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人

    心病还得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但这世间,铃铛易找、系者难寻,因此,便有了所谓的——解铃人。

    解铃人,即医人心病者。

    陵州城内,就有许许多多的解铃人。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一位姓谢的姑娘。

    谢姑娘初出茅庐,便已战功赫赫。

    名落孙山的马秀才见了她,不再唉声叹气;吵了半辈子的婆媳见了她,开始惺惺相惜;甚至连后院日夜拉磨的驴见了她,都一扫疲态、干劲十足……

    为此,陵州百姓对谢姑娘赞不绝口,还特意为她编写了一曲童谣。

    “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一夕之间,这首童谣响彻大江南北,也传进了南陵王府。

    再后来,谢姑娘便奉命进了王府,听说,是要医治那位不受待见的穆夫人。

    立春刚过,风中还夹着几分寒意。

    一名身着豆绿齐胸襦裙、梳着双髻的少女端着一盅黑漆漆的药汁,迈着小步,正穿越回廊。

    走了没多久,她停在了西厢房的尽头。

    守在门口的婢女瞧见谢濛,忙伸出手,欲接过药盅,却见谢濛盈盈一笑,径直避了开去,“不必,我自个去。”

    婢女讪讪地收回手,旋即帮她推开了面前的房门。门一打开,就有风穿堂而过,冻得谢濛直打哆嗦。

    循着风的方向望去,只见屋内没有关窗,一名穿着单衣的女子倚靠窗框,正出神地望着外头,谢濛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盅,加快步子走到前头,帮她关上了窗。

    “夫人,当心吹坏了身子。”

    谢濛好言关照,但那女子却像丢了魂般,幽绿的眸子空空荡荡,没有丝毫反应。

    谢濛看着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女子便是穆夫人,也是一个可怜人。

    她本是桃源县令千娇百宠养大的独女,却看上了彼时还是奴仆之身的楚天阔。二人门不当、户不对,自是遭到了穆父的反对。

    穆沉沉一气之下,便跟着楚天阔离开了桃源。

    后来,二人身无长物、流离在外,吃了不少苦头,直到南陵王府的门客找到流落在外的楚天阔,将他接了回去。

    穆沉沉本以为,他们终于苦尽甘来,却没想到,那是她此生噩梦的开端。

    原来,楚天阔一直有个心尖上的人儿,因为身中血毒、命不久矣。唯一的生机,是用一名绿眸之女的血与其相换。

    巧的是,穆沉沉,便是那绿眸之女。

    之后,穆沉沉便被囚于府中,每日辰时被迫割腕取血。时日渐长,穆沉沉眼底的眸光,也愈来愈灰暗。

    底下的人担心有朝一日她会寻死,会坏了上官小姐的换血大计,便央着楚天阔,找来一名解铃人,纾解穆沉沉心中郁结……

    因着同情穆沉沉的遭遇,谢濛默了片刻,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将桌上的汤药端起,递到穆沉沉面前。

    “夫人,该喝药了。”

    谁料她仍是无动于衷,只盯着那牙色的桐油窗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她油盐不进,谢濛一转眼珠,搬出了楚天阔的名号。

    “这药是王爷命我送来的,想来他定是记挂着你的。夫人,你也别同他置气,快些将药喝了。”

    说道着,谢濛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她的嘴边。

    听见楚天阔,穆沉沉终于有了些反应。

    几分讽意浮上她的眉梢。

    “记挂我?呵!我看,他不过是想保住他们楚家的种。”

    ?

    那倒也没有。

    谢濛一脸平静地开口。

    “事实上,王爷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他让我给你送的,是滑胎药。”

    穆沉沉的神情一滞,霎时怔在了原地,一是没想到楚天阔会如此绝情,二是没想到谢濛会如此直白。

    她不是解铃人么?

    一个成熟的解铃人,此时不是应该用一些善意的谎言,来修复她受伤的心灵?

    但谢濛偏不。

    她不但不会安慰穆沉沉,还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于是,她忽略穆沉沉惨白的脸色,继续没心没肺地补刀道,“王爷还说,除了上官小姐,他不会与任何人留下子嗣。”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后,她才乖巧地闭上了嘴。

    而“上官”二字,便成了压垮穆沉沉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官……上官……

    穆沉沉没想到,楚天阔会为了她,连自己的亲身骨肉都愿舍弃……

    呵。

    她忽而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情深,就像一个笑话。

    穆沉沉仰起头,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又从眼角滑落。

    一旁的谢濛见状,知晓时机已到。

    穆沉沉的怨念,已于此时此刻,达到顶峰。

    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谢濛垂在右侧的手,悄悄掐了个诀。

    “天地怨力,入我魂灵。”

    谢濛一声低吟,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便从穆沉沉身周钻出,成汇聚之态涌入她的眉心。

    “收。”

    半晌过后,穆沉沉的哭声渐止。与此同时,她身上的最后一缕黑气,也被谢濛纳入体内。

    都说,解铃人通晓人心,方能医人心病。

    却没人知道,谢姑娘解铃的法子,从不走心,居然这般简单粗暴。

    斜阳已落,屋内又无人点灯,黑灯瞎火一片。

    在黑夜里,穆沉沉抬起手,拭去面上的泪痕,而后转过头来,一脸迷茫地看向谢濛。

    “滑胎……痛么?”

    谢濛在阴影里悄悄收了诀,“里头加了些安神散,你喝完便会睡过去,不会有任何痛楚。”

    穆沉沉看了那黢黑的药汁一眼。良久,她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真苦啊……

    比她这辈子喝过的所有汤药都要苦……

    谢濛从屋内走出的时候,穆沉沉已经睡下。

    踏出房门之前,她看了眼掌心,她的掌纹与常人不同,命纹是一条极短的黑线,眼下,倒是肉眼可见地长了分毫。

    谢濛勾起嘴角,笑眼弯弯地望向榻上的穆沉沉。

    “多谢啦,又让我多活几日。”

    谢濛从西厢房出来,绕了王府大半圈,才走到最东面的下厨,刚要步入,偶一抬眼,竟从窗口瞧见,炉边有名小厮正半蹲着身子,在捣鼓她方才熬过的药渣。

    谢濛的心猛地一惊,脱口而出问道,“你在作何?!”

    那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只见其生了张白净的方脸盘,上边的五官极为寻常,叫人上一秒瞧见,下一秒便会忘记,唯有那双眼眸,像冬雪初融后的溪涧,清澈又寒凉。

    全靠这双眼,谢濛认出,这是府内的家仆,好像叫什么小五,平日便负责打扫下厨。

    思及此处,谢濛松了口气,人家不过是在做些分内事罢了。

    她放下手中的药碗,卷起袖子走上前去,“你去休息罢,我来收拾就好……”

    谁知,话还没说完,便见小五捏起一把药渣,凑到鼻边轻轻一嗅。

    “这不是林大夫开的方子。”

    谢濛的步子一顿,瞬时的慌乱涌上心头,“你、你瞎说什么!这是我亲手煎的药,怎会有错?!”

    小五闻言,又低下头,仔仔细细地闻了一遍药渣,“那小童送来的方子,不是这个味道。”

    什么鼻子,比狗还灵……

    谢濛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走上前去,想掸掉他手里的药渣,“许是你记错了……”

    不料,小五却是将五指一收,攥紧了手里的药渣。

    “我不会记错,此事定有蹊跷,我去禀报王爷。”

    言罢,他便兀自起身,往外走去。

    让他捅出此事,那还了得?!

    谢濛想都没想,急忙把他拦下,“等等!”

    小五被谢濛扯住衣袖,迫不得已停下了步子。他转过身来,从谢濛手中抽回袖子,又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些距离,“男女授受不亲。”

    谢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王府的下人,光是自保已然不易,哪有这么多讲究?

    她撇了撇嘴,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言归正传,“你可知,林大夫开的是什么方子?”

    小五垂眸看向谢濛,满眼惑色。

    “是滑胎药。”

    小五听闻此言,不由蹙起双眉,“夫人腹中乃王爷骨肉,林大夫怎敢如此行事?”

    “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说到此处,谢濛面上忽而布满悲戚,“眼下,这个孩子是夫人唯一的念想,要是连他也没了,真不知道夫人会做出什么傻事……我此番作为,也是为了保她一命。”

    “……”

    见小五没什么反应,阿濛继续乞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更何况,你还是救人两命,死后必能升仙。小五兄弟,求你行行好,救救他们……”

    “……”

    怎料,此人是副铁石心肠,任凭谢濛如何声泪俱下,他依旧一脸无动于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怎能欺瞒王爷?”

    没救了。

    谢濛仰面翻了个白眼,而后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塞到他的手中,“呐,现在你便食我之禄,也该忠我之事了。”

    谢濛此举,本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未料这人,偏偏就吃这套。他拿着荷包,在原地怔了良久,而后清咳一声,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下不为例。”

    看着小五走远,谢濛终于松了口气。

    什么方领矩步?还不是因为银子没给到位。

    打点完那家仆回到偏房时,已临近子时。

    谢濛借着月光,摸上自己的铺子。她将双手枕在脑后,朝天躺下,望着漆黑的房顶,思忖着下一步应当如何。

    穆沉沉尚未落胎一事,瞒不了多久。

    届时东窗事发,她定难辞其咎,只怕难以留在南陵王府。

    可是,此地怨气充沛,着实是她修行的好去处,当真舍不得。

    哎——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都怪那劳什子族规!什么造下杀孽,便会折损寿命!

    若能心无旁骛地杀人,只怕他们全族早就鸡犬升天了,何至于此?

    骂了整夜族规,谢濛终于在破晓之际,想出一个两全之策——

    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穆沉沉送走,不就可以瞒天过海了吗?

    不过,穆沉沉现下对楚天阔已无怨念,未必愿意离开。

    她恐怕,得多花点口舌。

    一路上,谢濛都在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离间穆沉沉和楚天阔二人。

    不成想,到了西厢房门口,甫一抬头,便看见一人紫衣金冠、长身而立。他应是站了有些时辰,周身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谢濛步子一顿,敛衽屈膝,向面前之人行了个礼。

    “见过王爷。”

    楚天阔背对着谢濛,没有回身,“交给你的事,可办妥了?”

    他的音色沉郁,给这尚未转暖的初春陡然添上几分寒意。

    谢濛低垂着眉眼,恭顺地回话,“王爷放心,我是亲眼看着夫人喝下滑胎药的。”

    楚天阔闻言,默了许久,久到谢濛弓着的脊背有些微微发酸。

    “你可知,本王平生最恨背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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