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花朝宴设在华阳宫,这座行宫仿江南园林而建,以规模宏大、布局精巧著称,若无人指引,极其容易迷路。

    是以趁着寻路的间隙,苻锦很轻易便甩开了苻蓉。

    苻锦驾轻就熟地抄起小路,往万寿园的方向行去。

    那地方人烟一向稀少,做些隐秘之事,再适合不过。

    时值三月,小径上淡粉的樱花仿佛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堆叠枝头。微风拂过,轻薄如绢的花瓣如雪花一般从一列列树上飘落。

    两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穿过漫天花雨迎面走来,他们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在苻锦的视线中逐渐清晰。

    跟在后面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样貌清秀却仍有几分稚气未脱。苻锦隐隐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想了好一会总算记起来,这少年正是九皇子裴靖。

    而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袭青衫,乌纱幞头,丰神俊朗,眉目如画,折扇轻摇间带出不染尘埃的疏离,仿佛谪仙下凡。

    若非丹凤眼下那一颗泪痣,苻锦几乎不敢相认。

    这竟然是……裴翊???

    苻锦霎时僵在原地,双足好似灌了铅,半分也动弹不得。

    十八岁的裴翊,没有历经沙场风霜的侵蚀,亦不曾饱受双腿残疾的折磨,仿佛暗夜里的一轮孤月,清冷,却耀眼。

    与苻锦记忆中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终日颓废的模样,是大不相同的。

    苻锦只觉得心头一酸,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也不知是心疼他前世命途多舛,还是庆幸他如今安然无恙。

    “姑娘?”

    苻锦回过神时,裴翊已然递着帕子走近,“姑娘为何一见在下便伤怀落泪?在下可有冒犯姑娘之处?”

    苻锦定定地凝视着裴翊。

    那一双丹凤眼底无波无澜,无喜无悲,仿佛一汪寒潭。

    他与她分明一步之遥,中间相隔,却是一生一世。

    “不、不曾。”

    苻锦怅然摇首,引袖拭去面上的泪。

    广袖放下时,苻锦的神色已恢复到来时的平静。她裣衽回礼:“臣女失仪,多有冒犯,还望王爷恕罪。”

    言罢提起裙摆,匆匆离去。

    “四哥你一向不近女色,何时竟欠了这么一笔风流债?”

    九皇子八卦的目光在裴翊与苻锦离去的方向之间流连。

    “休要胡言,”裴翊回头瞪了九皇子一眼,“我不认识她。”

    “是吗?”九皇子并不这么想,“四哥,你隐姓埋名在宫外游历多年,京中能认出你来的只怕也只有那些元老。可这位娘子张口便唤你王爷,神情瞧着也仿佛与四哥相识已久一般。”

    裴翊凤目微凝,开口唤道:“沉沙。”

    蓦地一道黑影闪到裴翊面前。

    “殿下。”

    “跟着她。”

    “是。”

    ******

    苻锦躲进假山洞里,四下环顾,确认周边无人后,干脆利落地解开了衣带。

    白色的外袍脱落在地,暴露出内里正红的曳地宫装。

    昏暗的光下,上好的云锦泛出淡淡的金属光泽,其上的团花纹皆以金线绣之,花叶上根根叶脉纤毫毕现,衣缘处更是以珍珠点缀,当真流光溢彩,令苻锦身上平添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精致。

    苻锦又从袖中拿出铜镜和胭脂。

    胭脂斜打在颧骨上,莹白如玉的面上浮起宿醉一般的红晕。再轻点降唇,原先略显病态的气色瞬间神采飞扬。

    妆容上的分寸是最难把握的,既不宜过淡也不宜过浓,如此这般略施粉黛,便恰到好处。

    再取下白玉梅花簪,换成累金丝镶宝石凤凰步摇。巴掌大的金凤凰振翅欲飞,在昏暗的假山洞中摇曳生辉,使得少女身上又多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华贵。

    苻锦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少女红唇一勾,却是泛出镰刀挥起一般的寒意。

    苻锦握着铜镜的手一僵。

    十五岁的她,是不会这么笑的。

    前世在冷宫,苻锦无数次地期盼一切可以重来,如今时光真的倒回,她却悲哀地发现,十五岁时那颗鲜活的心,早就埋葬在了九重宫阙下的尔虞我诈中。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1]

    苻锦冷冷垂下眼睫。

    皓腕一翻,一道弧线划过,铜镜落入草丛。紧接着曳地红裙拂过,摩擦声沙沙作响,渐行渐远,唯余倒映着不为人知秘密的铜镜留在原地。

    ******

    “这位娘子好生糊涂。”

    听完顾沉沙一五一十的汇报,九皇子眉头一蹙,“她莫不知父皇最不喜奢侈?”

    “此女若是不知,一开始根本不会那般素净。”

    裴翊漆黑的眸子掠过一缕玩味:“看来,她是不想当这太子妃。”

    九皇子大惊:“不会吧?”

    世家贵女们无不对这太子妃之位趋之若鹜,竟然还有这等不恋权位的女子?此女甚至不惜为此冒着被圣人降罪的风险。

    随即感叹道:“这位娘子如此胆大妄为,只怕有些来头。”

    “九殿下所料不错。”顾沉沙说道,“那位娘子头上的步摇,与甄妃娘娘生前最爱戴的那支有八九分相像。”

    大周朝对服饰有严格的规定,皇室宗亲外的女子是不允许使用凤凰样式的服饰的,除非是御赐。

    可放眼整个大周,获此殊荣者,开朝以来寥寥无几。

    裴翊凝神想了想,很快猜出那女子的身份:“原来是苻大娘子。”

    九皇子大感诧异:“四哥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步摇本是一对,圣人将其中一支赐给了母亲,另一支则给了英国公府的荀三娘子。瞧这位娘子年纪,应当是荀三娘子的女儿。”

    裴翊凤目微凝,若有所思地抬起那只递过帕子的手。

    他不喜欢与女人接触,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举动会出自他手。

    不可否认,苻家娘子的容貌的确令人见之难忘,可裴翊并不认为这构成他走上前去的理由。

    裴翊回忆起那双盈盈含泪的眼波,好似跨越沧海桑田,又好似蓄满千言万语。他就这样如蛊似惑般走上前去,她超越年龄的哀伤却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瞬间消散无形。

    他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对这个女人一探究竟的欲望。

    “沉沙”,裴翊开口问道:“苻大娘子现下在何处?”

    “曲水流觞席。”

    ******

    花朝宴上男女分席而食,女眷所在,便是曲水流觞席。

    所谓曲水流觞,便是将酒盏置于溪中,顺水而下,途中若停于哪位贵女面前,这位贵女便需来一段才艺展示,否则罚酒三杯。

    当然宫中专为女眷置办这曲水流觞席,也有另一层用意,那便是借此观察诸贵女才艺品性,以备帝后及太子参考。

    苻锦自幼随荀倩学习经商之道,对琴棋书画之事不甚上心,这劳什子曲水流觞席对于苻锦而言无异于当众自暴其短。

    是以上一世,她听从了苻玄的建议,并未入席,而是去了湖边赏花。

    后来她不慎落水,被恰好路过的裴竣搭救。

    她在众目睽睽下与裴竣有了肌肤之亲,自是不能再许配他人,再加上她本就有意做这太子妃,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了。

    可惜,种种巧合成就的说书人口中的金玉良缘,不过是裴竣与苻玄暗通款曲下的精心设计。

    裴竣需要她笼络以荀氏为首的北方士族,苻玄需要她保住官位。

    只有天真如她,沦为猎物却犹不自知。

    苻锦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叩着桌面。

    如果她所料不错,此刻裴竣的人应当正四处寻找她的下落。一番加减乘除下来,此处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去处。

    毕竟这曲水流觞席上全是女眷,裴竣哪怕知道她就在这里,也不可能强行把她引到湖边让她落水。

    只要老老实实熬到宴会结束,这事便也算告一段落了。

    因为皇帝绝不可能容忍一个行事招摇、不把皇室放在眼里之人当他的儿媳,哪怕她出自四姓。

    青铜酒盏至于黄花梨木托盘中央,随着流水东一摇西一晃,眼见要停在苻锦面前。

    苻锦随手拈起一颗瓜子藏于袖中,将瓜子对准托盘弹了出去。

    受到外力冲击,托盘倏然停止前进。

    却是停在了苻蓉的席位。

    苻蓉眼角余光瞥见苻锦一身行头,那一抹红在一众素衣淡眉的贵女中分外醒目。而那嵌在凤凰步摇之上的指甲盖大的红宝石更是火焰一般,明晃晃灼着她的眼。

    当今圣上虽崇尚简朴喜好清雅,却也从未明令禁止不得穿金带银,浓妆艳抹。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苻锦竟当真敢反其道而行之。

    虽然有些风险,好处却是立竿见影的。

    便比如现下,整整一屋子的贵女都活生生沦为了她的陪衬。

    苻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黯然失色的衣裙,眸中划过一丝嫉恨。

    苻锦啊苻锦,你既然这么喜欢出风头,今日,我便让你出个够。

    “寻常丝竹管弦,想必诸位娘子也都听腻了”,苻蓉语笑盈盈,起身对着苻锦福了一福,“姐姐琴技不凡,不知姐姐可愿为妹妹抚琴一曲助兴?”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掩面轻笑。

    谁人不知苻大娘子出了名的琴棋书画一样不通?

    苻锦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并不答话。

    这沉默让苻蓉莫名有些心慌。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见苻锦不答话,苻蓉继续趁热打铁:“姐姐放心,无论姐姐弹得如何,妹妹都能跟着姐姐曲子起舞。”

    苻锦懒洋洋掀起眼皮子,一双杏眸似笑非笑。

    从前她自恃身份,根本不屑对苻蓉使什么阴招,要打就打,要罚便罚,也无人敢站出来说半个不字。

    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苻蓉是老实了,她却也得到裴竣再也不加掩饰的嫌恶,以及御史台雪花一般的弹劾。

    苻蓉正是料定了她这性子,才敢这般绵里藏针的挑衅。

    苻锦嘴角噙起雍容端庄的笑:“阿锦琴艺如何,诸位姐妹想必心知肚明,在此便不献丑了,也免得污了姐妹们的耳朵。”

    “不过,”苻锦话锋一转,看向苻蓉,“妹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姐姐若是辜负妹妹一番盛情,倒也实在说不过去。不如姐姐为妹妹弹奏琵琶一曲,妹妹以为如何?”

    苻蓉愣住了。

    在她的印象里,苻锦是个直来直往的,又一贯要强,按照她的设想,苻锦早该拍起桌子对她冷言相向,甚至是大打出手了。

    到时她再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苻锦声名尽毁,别说当什么太子妃了,便是日后嫁个好人家都难。

    可也不知苻锦吃错什么药了,竟跟换了个人一般,不仅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自己琴艺上不得台面,更是要当众挑战比古琴难度更高的琵琶。

    她一早给苻锦设好的圈套,竟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好在苻蓉反应还算快,面上立时露出感激之色,不知情的人看来便是一幅姐妹情深的场景:“姐姐肯帮妹妹,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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