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灯

    抱膝灯前,夜雨芭蕉。

    永延二十二年的腊月格外冷,一场冬雪饕虐倾袭,使得长势本就不大好的芭蕉更是从根里糜烂,远处尚可听几句附庸风雅之语,好似有一人这样说的,“堆银砌玉好风光,怀几兄,你这府好考究。”

    呵,虚伪。

    牗外是一丛败落的芭蕉,浑不似那年初初栽进府内时秀逸硕大,高直粗犷。丛蕉倚孤石,绿映闲庭宇,岭南这几株绿天栽进那刻便将台榭轩窗尽染碧,如今蕉心卷缩,萧萧倦寥,鬼罗襦再不沐霡霂,惟逢一场暴雪。

    萎颓,枯黄,燥叶儿。

    团酥剪烛烧了半夜,窗里幽灯咽咽,就这么静静,好似一夜死去。

    一如白玉婵。

    她消癯不少。

    郁章台要她扮美人灯。

    所谓美人灯,系不夜红楼时兴玩法,招一妓子匿于纱罗后,秉一银烛于纱前,妓子常常面如桃李,身影绰约,于灯下、纱后,婀娜扶风,柔枝蔓叶,时也不时蝤蛴探出一二,如凤鸟含玉引颈。本就隔着一层纱,貌美的妓子卖弄得更放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朦朦胧胧的美人娇喘微微,腰肢曼浮时好若捎着一阵香风,分明隔着尚远,女子手中的丝帕却仿佛打在了官人们的脸上。

    再之,官人们按捺不住,伸手便要去探那妓子娇容,然美人灯淫艳却不止于此。天生的狐狸精般,官人要东来,偏向西边去,官人寻人不到,翘首以待一声声的卿卿爱爱,去听,一叠叠,媚人至极的官人来寻——欲擒故纵,诱人深入,如此你来我往好几回合方才罢休。

    白玉婵出身世家,怎堪受辱。

    郁章台却冷笑怪然,“一府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

    上巳夜,绛红楼,美人灯。

    敷着厚厚一层香脂,楚腰纤细,方桃譬李的女郎是何等的千娇百媚。可她站在灯下,却放不开手脚,旋了个腰便如剜她命般,僵硬的,麻木的,滞呆的,不够柔,不够灵,甚至颜貌比之他人还不够艳。

    然而就是这般拙笨的白玉婵,却如一泓山渊里的明月,幽曲怅然几何,红枫寂寞杀秋,而白玉婵呢,引颈受戮的姿态,半是血半是泪,脸色如雪苍白到连粉都盖不住,贝齿玉润绛唇激丹,艳丽得好似最浓烈的胭脂。

    如瀑的墨发长长披下。

    她的眼黑漆漆的直勾勾的就这么一扫。

    毫无旖旎,毫不妩媚。

    却有一曲回肠荡气在每个人心中久久不绝。她有郁气,倾泻而出。

    惊心动魄的女郎,摄人心魂。想至高山流水,平沙落雁,宛转着泣歌泣血,素昧如梦。

    灯下看美人,原来如斯妖媚。

    红颜易老,粉饰骷髅。

    销魂嚄。

    然再一想——

    我要桃羞杏让,温其艳玉的女郎呀!这等女郎分明是来休命的女鬼!

    座下宾客是来狎妓的,于是,哄堂大笑。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仿佛都在讽笑,瞧,这有个一板一眼的可怜人。

    白玉婵的脊弯了,青丝迤逦在地。

    就在这后一日,白府满门抄斩。血流成渠,仿佛映她唇上红霞。

    无数个刽子手,无数张笑脸,仿佛每一人都在同情她,嗤笑她,再是撕裂她。

    白玉婵的泪变成了血,高山流水不过一具横尸血流漂杵,平沙落雁不过是孤零零一人,往前一直走啊一直走,直到半生荒芜。

    无数刽子手的脸变成了郁章台,不过美人灯嘛,就想让他放过白府。

    痴,心,妄,想。

    白玉婵的芭蕉枯了。

    忆昔郁章台问玉婵房外植些甚么,白玉婵笑眼飞扬,要种芭蕉。

    他问为何?

    玉婵只道芭蕉可食。彼时二人闹作一团,郁章台称她是馋猫。

    可他不知,

    芭蕉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这是白玉婵书上看见的,那年豫章一别,玉婵情根深种,思他许多年。

    不见时相思,见面也相思。

    再不会有了。

    白玉婵做了一夜的梦,翌日起了个大早,盥洗时却见眼下都红了一片,乌圆持篦为玉婵梳发时不知为何亦是一言不发。

    思及梦里种种,那份恨爱往事仿若依旧在胸腔中激荡,经久不息,白玉婵在这一瞬到底坦然,她是忌惮郁章台的,除了忌惮,约莫还有胆怯。纵使玉婵重来一世,亦不得不承认郁章台确是能俯瞰众生之人。

    然而玉婵亦记得豫仙山圣师的一句,俯瞰人间,尚还红尘山水,俯瞰众生,你亦是众生。

    何况,畏怯又何妨,白玉婵可未卜先知,纵是云罗天网,亦能挣个玉石俱焚。

    她既是金钗年华复生的,于家中同父母温存半年,继而前往豫章,虽再遇郁章台,然她亦与翟珩婴有了些干系,如此种种,一磋二磨,白玉婵确信老天爷自有它的道理,好比谭工做的提线木偶,拉着东线又扯西线,鼓旗相当方能蹒跚学步,不若,牵错一发而毁全局。

    稳住思绪,白玉婵对着菱花镜勉强扯了个笑,情态却是比哭还难看,玉婵无奈,却仍一遍遍轻轻提唇,好容易才笑出个好模样。铜鉴照着面容混沌含糊,白玉婵仔细去看才能辨这细微神采,忽她想至貌似缺了一人,噢——是雪姑。便问到,“怎不见雪姑?”

    一霎乌圆噤了声般。

    虽她本就未言一字。

    好几刹那,“小姐儿,昨日夜里您念了好几声的衔蝶......是昨日刚收的那位罢?雪姑年纪小,难免使性子,昨日个葭姐儿又使雁织姐姐来了一趟,说看您很是喜爱衔蝶,定要放在身前伺候的,要我二人好生照料她,该教的规矩一个都不能少,切莫惹您不快...”

    白玉婵的笑顿在了面上,平素明亮的眼儿此刻不尽冷漠,瞧着竟是分不清阴晴,绕是乌圆自幼伺候玉婵,话儿也是愈说越低,至后边儿竟一个字都不敢再言,然她与雪姑情谊深厚,故她又鼓起气来。

    “其实雪姑在外头候着也有一会儿了。”

    玉婵轻讥一声,“出息。一个院子要伺候两位主子”,再是径直起身,环顾半圈,“我同阿姊交情好,便是这般让你们软了耳根子的?十年的情意,不说是姊妹也要成深交了罢?今天休她一日假,你让她好生想想!”

    又与上辈子般。雪姑爱与衔蝶呷醋,就连衔蝶护主而至珠沉玉碎,白玉婵痛缅而戚戚于心之际,雪姑竟也能掐一句,“如若是我,定也会为小姐鞍前马后,死而不足惜。”

    死不足惜。

    一条鲜活的性命,轻飘飘的四字,尚有讽味。

    或许上一世的玉婵听不明白雪姑言外的箭弩拔张,那么今世的玉婵却是一清二白的。

    白玉婵的笑更是峻刻。

    乌圆未曾见过这样的小姐。

    在她印象里,小姐一直是恭善合顺的性子,凡事讲究一个缘,凡与她交者,小姐置腹推心,必不做虚与委蛇之事,凡恶她者,小姐亦深恶之,几是喜形于色,今日小姐分明是带着一股莫名情绪起卧收拾的,然她对着菱镜子时却要一新神色,不令人看出异样。

    小姐有缘法,除大过,余下小姐从不追究自儿个与雪姑之错,今日雪姑犯了小性子,小姐却以冷待之,倒是头一回见。

    乌圆比之雪姑却要老成持重,她虽不似雁双雁织般头脑缜密,但也隐约觉着小姐从前的作派不大好,轻易助长了她同雪姑的气焰,旁的女婢做不得的事,她与雪姑却做得,旁的女婢万不敢造次,从前她与雪姑也是不敢的,如今的二人倒有些眼高于顶了。

    她们伺候的是二小姐,若是桩桩件件都要葭姐儿插上一手,那二小姐的琢春生不妨改名叫碧玉妆,劲可往一人处使便是。

    噢,在豫章要喊五小姐了。

    不过,主子的事怎容奴来置喙?纵是玉婵日后只偏心衔蝶一人,她和雪姑又怎能生议?

    奴越过主去...

    乌圆越思深处越是冷汗连连,再次望向白玉婵时多了一分惊惶与敬意。

    白玉婵扑了几层香粉,堪堪遮住了眼周的异样。形貌尚能掩盖一二,但她的憔悴却是一丝一毫都遮不住。

    故她同老太太请安时,王氏抚着她的面,蹙着额,眼角蕴藉一抹泪,“颦颦儿,昨儿个都落脚了,怎还是没睡安生?是想念不夜否?颦颦儿,还是,还是你不喜居此?”

    她心下稍暖,扬了扬笑,一派娇嗔模样,“祖母,是床太硬,硌着了。”

    白玉婵脸若银盘,虽有疲态,一双情目却更似水杏儿般,顾盼间活脱脱小女儿情态。

    满庭芳是老太太的院子,白玉婵三年内只消在白府,几乎日日来向老太太请安,屋内装饰俱是她悉,故而玉婵的心更是安宁许多。

    她搀着祖母,一步步慢慢走回了座儿,“祖母,孙女看您身子爽利,却也要吃些燕窝灵芝,我们不夜那边讲究药食同源,倒不是说把药当成饭来用,而是药以祛之,食以随之,有时一味药可入汤,例如阳朴之姜,招摇之桂,姜和桂皆是辛温之品,可抵御风寒。”

    白玉婵温声细语的,并令青檀记着些药膳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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