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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历历往昔(三)

    阙宫深幽处,夜雾笼不到的地方,烛火如昼,一室狼藉。

    奉虔给扶青的伤包扎止血,又在他手心涂了药,并取来干净衣物换上,俨然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扶青呆坐在床前任由他摆弄,指节勾住香囊的绳子,眼中全无神采。

    芍漪收拾了残羹碎片,将地面血迹一一清理,忽听见扶青开口,声恹恹的,没什么力气:“去把多余的烛火熄掉,只留一盏即可。暮暮睡了这样久,若醒来时光照太盛,眼睛会难受。”

    芍漪应了声是,抬手灭掉一大片烛火,奉虔站在光影交汇处,忽明忽暗看不清神色:“现如今两个醉灵都死了,你真正应该担心的是,等秦子暮醒来以后,要怎么跟她交代。”

    扶青听完后一愣,本就空洞的目光失神了片刻,仿佛很在意,又仿佛不那么在意:“怎会如此?”

    奉虔无奈,从追上霍相君开始,将他所知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

    彼时夜已深,芳草镇漫着浓浓的雾,街巷子里几乎都看不见什么人。

    起初双方对峙,霍相君把醉灵护在身后,任他们说破了天也一概不信不听。

    本来凭霍相君的一身法力修为,即使最终依然保护不了醉灵,但只要拼尽全力稍作拖延,躲过极阴之时绰绰有余。如此至少,在下个朔月之夜到来前,醉灵不会因为被夺走精元内丹而丧命。

    可谁知,辽姜抛出玉牌,不偏不倚接在他手里,并附上两句声嘶力竭的质问——

    “就算你不肯信我,也不肯信司徒星和将军,难道连自己的玉牌都不信了吗!”

    “极阴之时马上就要过了,秦子暮可等不到下一个朔月之夜,你当真要拿她的生死来赌我们话里的真假?”

    霍相君眼眶泛起一圈红,目光垂落在掌心上,握紧了玉牌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玉牌表面泛起忽明忽暗的光,穗子借着风力摇摆,算是回答。

    霍相君依然保持着背对醉灵的方向,用身体将她们阻挡在危险之外,整个人却如山倒般卸了力。一颗泪珠滚落下来,无声滑过嘴角,咸苦自尝。

    司徒星看了看妘妁,又看了看她身旁的阿娘,强自压下心中的纠结和不忍:“适才在魔界,我虽有心放过你,但如今子暮生死关头,若及时交出内丹为她续命,母女二人总算至少还能活一个,否则主上盛怒之下你们谁也活不了。”

    许是出于违背承诺的愧疚,霍相君本可以直接动手,却屈膝跪在她们面前,眼底是痛苦和祈求:“我曾答应过暮暮,会不计代价保护你们,可这份代价绝对不能是她。”

    “对不起。”

    “拜托了。”

    妘妁原本呆怔的思绪,因这一跪猛然回神,她胡乱抹了把泪,嘴角挤出笑容:“我明白。”

    她盘坐下来,目光与霍相君平视,红肿的眼睛一如既往干净:“霍大哥助我们逃离魔界,初心是为了暮姐姐,如今不得已放弃我们,也是为了暮姐姐。暮姐姐是霍大哥心中永远的第一选,同样是我心中,除了阿娘和哥哥之外的第一选。若这颗内丹是用在暮姐姐身上,只要能救暮姐姐回转,我义无反顾。”

    身后传入她阿娘的轻唤,妘妁维持着笑容,没有理会:“只是请霍大哥答应我一件事,送阿娘回白庭仙脉,护她平安。”

    霍相君喉咙哽咽发紧,合上眼捏了捏拳头,艰难挤出一个字:“好。”

    复又睁开:“多谢。”

    当娘的自是不愿看到女儿身处险境,便几乎下意识将妘妁拽向身后,就使用谁的内丹这一问题,同她激烈争执了起来。

    照妘妁阿娘之意,原该命丧祭台的是她,即便剖丹也合该由她来剖。

    她们正彼此僵持的时候,辽姜一个眼神示意,念棋默默点头,了然于心。旋即嗖一声上前,手刀狠狠劈在颈上,将妘妁阿娘击晕过去。

    辽姜掌中施法,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楚,在近旁不远的地方升起一座祭台:“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你们!”

    说罢,辽姜目光一狠,隔空掐住妘妁的喉咙:“霍相君,你是过来帮忙,还是继续在那边跪着?”

    司徒星有些不忍:“让念棋来吧,我们动手无妨,霍相君若动了手,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子暮定不会原谅他的。”

    念棋面露几分为难:“眼下时间紧迫,奴婢法力不太高,只怕稍有什么差池,反而会害了子暮姑娘。一切以主上的吩咐和子暮姑娘的性命为重,还请三位公子与将军亲自布阵,我等守在不远处护法,如此才最稳妥。”

    辽姜急于拿到精元内丹,强撑住阵法反噬的伤,哽着喉咙歇斯底里:“霍相君!”

    霍相君颓然低着头,极力忍耐心中的伤痛,将妘妁从辽姜掌控中截下,亲手用法力把她推向了祭台深处。

    雷电交织,风云变色,将漆黑的夜晚罩上一片惨白。

    …………

    最后,妘妁消失在祭台上,除了一颗精元内丹什么也没剩下。

    却不诚想,经了念棋适才那一击,妘妁的阿娘竟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既没能完成对我的承诺,也没能完成对妘妁的承诺,巨大的痛苦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霍相君终于忍不住,仰天嘶声大喊了起来,却连再多一刻崩溃的时间也没有。他一边颤抖着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托付司徒星将妘妁阿娘的遗身护送回白庭仙脉,旋即朝辽姜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紧追而去。

    ————

    扶青听罢静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目光淡淡,语气却格外的沉:“既然横竖没法交代,那就不必交代了,敷衍过去便是。”

    奉虔轻皱了皱眉:“你想瞒着她?”

    “让所有知晓内情的人提前准备好应对之词,暮暮醒来后若疑心问起,就说……”扶青低头,短暂沉默了片刻,指尖抚过香囊的每一寸,“怎么说都可以,只要让暮暮觉得,醉灵平安无事便好。倘或有人胆敢泄露消息,无论那个人是谁,决不轻饶!”

    奉虔有些看不懂他:“就算我们不说,瞒过今日瞒过明日,又能瞒住秦子暮多久呢?难道指望缥缈宫,指望谬齑和重华,替你保守秘密吗?”

    扶青握紧香囊,手指泛了白,十分用力:“我不会让暮暮见到他们。”

    奉虔愣住,顿了顿,才道:“除非你能让秦子暮此生都不再离开魔界半步。”

    扶青眼底翻涌着很莫名的情绪,手掌抚在我睡颜一侧,克制又疯狂:“她这辈子都别想离开阙宫。”

    奉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扶青语声轻轻的:“我说,暮暮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阙宫。也只有如此,她才不会知道醉灵的事,更不会屡屡遭遇危险让我担惊受怕。只有日夜不离地待在这儿,待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奉虔诧异道:“你疯了吗,她是人不是物件,怎会甘心一辈子困在这?”

    扶青双目骤然加深,不知过了多久,一字一顿:“她只能一辈子困在这。”

    不等奉虔再说些什么,扶青侧眸瞥向芍漪,目光隐在昏暗中,依旧凌厉逼人:“今晚是你陪暮暮来阙宫的?”

    芍漪冷不防一惊,连忙跪下,道:“是。”

    说罢伏地一拜:“是奴婢的错,没能护好子暮,请主上重重责罚!”

    扶青不理会芍漪后面的言语,只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莫名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

    芍漪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正疑惑如何回答,又听到:“否则,暮暮为何会说出,没有谁是她离不开的这种话?”

    “这……”

    犹疑间,扶青再度侧眸,目光如刀锋般绞着她。

    芍漪吓得手心淌汗,在裙摆上蹭了蹭,声音打着哆嗦,诚惶诚恐道:“是阙宫门外一个当值的戍卫,今夜他去映月楼通传消息,结果非但没见到主上,反受了通数落。便在与子暮回话时,态度略有些,冒犯……”

    扶青凉凉开口:“怎么个冒犯?”

    这些轻轻松松一查便知的事,芍漪不敢有丝毫隐瞒,只得据实以告:“出门前,子暮郑重梳妆打扮了一番,并特意换上生辰那日您作为贺礼相赠的衣裙。谁承想,虞主子毒发吐血,早提前派人将您给请走了。想必是那戍卫见子暮精心装扮而来,又觉得她已知虞主子毒发吐血,却依然不管不顾地要见您,便话里话外含沙射影……说她是没心肝的东西,虞主子都成那样了,还净想着做梦呢。子暮便道——此世间除娘亲以外,没有谁是我离不开的,这么看来确实很没心肝。”

    扶青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道:“唤他进来。”

    “青儿……”

    奉虔见势不对,有心想要拦一拦,才刚开口便被打断:“还不去?”

    芍漪不敢久作停留,低低应了声是,旋即退去。

    不多时,门外走进三个人,文沭和芍漪在前头领路,身后紧跟着的便是那名戍卫。

    我依稀记得,他的名字,叫赢昭。

    他下拜行了个礼,之后便安安静静等着,紧张得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扶青略微半俯下身子,埋头静坐床旁一侧,掌心捧着我的脸,什么话也不说。

    直跪到他腿颤手抖筋骨发麻,扶青才眼皮也不抬地,施施然开了口:“听说今夜是你去映月楼通传消息的?”

    赢昭脸边落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是。”

    扶青背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眸色中渐显出杀意,声却很淡:“可孤在映月楼,并未收到任何消息,若非他们当中有人撒了谎,那就只能是你存心蓄意两头欺瞒咯?”

    赢昭猛抬起头,眼中写满了惊疑,后意识到此举不敬,又忙不迭地重重叩下:“属下便再有十二条命也不敢欺瞒主上,映月楼的人说您要照顾虞主子,不得空回来见子暮姑娘,此乃千真万确啊!”

    扶青丝毫不意外他的反应,显然已心有了判断,却故作懵然:“这样啊,那便派个人,去映月楼问问吧。孤深信清者自清,若事实真如你所言,他们必定会道明真相。”

    赢昭双手握成了拳,拼命压制着呼吸,脸色青灰一片:“道明真相无疑是默认了假传君令的罪名,映月楼那些戍卫们定会众口一词,将全部矛头直指向属下,求主上明鉴!”

    扶青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眼底却充满了冷意,不含半点温度:“明不明鉴的,等问过了再说,兴许是你多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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