒漠之中,武神天阶如同从天劈下来的一道闪电般矗立在此,周围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在讲闲话。

    “这是今天第八个了吧。”

    “第九个——有一个一级也没登上的你忘了算了。”

    “嘁,一级都没登上的也能算登过了吗?那要这么说,我也算是登过这武神天阶的修士了!”

    “哈哈,你小子,说话当心点,那些人耳朵可尖了呢!”

    “让让,麻烦让让,大哥大姐,我找人。”时晚拨开人群想要挤进去,她刚刚在外围问了一圈也没找到龙虎山的弟子。

    正是幽径花的花期,城里来了不少外人和修士,这里平时有闲没事就来看热闹的城里居民,这会儿又多了许多,围得水泄不通。

    “找人上一边儿去!”

    不知哪来的一只手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簪子从怀里滚落出来,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没有征兆地抬起了手,然后那根簪子才轻巧落在她的手心。

    就好像是,她知道簪子会落在那里,所以她先伸出手在半空中等它。

    只是大家都只注意中间正在登天阶的人,没人注意到这一副有些诡异的场景。

    “快看快看,是龙虎山的修士要登天阶了!”

    人群中传来一句,随后,本来显萎靡之势的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有人议论道:“龙虎山也算是人界排行前几的大派了,不知道那里的弟子能登上几级?”

    龙虎山的修士?那不就是时晚要找的人吗?

    人群更拥挤了,反正挤不进去,时晚就退开了几步往天梯上张望。只见人群之上忽冒出来一个圆圆的脑壳,而且还在不断上升。

    原是这人正在登阶。

    他登得头几步还算轻松,大约十几阶开始他便微微颤抖起来,脚步也不似之前果断利索了,但他依旧在往上。

    “十六、十七、十八……”

    人群中不乏有低声数着的,声音汇成一股逐渐势大。

    上面那人登上了第二十阶,离地面已经有了一些距离。

    两条腿好似灌了千斤重的泥浆,每一步都踩得艰难万分。此时一阵风吹过,他身形晃动,仿佛随时要坠下来,看得人心惊胆战。

    “二十一、二十……二!”

    台阶上那人忽的“噗嗤”一声口中喷出血来,脸色眼看着就苍白了下去。他失去平衡往后一仰,就有一位与他穿着差不多的修士腾跃起接住了他,众人一阵惊呼。

    “二十二阶,在今日应当是登得最多的了。”

    此时另一人也开始登天阶,与刚才那人也是穿着一致,但明显比他修为要高深些。

    这人登上二十阶才显吃力,然后在三十三阶那里停了许久,最后自己走了下来。

    没吐血,还算体面。

    人群这时都满怀期望地望向龙虎山的第三位修士,只见他器宇不凡,眉目间满是自信。他在众人间朗声说道:“在下是龙虎山新一届弟子中,修为较长的一位,名叫吕难休。今日的目标是登上武神天阶一百级,请各位见证。”

    众人一听,就跟煮沸了的米锅一般,静静地沸腾了。

    一百级!那是什么水平的修士?至少在人界中也没有几个年轻人一上来就敢挑战一百级武神天阶!

    只见他双腿猛得蹬地一跃而起,直接落在了第三十级台阶上,闲庭散步般背着手登阶,好像在自己家后花园。

    此时日头已经热了起来,时晚溜到不远的阴凉处待着,手搭在额上看天阶上越走越远那人,他轻松登上五十级,有好事者已经开盘,赌他是否能登上一百阶。

    而时晚只想赶紧把这单结了,她下午还有别的活儿呢!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也眯着眼看热闹,咂摸着嘴问旁边的时晚:“你说他能登上啵?”

    “上不去。”

    “你咋能看出来,老夫觉得他能上去。”

    “上不去还能有什么理由,本事不够呗。”时晚淡淡地回答,那老头转过头上下打量了这个看起来年岁并不大的女子,不知道她是有一双慧眼但是没有识到上面这个是英雄,还是单纯地在说大话。

    于是他选择闭嘴。

    “七十九、八十!”

    “天啊,八十级,多久都没看到有人能登到这么高的级数了!”

    吕难休的腿此刻悬在第八十一阶的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时晚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走到人群近处,左边划拉两下,右边捅咕一会儿,边上的人看她皆是一脸嫌弃,有一人问:“你干嘛呢?”

    她站直身子满脸真诚地对这人说:“你等会可能需要敏捷一点,注意头上掉下来的不明物体。”

    “神经……”这人骂了一句就回过头去继续看上面的登了几阶,就听到众人一阵惊呼,紧接着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这人下意识就是一歪头,堪堪避过去!

    那黑影还能是谁,只能是登不上去又不肯自己走下来的吕难休侠士了。

    看到他重重摔落在地上,众人发出一阵惋惜。

    “可惜了,不过这个年纪能登上八十级也算是天之骄子了!”

    “哈哈,我赢了,给钱!”

    “唉,这小子登不上还说什么大话,老子赔得裤衩子都没了啊!”

    听到人群中传来零零碎碎的讥讽之声,吕难休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这时候他的两个师兄弟来扶他,他暴怒地打开他们伸来的手。

    “那个,你们哪位是吕难休侠士?我这里有一份给他的东西和口信儿。”时晚手里捏着簪子,问那两个站着的,不过没等他们说,众人目光一致看向地上倒着的那个,赌气不让人扶,自己又起不来,好似个负气的孩童。

    时晚犹豫地看了他面色不善的样子,想他现在知道被阿绿拒绝不是更加没面子,就想说要不待会到没人的地方再告知他吧,谁知他手一伸到她面前,厉声道:“拿来!”

    她就只能顺从地把包着手帕的簪子递了过去。

    那手帕到了他手里便自己松开了,一根碧玉簪子躺在他的手心,吕难休仿佛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他状似疯魔地一把拽过时晚的袖子,使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便顺势揪住她的衣领,也不顾对方是个女子,就与她贴得极近,喉咙里挤出一句:“她可还说了什么?!”

    他这一手也是让时晚一怔,她吞吞吐吐地说:“有是有,要不……我们去僻静无人处说?”

    “说!!!”

    “呃,”时晚被他这一声震得耳朵都难受起来,只想尽快挣脱他的束缚,也没想太多就全盘托出了,“她说她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这句话一出,吕难休一下子从自大狂被打脸变成了情场失意的倒霉蛋,周围人看他的表情,有觉得他可笑的,有认为他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更多的是觉得他可怜。

    时晚想要掰开他揪着她衣领的手,谁知这手,在其主人的羞恼愤怒,以及无处发泄的恨意控制之下,忽然一使劲,时晚只觉得脚离了地面,天旋地转。

    “给我去死!!!”

    一声暴喝中,吕难休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拎起时晚就往前摔,那瘦弱女子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不那么优美的曲线,直直向着武神天阶砸过去!

    “啊!”

    人群中有人惊呼,那女子明显没有任何修为,但就算她是半魔或是兽族,被扔到天阶上也会因为受不了威压而瞬间爆体而亡!

    可怜了她,只是个跑腿送货的,惹了这种仗势欺人的修士,竟然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一阵烟尘过去,想象中血肉模糊的场景并没有出现。众人惊异地抬眼望去,只见那她完好无损地,正坐在二十多阶上面色痛苦地揉着腰,嘴里不停骂着:“杀千刀的东西,不识好歹,没那个本事还想登一百阶,怪不得你连妞都泡不到,你活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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