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

    浴室里,小苍兰的气味氤氲成雾,潮湿、温热、迷蒙。

    加了浴盐的水呈现出莹润的绿色,江染银整个人浸在水里,闭着眼,仿佛沉睡在了剔透的玉里。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音乐声,忽近忽远的——“And she’ll never know your story like I do.”

    刷地一声,江染银从浴缸里坐起来,溢满的水翻涌,潮汐拍岸般荡开,哗啦啦淋了一地。

    沾了水的睫毛眨了眨,像是薄雨中透明的蝉翼轻颤。她睁开了眼,露出琥珀一样的眼瞳。

    然后,琥珀里沉寂的蝴蝶苏醒了。

    她回了神。

    果然,还是我的沐浴露的香味更好闻。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这般想,意识到这一点的江染银立即又捧了把水泼在脸上。

    “江染银,你发什么疯。”她轻嗤,低头,水面反射着白炽的灯光,倒影模糊,看不清自己的脸。

    这样未免有些狼狈。

    即使在回国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设想过各种重逢周岐征的场景,但现实还是打得她措手不及。

    刚开始的那戒断般的一年半,江染银就像条脆弱的毛毛虫,自救一样的本能逼迫着她成长,用仅剩的自尊武装自己,成为保护自己的茧。

    只有她的狭小世界里,过去的自己一点点溶解,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蝴蝶破茧的过程注定痛苦,但她最后获得了新生。

    后来江染银确实很少会想起周岐征了,除了和干妈联系时不可避免的提及,就连逢年过节的问候都变少了。

    渐渐地,他成了她和家人固定通话时偶尔说起的哥哥,那暗无天日的单恋时光里的某某,随着那挣破的茧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她开始接受新的恋爱,虽然结局都不怎么美好。

    比如在写生时邂逅的第一任的意大利帅哥浪漫又会疼人,可惜是个爱情骗子,说不清他更喜欢她的钱还是她的人还是随时可能的下一个“命中注定”。

    比如在参加某次留学圈子的聚会时不期而遇的crush,那是个戴着无框眼镜的斯文男人,看起来矜贵又禁欲,可惜真的是个败类,没隔几天就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他是院里哪个女同学的sugar daddy。呵,玩得还挺花。

    比如换房子后的脾气古怪的雕塑系高岭花,好看是真好看,但比起自己,江染银觉得他可能更喜欢他的雕塑,那股子艺术家的狂热劲起来时不分场合的旁若无人,约会放鸽子次数更是数不清,虽然自己灵感来了也同样的鬼德行……有时候江染银会觉得他们比起恋人,更像是一起交流艺术的合作伙伴。所以同行互斥,即使是四舍五入勉强能算的办公室恋爱也要不得。

    再就是汤铖。

    细细数来,江染银命里的桃花树长得多少有点歪。

    但即便如此,她也勇敢地接纳每一次毫无预兆的怦然心动,并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热恋。她希望再毫无保留地爱一个值得爱的人。

    是在踏上回国的飞机的那一刻,江染银才久违又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深埋已久的懦弱。她迟来地想起了那个人,无奈地承认自己这些年,其实就是个鸵鸟。

    她想,即使不喜欢了,但毕竟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她不可能真的不在意他。只是这点在意,比不上她那一刻的勇气。

    当时江染银看着舷窗外的晴空,一碧万顷,阳光盛灿,真的以为自己这只蝴蝶,飞进了美丽的新世界。

    然而所有的设想,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在昨晚朝她驶来的引擎声里溃不成军。

    只有在真正重逢的时候,她才深深地明白,在那漫长岁月里,她从稚童到少女,所有剪影里都有另一个抹不去的影子,这样的牵绊根本抹不去。他可以不是她的肋骨,也可以是被剔除的骨中刺,但他仍然无处不在。

    这一点江染银是可以接受的,她毕竟长大了,懂得接纳曾经的自己,而他是她所有过往的一部分。

    现在,他只是哥哥而已。

    可那件衬衫,那残留的香水味,毫不留情地把她自以为是的催眠给扯了下来,赤.裸裸,血淋淋。

    她好像又有点……

    江染银伸手用力拍了下水面,将模糊的倒影打碎,自言自语:“你必须看得比谁都清,记住自己的位置。”

    “必须。”

    她已经在浴缸里泡了一个小时,然而精神并没有放松下来,心潮越来越乱。

    失去了水的阻隔,断断续续的歌声清晰了起来,控诉般唱着——

    “Oh I remember you drivin’ to my house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I’m the one who makes you laugh

    When you ko cry

    And I know ys

    And you tell me about your dreams

    Think I know where you belong

    Think I know it’s with me……”

    “天猫精灵。”江染银突然出声。

    “你好主人~”歌词在质问即将升级时戛然而止,被温柔又冷静的女声取而代之。

    “闭嘴。”

    “好的主人~”

    发着蓝光的音响乖巧地安静下来。

    耳边骤然清静,浴室显得有点空。

    江染银忍不住庆幸,还好老妈品味挑剔迟迟没选定浴室音响,还好她手机摔了,还好她拿的天猫精灵凑合。

    它能闭嘴真好。

    还好……

    烦死了,脑子里还是那些歌词!

    江染银猛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汹涌的潮汐泛滥成灾,到处都湿淋淋的。

    一片雾气里,她随手扯了浴巾围在身上,赤脚踏上冰凉的地板,冷与热刹那间碰撞,正如她脑海里迸发不断的闪光。

    她顾不上吹头发,急急走出浴室,径直往阁楼去,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楼上是独属于她的画室,回家这几天,她还没进去过。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抵达那里。

    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很疯狂,比起桑菲尔德庄园里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也不遑多让。

    伯莎梅森为什么疯的她记不清了,是因为爱吗?

    她自己呢?

    打开画室门的瞬间,午后的阳光从阁楼的天窗洒进来,空气里铺开一束光的轨迹,轻盈的尘埃如精灵漫舞。

    江染银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她有四年没回国,也就有四年没回家,然而她的画室,还是和当初一样。

    妈妈把这里照看的很好。

    指尖抚过架子,江染银嘴角渐渐挂起了笑。

    画材应该是定期清理过的,因为油画颜料的日期很新,如果是自己囤的那批,应该早就过期了。

    不过今天暂时不需要它们。

    江染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雕花的木箱子,打开铜制的插锁,露出其中方格布局,而每个方格里都放着矿石。

    这些矿石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颜色却瑰丽得仿佛星星坠落人间。

    江染银的头发还是湿的,皮肤还晕着未褪的潮.红,整个人的装扮可以说是放浪形骸,再大胆一点甚至能当作行为艺术。

    但她不在乎。

    那些混乱的、晦暗的、深藏的、被遗忘更不被承认的情绪在她开始研磨矿石时都跟着被慢慢碾碎。

    不是消失,而是冷静地被当成了原料。

    这个下午变得很漫长,光束的轨迹从一侧滑到另一侧,从灿金到赤橘到昏黄,再一点点消失。

    最后满屋的月色。

    江染银浑然不觉时间流逝,赤脚站在画架前,不知疲倦地画着。

    纯白的浴巾染上了零星的色彩,就像外面的星空。

    她整个人都仿佛入了画。

    一直到午夜两点,她才完成了这幅心血来潮的画作。

    江染银忘记了自己最后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坠入一片混沌的深海,不断下沉,下沉。

    她好像做了个梦,又好像梦到了谁,隔着湛蓝的海水,是谁在朝她伸手?

    “再再,醒醒。”

    朦胧的声音很好听,仿佛九天之上传来的梵音。

    啊,怎么神仙还知道她小名啊。

    江染银忍不住想睁眼,然而眼皮很重很重,她睁不开。

    这让她急切又难受,那囚禁她的深海轰然沸腾,将她当成了鱼虾烹饪,她整个人都快要被煮熟了。

    很难受,难受得委屈。

    就在她委屈得想哭的时候,一道清凉的触感覆上了她的额头,带着熟悉的味道,很舒服。她忍不住靠近,然后蹭了蹭。

    恍惚中她又听到那声音在唤她,轻轻的,唤她小名。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发生过,隔得不久,但她脑子昏沉,实在记不起。

    算了,不记得的事都不重要。

    江染银稀里糊涂地又睡沉了。

    凌晨五点,天色依旧黑得像是深夜,一点也没有盛夏时节的影子。

    江染银先是由远及近地听到窗外连绵不绝的零碎稀落的雨声,她把脑袋往枕头里埋了埋,感觉有点不舒服。

    然后她就被手机连环轰炸的消息提示音震醒,脑袋瓜子像是被人用小槌头不停地锤,疼得厉害。

    她顶着疼得发胀的脑袋,憋着杀人灭口的心思点开手机。

    江染银眼睛还半睁着,碎屏了的手机黑了一小块,视野到处都是盲区。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她勉强辨认出来信——

    【霸气桃桃七分甜:对不起!我才看到消息啊啊啊!】

    【霸气桃桃七分甜:我是猪吧,我午睡怎么睡了十六个小时!!!】

    然后是一连串的滑跪、讨好、亲亲表情包。

    大概是因为一直没等到她的回信,孙恬恬又接着弹语音。

    “银宝你还好吗?现在烧多少度了人还在吗???我马上来你家给你收尸!”

    “家里退烧药还有吗?算了我都给顺路买了。”

    “你一定要撑住啊,等我!!!千万别撅了!”

    一连串的轰炸终于将江染银的思维炸回脑子。

    她发烧了?

    江染银往前划了划,看到自己在凌晨三点四十发在置顶的闺蜜小群里的消息——

    【发烧了】

    【我要骚死了】

    【快来】

    【九命】

    记忆的拼图一点点拼上,江染银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半夜醒来过,当时渴得厉害,爬起来想喝水,可刚起身就感觉浑身酸软,狠狠栽回被窝里。

    头痛得厉害,嗓子干得不行,吞咽时仿佛喉咙里卡了小石子。

    这是扁桃体发炎的症状,她发烧了。

    穿辣妹装吹一晚山风,泡完澡不吹头裹着浴巾顶着空调画画到转钟,这不发烧就奇怪了。

    江染银挣扎不起,最后认命求救。

    回忆起这些,江染银很无语,自己是真烧糊涂了,那个点摇人没把自己摇死真是福大命大。还好,自己运气不错,现在似乎烧退了些,没那么难受了。

    虽然现在大夏天的距离天亮不远了,但麻烦人也不好,还是让孙恬恬别折腾了。

    她正要回信,忽然听到动静,是从阳台传来的。

    家里有人?!

    进贼了?!!!

    江染银瞬间警觉,精神紧绷起来,朝阳台看去时手指切到拨号界面准备打110,因为生病脱力关系还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屋子里没开灯,玻璃推门拉开时,冷风吹起轻薄的窗纱,仿若潮湿的雾气。昏暗中一道高瘦的身影走近,带着隐约烟味,潮潮的。

    他像一阵雾霭,缓缓包围了她。

    咔嚓。

    江染银脑子里弦断了。

    不是紧张害怕的,是她认出了来人。

    周歧征。

    “你怎么在这?”开口后,江染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声带像被拿砂纸磨过一样。

    没等到回答,对方却是弯腰先抽掉她手里的手机。

    夜间模式微弱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清冷,遥远,像天上月。

    她看着他点了点屏幕,发了句语音,声音缓慢清晰,像泉水一滴滴敲打:“抱歉这个点打扰,阿银有我照顾,你不必辛苦跑一趟。”

    说完,他放下手机,在江染银怔愣的目光里,伸手,轻轻碰上她的额头。

    强烈的即视感一般的熟悉袭来,江染银想起昏睡时拯救她于火海中的那抹清凉。

    他当时……

    江染银对上周歧征的眼。

    清冷的月亮,照到了她身上。

    她匆忙移开眼。

    “别动。”周歧征开口,“乖一点,测温度。”

    江染银心道为什么不用温度计,摸额头算什么测温度,但她没开口。

    不是因为嗓子疼,是心虚。

    接受了周歧征半夜来到她家的事实,但她没底气面对他。

    不知道他今天都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但是他肯定不知道那张照片是什么。

    那被汤铖当成捉奸般的合照,那个汤铖口里的“他是谁”的“他”。

    但即使知道他不知道,江染银还是心虚。

    那是昨晚两人在重明山顶挤过人潮时被拍到的照片,很正常的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只是因为挤而已。

    可今天面对汤铖时,她没解释。

    觉得没必要,认为汤铖不配,侥幸有个借口挡箭牌万一渣男死缠烂打可以让凭此让人知难而退……

    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心虚。

    心思翻涌之际,周歧征递了她杯温水,看来是提早倒好凉着的。

    温水入口,嗓子难得慰藉。

    “你怎么来了?”江染银又问了遍,“就算你知道我家电子锁密码,但大半夜的不请自入不太好吧?”

    周歧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不请自入?”

    “嗯?”意识到他玩味的眼神,江染银心道不是吧,她发烧后干了什么?不会吧……

    在江染银被盯得脸颊发烫即将爆炸之际,周歧征忽然将另只手递到她跟前。

    “接着。”

    “啊?”

    周歧征无奈地叹口气,声音几乎是带着哄:“不是想吃糖?”

    他主动摊开自己的手掌心,上面躺着几颗不知道被他从哪掏出来的水果糖,葡萄味的。

    “我什么时候……”江染银实在想不起来。

    “不想吃?”周歧征挑眉。

    “想。”江染银十分诚实地从周歧征手里抓走了糖。

    酸甜的葡萄味在口腔中炸开的时候,因为高烧而发苦的味蕾终于得到拯救。

    感谢葡萄。

    葡萄是无敌的!

    见江染银萎靡的精神好了些,周歧征转身出去,说给她做早餐,垫垫肚子再吃药。

    江染银含着水果硬糖,盯着房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印证般查看自己的手机。

    点开微信,一看,果然。

    除了置顶的三人小群,第二位就是周歧征。

    白天时她最后一个说过话的就是他。

    肯定是自己烧糊涂了消息发着发着发岔了。

    她点开聊天记录——

    【03:42】

    【嘴里苦】

    【想吃糖】

    周歧征没有回复。

    但是他人来了。

    不知道几点来的,但他来了。

    嘴里的葡萄酸酸涩涩,紧跟着泛着甜。

    江染银忍不住舔了舔。

    她盯着虚掩着的房门,发了会儿呆,然后想起来,冰箱里好像没什么吃的。而且都四年没见了,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干哥哥,江染银也不好意思让人这么照顾自己。

    江染银掀开被子,正要起床帮忙,身体忽然僵硬,手指脱力,根本不重的蚕丝被如山岳落下,砸得她脑袋发蒙。

    嘴里的硬糖咔嚓一下被咬碎。

    等等……

    江染银愣了好久,最后伸手又摸了摸被窝里的自己……

    像是不信,她低头掀开被子看了眼……

    ???

    她昨晚好像似乎真的是……

    裸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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