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罗谨微，她的手一抖，不小心从柜里跌落，扑倒在他的面前。

    罗谨微没有帮忙扶她的意思，反而伸出一只手钳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冰冷地吐出一句：“告诉我，半个月前，你遭遇车祸时，到底看见了什么？”

    浅枝不明白他的意思：“当时我已经告诉你你们了，只是被一辆棕红色大卡车撞倒而已。”

    “棕红色，真的是棕红色？”罗谨微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然后呢？许先生跟我说，你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样子。”

    她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姑娘，那双不甘的眼睛一直刻在她心里，让人如此动容。

    罗谨微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她藏身在办公室的消息告诉许新寒，她便壮着胆子追问刚才两人的谈话。

    罗谨微让她坐下，然后打量着她的神色：“我以为你会装作没听见。”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我也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罗谨微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然站定在她面前，低头看她，面露不忍：“其实我不希望你消失，你是我的第一个成功案例。”

    浅枝脸色剧变：“消失？你们要杀死我？”

    “‘杀’这个字只是针对生灵而言，你不是人类，只能算销毁吧。”罗谨微的语气很平淡，让她想到了那些被抛弃的玩偶、被重铸的钢铁和老旧市场里的那些摆件。

    “我不信。他们都认识我，阿凌认识我，叔叔阿姨承认我，我还有老师，还有父亲，我还要出国去见他，怎么可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

    浅枝越说越激动，直到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她抹了一把眼睛，像是找到什么佐证似的，又笑起来：“我会哭，我会笑，我有独立的思想，仿生人怎么可能会拥有这些？你看见了吧，我是活着的，我是人类。”

    “难道你没有见过卫管家？难道他的举止不是和你一样吗？”罗谨微反问道。

    “这你也知道？”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一边提防着罗谨微一边回忆和卫都的相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他是？”

    “他确实是仿生人，不过和一般的仿生人有一点不一样，他有自我意识，只不过比较少，主要还是靠程序设定。”

    浅枝刚想问为什么他们和一般的仿生人不同，又立即意识到不能再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以防被他带偏。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相信你们说的话。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不要太高估自己，你能找到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最多只是发现了不对劲，可是你有出国吗？你有找到关键证据吗？就算我现在放你走，你以为你能在外面活多久。只要你一离开这里，卫浅枝的尸体立马会公之于众，而仰仗她身份活下去的你将什么都不是。”

    浅枝撇过脸，快步跑向房门想要离开，可是怎么也打不开门。

    “放我离开。”她盯着罗谨微的眼睛，眼神坚决。

    罗谨微笑着点点头，向她走来：“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再送你回去。”

    浅枝跟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很警惕，生怕对方将她带到了莫名的地方。

    跟着罗谨微停下脚步，她抬起头，是吴松曾带她来过的那栋飞鸟大楼。她在想，吴松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只是一个园丁，如果他都知道这些事情，那么……浅枝环视着周围，研究院的人有可能都知道。

    “走吧。”罗谨微看了她一眼，率先率先走进东侧小门。

    这里的格局和主楼完全不一样，主楼很明亮通透，走廊四通八达且十分宽阔，而这里的环境看起来则沉闷阴暗很多，只有北面透光，大厅里四处都是雕像、玻璃箱之类的摆设，走廊设计得歪歪扭扭、七拐八弯，根本不知道通向哪里，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研究院，她恐怕要误以为是密室之类的空间了。

    复杂的布局使浅枝无法分神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只能集中注意力跟紧罗谨微。

    “到了。”罗谨微推开一扇黑色的铁门，当浅枝看清屋内的环境，几乎震惊地挪不动脚步。

    这是卫浅枝的房间，主体布置和她现在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她的物件。桌上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枝粉色的杏花，那杏花开得正盛，可是外面早已过了杏花绽放的时节。

    罗谨微注意到她一直盯着那枝杏花，便走近解释说：“这一枝是特殊培育的，剪下来后只要放在培养瓶内，就永远不会凋谢。”

    一股阴冷爬上她的脊背。她似乎知道了罗谨微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她在这里面吗？”她几乎是颤抖地问出这句话。

    “你不是不相信吗？”罗谨微走到床边，掀开床单，下面是缠绕的藤蔓，布满了整张床。拨开藤蔓，是一个大型玻璃器皿，也可以说是一副大棺材，卫浅枝就躺在里面。

    她踉跄地走到床边，几乎要趴在器皿上，她看见了真正的卫浅枝，和遗言视频中的一模一样，肤色苍白，虽然闭着眼睛，但神情却十分自然，像是睡过去一般。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日记中的故事渐渐和眼前的卫浅枝重合，她好像穿越了时空，看见了卫浅枝短暂的一生。

    这才是对的。那些美好的辞藻本来就属于这个已经沉睡的姑娘，只有她才配得上天才青年画家这个美誉。

    “为什么要创造我？”泪水不自觉从眼中滚落，她的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哭腔，似乎极为平静似的。

    “许先生很思念她，他接受不了爱人的死亡，所以希望创造一个替代品来弥补她的存在。”

    “自欺欺人，我真是替卫浅枝感到恶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想法，许新寒简直就是一个懦夫，所有人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他甚至还要和自己订婚，难不成他真的会娶自己？她不相信，不过是显示他深情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是自己算什么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要去往哪里？

    这段醒来的日子就像是美梦一场，自己曾经不甘的、努力追求的都只是虚妄。她不叫卫浅枝，陈凌不是她的朋友，元渺不是她的恩师，卫家也没有她的父母，所谓的追求真相和寻找记忆通通都没有意义。

    “你喜欢卫浅枝？”冷不丁的，她忽然问了罗谨微这样一个问题。

    “什么？”罗谨微皱眉不解，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记得法律上是禁止制作这类仿生人的，尤其是产生自我意识的。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所以你为什么会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帮许新寒？”

    “所以你以为我也喜欢卫小姐，”罗谨微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卫小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聪明通透，这一方面确实是胜于许先生的。可是我对她只有欣赏，没有思慕之情。”

    “不对，”浅枝摇摇头，“在这次车祸前，你每次看到我时，都会有一定的神情波动。我虽然愚钝，但是这点还是能感受到的。你看向我时，会给我一种你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感觉。”

    罗谨微愕然一瞬，随即又恢复了笑意：“无所谓，你可以这样想，我没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许新寒和罗谨微都喜欢卫浅枝，然后两人在她死后又共同创造了卫浅枝的仿生人。她越想越恶心，但还是忍着不适快速分析三人的情况。

    日记里，卫浅枝提到罗谨微是在手术之前，而且用词客气生疏，应该是求医时才认识他。至于罗谨微这边，暂时无法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卫浅枝的。据陈凌的说法，卫浅枝爱慕者较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也不稀奇。

    如果把这个信息告诉许新寒，他肯定无法接受，两人自然产生矛盾。只是这个信息该什么时候利用，还需要再斟酌。

    “我可以不回去吗？”浅枝问道。

    “你想去哪儿？”

    “你让我离开研究院就好，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你能去哪儿？他们都不是你的朋友。”

    “那你和许新寒更不是了，他们还不知道卫浅枝已经死去的事实，除非许新寒和你亲自证明，要面对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唾弃，你们敢站出来吗？”

    愤怒的情绪一直在心口游荡，浅枝说这话时有些口不择言，说完她才感到后怕，如果罗谨微生气，那她今天或许无法离开研究院，更严重的后果，会被清除记忆或销毁。许新寒这几天似乎想通了，可能会不再需要她，不被需要的仿生人，下场恐怕就只有一个了。

    罗谨微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想明白了，我还是得送你回去。”

    浅枝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举动。

    早春台上一枝花，罗裙才思寄天涯。可怜镜中单只影，丹青未成终年华。

    瓶中终年绽放的杏花，不过是虚假生命的苟延残喘，就和那个透明棺材里的卫浅枝一样，明明愿望是化为尘土，却因为他人私自的贪欲将她们的遗体保留了下来。

    当她剥去人类身份，第一次感受到人的残忍和虚荣，也第一次觉得永生是多么可怕。她不想成为机器，成为拥有者的附庸。她也想去天涯海角，想拥有自己的朋友，然后自然老去然后死亡。

    可惜，她是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