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在即

    头顶素色的帷帐缠绕在一起,无端的伸出一角来,悬在空中。远远看去,像一缕丝线在微弱的烛影中游离,始终不肯离去。

    苏绍兰眼神汇聚又涣散,发丝一绺一绺地黏在额前,鼻孔不住地往外喷气。口里咬着一卷抹布,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紫黑色青筋遍布的双手死死揪扯着棉被,肚子高高耸起,双腿岔开,源源不断的血水从床上冒出来。

    床前没有一个人,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床上生产的孕妇裁剪成一个既单薄又厚重的剪影。桌上的一小只蜡烛就快要燃尽了,那小小的泛着幽蓝色的火舌舔舐着墙根,暗色在上,虎视眈眈。

    眼看着苏绍兰往外喷的气越来越重,周渡连同声旁的黑白无常都整理好了法器,严肃以待。只等她一咽气,就勾了她的魂,带回地府复命。可是这个苏绍兰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一口气吊着,总也咽不下去。

    黑无常眼见着,同白无常递了个眼色,白无常立即反应过来,幽森森地开口“周大人,人不咽气,我们无法带走魂魄啊…”

    “两位鬼差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怎可让两位叫我大人。”周渡听到这话,立即赔着笑脸自嘲“这…苏绍兰确实是咽不了气,要不…?”

    “要不?”黑白无常也顺着她的话打和哈。

    周渡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是带着笑容:“要不直接勾魂,生死册早已严明这苏绍兰年寿尽于八月十五,今日便是她的死期,早些勾魂晚些勾魂也无甚差别。两位大人看呢?”

    黑白无常相视一笑“那便按周大人所说,直接勾魂。只是这不合规矩,不知谁去勾这魂魄?”

    收礼的时候说包在你们身上,结果拿主意的是她,现在还要她去勾魂?这也太欺负人…不是,鬼了!

    周渡还是赔着笑:“两位鬼差大人真是心胸宽广,还惦念着帮我这个新人立功,这押魂使里就属我最笨,上一次押送亡魂就让它不小心跑了。害得往魂司是一顿臭骂,我也被派到这勾魂鬼差这来学习,如果这次成功我就可以将功折罪了,真是要多谢两位鬼差大人今晚愿意来帮我撑场面!小人真是感激不尽!小人这就去勾魂”

    黑无常见状鄙夷地剜了她一眼,叫住了她,又嫌弃的和白无常通了通眼神,这蠢货去勾魂,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谁知道,她连押魂都能押跑!算了算了,收了人家的礼,稳妥起见,还是自己去吧!你别最后扯起皮来,有嘴说不清!

    白无常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周大人既想立功,以后有得是机会,这次还是交由我们两兄弟来吧,周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说话间,两鬼差已经拿着索命勾魂链到了床头,那苏绍兰不咽气也要咽气了。周渡冷眼看着,只待她灵魂出窍,便用捆命索捆住她,渡黄泉,回地府。

    突然,那苏绍兰极为痛苦的惨叫了一声,抓着棉被的手缓缓张开。一声婴儿啼哭震退了黑暗,听得周渡寒毛顿起,急忙回头去看墙上的倒影,烛泪一层一层堆积在蜡烛底端,灯芯烧断了一截,烛火更亮了一些。

    墙上只有人和蜡烛的影子,地府中人不现形,不会被人看到,是周渡自己吓自己。苏绍兰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已是油尽灯枯。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她头顶的帷帐,身下大片大片的血迹渗出来,应是血崩之症。

    黑白无常正要动手,却被周渡按下。

    “两位大人明鉴,将死之人不差一时半会,这苏绍兰久不瞑目,许是有原因。若是此刻勾魂,怕会成为怨鬼,点化起来甚难!小的不好交差。”周渡挡在苏绍兰面前作揖,面露难色。

    其实什么怨鬼厉鬼,进了往魂司,都要变成胆小鬼。当然,她是不会让黑白无常看出来的,苦着脸装给黑白无常看而已。

    若是当真死不瞑目,确实有可能成为怨鬼厉鬼。这样一来,倒是平白添了麻烦!反正这苏绍兰活不过今晚,多等等也是无妨。

    黑白无常考虑到这些,便收了手,连同周渡一起掐着时辰等苏绍兰归西。

    话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一下。周渡看着苏绍兰陷入回忆的样子,应是差不多了,只是可怜了那个刚出世的婴儿,刚出生就没了母亲。

    若是…若是能够将他一起勾魂,岂不是又立一功?周渡看着婴儿的眼神泛起光亮,苏绍兰的生死册上可没有说她诞下一子而死,左右他的命在自己手上!谁知那苏绍兰是断气前生的他还是断气后生的他。

    “不可!修得胡来”脑海中禁令四起,是师傅!周渡立马打消了这个想法,否则她的头会被她师傅念爆!

    “谨记师傅所言,刚刚徒儿心怀恶念,实属不该,徒儿知错,知错!”周渡捏了决,她师傅才放过她。周渡便不再看那婴儿,转头去看今晚的主要任务—苏绍兰。

    苏绍兰眼里不断蓄满眼泪,已是满脸泪痕。她想要起身看看自己的孩子,可她怎么也起不来,她使劲想啊想,如何把手抬动起来,想得她脑袋都疼了,手还是停在那里。可她还是想,想用手撑起来,想坐起来,想看看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苏绍兰脑子里忽地空了,仿佛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心那里好像也空了。苏绍兰努力想让自己想些什么,可那顶帷帐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呼气,越来越多的画面钻进她的脑子,又从她的眼里跑出来。

    那些东西跑出来之后,她一点也不累了,整个人安静下来,任由泪水一串地流进眼尾的沟壑,又从那里进入皮肤的纹路。慢慢地滑到耳朵,滴答一声,落进虚空,再没了声息。

    烛火噼啪一声,房间从所未有的亮。黑白无常负责勾魂,周渡作为见习鬼差拿着捆命索,只等她灵魂出窍。

    像是感知到什么,那婴儿啼哭声越来越大。周渡也越来越急,需得速战速决!那苏绍兰灵魂甫一出体,周渡便捆住了她,黑白无常给苏绍兰使了一记小法术,三鬼一魂这才顺顺利利地离开屋子,否则,还要折腾一会。

    屋子顿时空了大半,那小儿哭个不停,周渡他们走得太快,带起的风把那最后一点光亮给吹灭了。窗棂上的影子伴着那一角帷账在一瞬间消逝,墙根之上的暗色最终还是漫上了一切,包括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周渡捏着索命绳,和黑白无常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黄泉,还好没误了时辰!周渡舒了口气,要是误了时辰,她的月奉估计又要被罚,还好还好,周渡捂紧自己的钱包,继续和黑白无常往前走去。

    黑白无常则是想,这苏绍兰要是因为那点法术过不了望乡台可就不好了,琢磨着给她解了法术。

    痴痴呆呆的苏绍兰在解了法术之后先是不解,愤恨,而后像是解脱了一般垂下了手,活像在九幽游荡几百年的孤魂。后来又想起来她那刚出世的孩子,一路泣不成声。

    这苏绍兰,真真是性子温顺,这样也不吵不闹,可没几个亡魂能做到她这样,周渡倒有些佩服她。寿终正寝的亡魂大多平平静静,那为非作歹的自然是后悔害怕,那含有冤屈的便喊冤叫屈,那受了苦楚的大多期待投个好胎。

    这三途河沿岸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零零散散的尽是鬼差押着亡魂,周渡见她这个最是省心,便扯了朵彼岸花过来。

    “苏娘子,前方就是望乡台了,别太伤心了。你长这么漂亮,又没有造孽,肯定能投个好胎来的。”周渡小心地把那鲜艳夺目的花递过去,也是存了点恻隐之心。

    亡魂众多,无所相同。人死之后鬼差黑白无常便会来捉拿人的鬼魂,把他们带到幽曹地府去接受阎罗王的审判,以决定他们是得道升仙;还是投胎做人;亦或犯了极大的罪,入畜生道;最惨的莫过于打入十八层地狱去受苦。像苏绍兰这样的,应当也就是判判生前做了些什么好事,积攒了什么功德,这一生受的苦多半是上辈子欠下的,还清了就能投个好胎。

    苏绍兰这魂一送完,她的三百年见习期就堪堪满了。在这三百年里她兢兢业业,没有一桩事情办砸,只要这次圆满完成,再完成一件,她就可以去参加考核,准备转正事宜。这苏绍兰也算是帮了她。

    苏绍兰开始是不愿看他们的,毕竟这路上的光景非地府之人委实是看不惯,而那黑白无常更是声名在外。但是看管自己这个还算不错,并没有像其他鬼差那样用鞭子呼来喝去。也就接过花握着,给了周渡一个温和的笑容。

    周渡见状,心情大好,看来她的“人”缘依旧没有改变,还是很好,这还多亏了她师傅教导她。

    想到师傅,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周渡已经做这见习鬼差做了三百年之久,总也无法回到往魂司,她便想着转正当个鬼差也好。可偏偏她又到了最苦最累的索命鬼差这里,就这个索命鬼差的差事还有许多鬼抢着要呢。想要转正,是难上加难啊!

    阳寿一至,人便会死,过了鬼门关,魂魄便会成鬼,往魂司便会派押魂使来接引。如若是正常死亡的,那便简单了,只需与生死判官交接之后关到地府地牢,等阎王提审即可。

    若是非正常死亡的,阳寿未尽却死了,既不能上天也不能投胎,更无法到九幽冥界。那便只得由生死判官判定还魂,由烛尸招其魂魄还至肉身,只待他阳寿尽了才能到九幽报道,听候阎罗王发落。

    这苏绍兰便是前者,这一桩周渡办得依旧不错!只是多多少少要孝敬后面那两位一些,她平常拘魂都没见过这次这样的,只好请黑白无常两位老油条—呸!老前辈帮她坐阵,这下,肯定是要出去一些了。

    苏绍兰一行已经过了鬼门关,接下来便是交由往魂司押解至判官思断其生前之事。前方往魂司的人已经等待了许久,周渡连忙退到了黑白无常身后。她虽是鬼,却也是有羞耻心的鬼。面对以前的同僚,也是不好不寒暄,可她现在的境地,还不如躲着点。

    黑白无常是见惯她这缩头乌龟的样子的,都十分嫌弃她。只是这周渡师傅还在地府,且深受阎王器重,不看僧面看佛面,表面上弟兄们都恭维她,背地里不知嘲笑了她几遍,也就随着她去了。

    看着以前的同僚,周渡是有苦说不出,又想起四百年前害她差点魂飞魄散那事,气得她牙都要咬碎了。

    往魂司下辖十大阴帅鬼差,负责看管地府境内活动的鬼魂,有时来报考鬼差的阴间魂和报考阴差的阳间魂也归他们管,算是地府里比较轻松的部门。并且因为这个部门是由天庭派人新建立的,升仙机会比较多,好多鬼挤破脑袋都想进。她也算走了狗屎运,跟对了师傅,这才进了往魂司做那押魂使。可她往魂司二把手的板凳还没坐热呢,小命差点都丢了。

    七千年前,周渡跟着她师傅一起进了往魂司。说来也巧,那一年往魂司正好有一个升仙的名额,当时的往魂司主掌还是常繁,谁都以为是她,没料想她却转世投胎去了。

    那升仙的资格就落到了更有资历的老人温贺身上,那温贺自然就升仙去了。这往魂司主掌就落到了她师傅易流云头上,她也就跟着沾了光,做到了往魂司二把手,可谓鸡犬升天!

    谁知才过了六千四百年,她就成了整个地府的笑话。谁让她放跑了万年以前的古宣国公主魂魄呢,她也是该,明明知道那公主魂魄好不容易才追回,她怎么能心软去帮她完成她那未完成的遗愿呢?事后她差点魂飞魄散,还好她师傅易流云四处求情才报住她一条小命。

    想起她师傅,她就觉得愧疚。师傅他老人家为了救她,被贬去功曹司整理文册,升仙恐怕是遥遥无期了。思及这里,周渡暗自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努力升官,争取让师傅早日官复原职,获得升仙资格!

    周渡一边交接,一边盘算着去哪温习《九幽方志》,谁知那苏绍兰却突然发起了疯,硬是不走。

    苏绍兰嗫嚅着什么,听不清切。而那些押魂使也不顺着她,直接上手扯,打算拖着她走。

    周渡也无能为力,待他们拖出去一段距离才上前去捡起那朵被扯坏了的彼岸花“唉!”

    片刻之间,那苏绍兰挣脱了押魂使,跑过来抱住她的脚,不住地磕着头,呜呜噫噫的说着什么。周渡这才发现她说不了话,是个小哑巴,苏绍兰一下接一下的磕头,为首的那个止住了手下过来拉她,直直地看向周渡。

    周渡当即蹲下,靠近苏绍兰,通过仔细辨认,猜测苏绍兰想让周渡代为转告她孩子的情况。你的意思是“让我去看看你的孩子,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是吧?”

    苏绍兰泛着泪光,重重地点着头“厄业,厄业!”说着又要磕头,周渡连忙止住了她“苏娘子,这……”

    周渡刚想回她,这些非她内应之事,她不会管,就被人打断。

    “你想帮她?”

    低沉暗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周渡听过的最讨厌的声音。

    “不,我不会帮任何人!”周渡握着苏绍兰的手一滞,微微皱着的眉头抬了抬,起身硬是不顾她的挽留,转头就走“牧无渊,让你的人将苏娘子好生带下去,别多生事端!”

    牧无渊,一袭墨岚色衣衫,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在前。眼睫毛轻轻地翕动了一下,继而淡淡地吐了句“不长记性”,示意让手下的人去拉回苏绍兰。

    周渡走得威风,连黑白无常都觉得有些反常,三百年了,终于有点以前的样子了!

    没走多远,周渡一个闪身,躲在了墙后。“哎呀妈呀,怎么又遇上这个赔钱货!”她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靠着墙坐了下来,刚刚她表现得还不错,很是气概!

    只是那苏娘子……

    算了,不关她事!还是温习《九幽方志》要紧!周渡起身拍了拍屁股,赶起了路。

    她赶回那处苏绍兰生产的住所时,房子已经处在熊熊大火之中。一个小小的院子,虽然与其他地方都隔断开来,但是火势一大,谁也说不定会烧到哪里,竟然没有人来救火?!

    那名婴儿呢?周渡在屋内四下寻找,完全没有了孩子的踪影,看来是早已被人抱了出去。看着床上苏绍兰的尸体和还未干涸的血迹,周渡默默地为苏绍兰捏了把汗,难怪生死册说她阳寿尽于今日,难怪没有写清她的死因,如果不是血崩,恐怕她与她腹中胎儿也会死于这场大火。

    周渡身为棺材子,从未体会过人情冷暖。是她师傅见她孤魂一个,念她年幼,特地收留了她。教她修习法术,还给她落了户,在九幽冥间长大,她一直不懂师傅给她说的“人性是六界最为复杂的东西”。

    此刻,她却突然有些明白了,化了实形,背起苏绍兰的尸体,不顾火势,往外走去。她若是能遇到苏绍兰这样的母亲,可能也不会成为孤魂野鬼。算了,说不定她受了更多的苦,才会被人活埋,她没有什么资格去怪她。

    六界之中,若是因为私欲擅自用法,干涉人间事宜,皆会受到反噬,重则魂飞魄散,轻则功力尽失。

    周渡是有心想要帮忙,可犯不上用自己以身试法。便鼓足勇气,挨家挨户地敲门,又跟着众人拎着水桶去救火,总算是在天亮之前控制了火势。

    火势稳定之后,她看还有些时间,又在那住住所附近,挖了个坑,好好安葬了苏绍兰的肉身。想着以前看人下葬的场面,打算给她刻个碑,思来想去,又不知道她哪里人士,也就做了罢。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衙门也赶到了现场,周渡看着天色,加快了嘴上的速度,她希望通过安葬苏绍兰肉身帮助她更快更好的转世投胎,这样她也可以更快的参加考核,并不算多管闲事,是吧。

    “看够了吗?”

    方寸之地突然响起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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