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伯家的哥哥,我们都住在外婆外公这里。”
“哦,原来是这样,明天早上小柯来接我们,我们一起去片场。”
樊越显然对他们之间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毫无兴趣,他问清楚客房位置,走了过去,助理小柯没有喝酒,先开车回去了,明早再过来。
康慈也累了一天,就算耳边有季良念念叨叨的声音,她也还是很快就要睡着,迷糊间脸上有阴冷的感觉,康慈皱了下眉头问。
“季良,在做什么?”
“调整一下你的脸,我觉得你的嘴巴,颜色应该再深一点,你先睡,不用管我。”
康慈睡了一觉起来,脸上的变化不算明显,只是那张常年缺少血色的唇颜色红润了许多,气色也跟着好了起来。
几天的拍摄还算顺利,真正的难点在于芙香沉湖前的那场情绪大起大伏的戏码。康慈平时一直都是情绪稳定的人,本身没有那么戏剧化。而芙香在这场戏中,即有本能的求生的意志,又掺杂着万念俱灰的向死的决心,复杂的感情交织之下,芙香这个人物呈现出,应当是能引起观众内心悲悯的东西。
但是悲悯,是康慈生来就欠缺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你自己过来看这条。”樊越把手中的本子重重一扣:“过来。”
语气不容置疑。
这场戏本来就在塘湖取景,天上落了点雨丝,灰蒙蒙的。康慈的发丝黏在脸畔,有几根发丝落到她纤细的睫毛上,那张被季良变得红润了一些的唇此时又被冻得苍白无比。
她趴到屏幕前,看着自己刚刚拍过的那一条,里面的那个芙香沉静、缺少激情,更像是她本人而不是芙香这个角色。
“知道自己的问题了吗?”
“知道。”
“十分钟调整好情绪,再来一条。”
片场声音都变小了,连副导让人给康慈补妆都是小声说话。所有人都看着樊越的脸色,似乎樊越生气起来是很可怕的。
康慈抗压能力还不错,但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片场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如果她不能表现好,那么整场进度都会停滞,樊越的脾气也会给所有人带来无形的压力,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
十分钟后,康慈深吸一口气,场记打了板,镜头对准了她的脸。
“我没有错……”
康慈开始说台词,樊越的神情变得更难堪了。
“卡,”他终于拍了桌子:“你演的是什么东西?你到底用没用心?所有人都陪你在这里耗着,你还要调整到什么时候?”
劈头盖脸的数落之下,康慈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她在心里继续背台词,揣摩着芙香当时的状态。
“你有在认真听吗?”
“导演,可不可以再试一条?”
“试什么试,所有人,先拍沉湖。”
沉湖前的高潮和最后的沉湖戏码都是在塘湖拍,即便临时换,也不会耽误太多的时间和人力。康慈内心也隐隐松了一口气,好像无形之中樊越放了自己一马。她知道樊越是为了大局考虑。
如果说内心戏考验的是康慈的能力,那么沉湖戏码考验的就是体力。樊越要求高,不达到他的要求只会一遍一遍的重新拍,据说他还有个绰号,叫一百七十一条。当年拍那部获奖影片的时候,有一场戏,樊越整整拍了171条,只要不能让他满意,就不让过。
康慈被道具麻绳绑了起来。
“小姑娘,害怕吗?”道具师问。
“不害怕。”
“是童星啊?”
“不是,第一次拍戏。”
“有胆量啊,好多人第一次拍戏,碰上这种还有吊威亚的都会害怕,可以嘛小姑娘。别有压力,樊小爷就是那个脾气,一工作起来就是头犟驴,私下里人不错,我们跟了他几年的都叫他樊小爷。他也不是针对你的,别往心里去,好好发挥就行。”
康慈对道具师报以感激的微笑,道具师给她指了麻绳上一处地方。
“这里是没有扣紧的,如果进到水里真的害怕的话,这里一扯就能扯开。”
塘湖的水很凉,康慈穿得又单薄,拍了好几条,一直不停下水,康慈浑身开始打哆嗦,硬是咬着牙给忍了。
演主角的姐姐好心地让助理给她塞了一个暖宝宝,康慈面色铁青地说谢谢。
“实在不行等下午再来吧。”主角姐姐看不下去。
樊越:“景雯,你瞎掺和什么呀,回你自己位置上去。”
“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冻成什么样子?好嘛,她要是生病了后面的戏不是更没法拍?”
樊越拿起扩音器,直接对着康慈喊道:“还能不能拍,不能拍就滚。你在家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不管,在我这里拍戏我不惯着你,有能耐你就做好一条过。”
康慈咬牙:“能拍。”
“能拍就继续,所有人准备!”
毕竟塘湖是天然的水,比不得棚里面的人造景,水质不算干净,闻起来有一股腥味。康慈整整拍了二十几条才过,到最后被拉上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脱了力,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拿着刚才放在一边的暖宝宝,往怀里焐。
脱离的体温没有办法很快的回归,她在塑料板凳上坐了好一会儿,觉得心跳的很快。
康慈不会游泳,刚才也呛了好几口水,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背气过去,但被水包裹住的安宁也让她坚定了决心。
拉她上来的时间都是固定好的,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那么她要做的就是撑住,像以往生活中每一个艰难时刻那样,撑下去,撑的久一点,很快就好了。
她相信自己的忍耐力,她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能忍耐。
忍着忍着,终于有一条能够令樊越满意。
康慈把自己的身体缩起来,像一个野外求生求生的取暖者坐在她唯一的篝火前。
一条毛绒绒的大毛巾从她脑袋上落了下去,盖的她晕乎乎的。
“没人管你?没有助理吗?你们家之前送你来的司机呢?”站在她面前的是樊越。
康慈从大毛巾中探出脑袋:“我在这坐一会就行,待会找家旅馆,我自己带了换洗的衣服。”
樊越眉头皱起来,想了想,对着刚要离开的何景雯说:“景雯,等一下,给你派个活。”
何景雯阴阳怪气地问:“呦,什么事啊,大导演?”
“你酒店离得近,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照顾一下,让她冲个热水澡,这方面我不方便照顾,等你们都弄好了之后给我发个消息,我带她去吃个饭。”
何景雯对着康慈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过来,你跟我车。”
康慈从椅子上站起身,跟上了何景雯。
何景雯演文艺片出身,虽然算不上什么炙手可热的流量明星,但在电影圈还是很多人认可的,连康慈这个以前不太关注娱乐圈的人都听说过她的名字。
何景雯长得很有味道,脸小小的,眼睛不大但狭长锐利,像超模一样,圆润而饱满的唇又中和了这张脸的攻击性。用最常见的一句话说,她这张脸好像是专门为了大荧幕而生的。
何景雯私下里是一个性格活泼好相处的人,康慈借用她的套房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何景雯给她端了杯热咖啡。
“喝一点热的东西。”
“谢谢。”
“别谢我,是樊越买的,他在这个酒店也开了房,说不方便进来,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他点了什么?”
康慈喝了一口,说:“热美式。”
“真是控制狂,”何玉雯吐槽:“给小姑娘点喝的就不能点一些奶茶热巧克力什么的,他给你点热美式肯定就是怕你长胖,上镜不好看。”
康慈低下头,唇角弯出不明显的弧度:“导演想的很周全。”
“哎,”何玉雯一颗八卦之心忽然躁动起来:“你和樊越什么关系?他好像对你挺照顾的,我和他合作了三次,也算是老熟人了,他这人界限感一向明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管闲事。”
康慈:“家里长辈认识,所以导演才对我照顾了一点。”
“啊,怪不得。”何玉雯燃烧的八卦之火被瞬间熄灭。
“也是啦,你年纪这么小,樊越那个人性格不怎么样但人品还行,估计也不会对你这么小年纪的下手。”
除了洗澡换衣服,其他时间季良一直都站在康慈身边。
他今天反常的安静,何玉雯出去才开口:“太辛苦了,康慈,我还以为拍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一直都要这么累的话,要不我们换一个其他的事情做好了。”
“对我的人生而言,想要得到好的东西,任何事情都不会容易的。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就这么继续帮助我,季良,直到你厌倦这个游戏的时候。”
季良大笑起来,笑得无法无天:“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保证,我太期待你万众瞩目的那一天了,我的主人公。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妨碍我们的游戏。”
午饭是樊越领着康慈出去吃的,在一家不太起眼的牛肉面小馆子。
樊越给自己的面倒了很多醋,又把醋瓶给康慈递过去:“用不用?”
康慈接过来:“加一点。”
“康慈,”樊越一边吃面一边像是在和她闲聊:“你以前养过宠物没有?”
“偷偷养过几天。”
“然后呢?”
“然后……被家里人卖了。”
樊越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也无法把盛家和这种举动联系在一起。
“哦,好吧,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嗯,”樊越换了一种说法:“除了哥哥之外,你有弟弟妹妹吗?”
“没有。”
“喜欢小孩儿吗?”
“称不上喜不喜欢。”
樊越的表情慢慢由轻松闲谈变得像是深思,最后他严肃地问:“你有朋友吗,康慈。”
季良在一旁指了指自己,康慈看着季良的动作,也认同地点了下头:“有。”
隐隐之中,他感到樊越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还不算太糟。”
“康慈,把对人的联结和感情用在演戏中,你就会理解芙香最后的挣扎和绝望。”
康慈不太理解樊越口中所谓的“对人的联结和感情”,好比她和季良的关系,她认定自己是季良的朋友,但是在得知季良死亡的那一刻,她的心口如往常般宁静。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她能理解与捕捉世界上所有人的情绪和感情,只是她自认相对比较理智,习惯于保持平稳的心境。
康慈不懂,但她有自己的方法。她找来大量的影片,学习里面角色的情感与细微表情,她模仿得惟妙惟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甚至骗过了樊越的眼睛,后面几天,樊越对她大体上还算满意。
杀青那天,樊越礼貌地张开双臂,问她:“可以拥抱一下吗?”
康慈跑进他的怀中,听见樊越在耳边小声地说:“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选到了什么小怪物,康慈,还好你不是。杀青快乐。”
小怪物,这个称呼还怪好听的。季良在一旁翻了个白眼。
因为只是一个小配角,剧组里也不会为她专门准备什么。康慈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家了。
回到盛家,生活又回到了往常的样子,平凡又努力的高三学生。罗嘉宜对她这两周的日子不做任何关心,邢玉芳却给她操持了一个小小的“杀青仪式”,还买了蛋糕,蛋糕上放着那种会唱歌的蜡烛。
可能是被蜡烛的歌曲吵到,那个晚上盛喻凌坐着轮椅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透过虚掩的房门,康慈看见他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门口。
她走过去拉开门:“打扰到你了吗?”
盛喻凌:“有一点。”
邢玉芳一边切蛋糕一边提高音量:“喻凌,要和我们一起吃蛋糕吗,今天是康慈的杀青日。”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我只是来看看什么声音这么吵。”
“一起吧。”康慈突然伸手拽住了他刚要挪动的轮椅:“陪我一起庆祝一下吧,我人生中第一个杀青仪式。”
邢玉芳:“对呀,人多热闹点。”
盛喻凌被硬拉了进来,他把蛋糕吃得很斯文,康慈偷偷看着,忽然伸手在他脸上点下一点点奶油。
在接触到冰凉奶油时分,盛喻凌肉眼可见的僵硬,他转向康慈,细密的睫毛随着视线一眨而过。
康慈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容一如既往地不算太深,整个人散发着清新淡雅的味道。
她不看盛喻凌,只是垂眸微笑。
盛喻凌没擦脸上的奶油,直到吃完蛋糕。
邢玉芳把剩余的蛋糕端出去:“那我就不打扰了。”
盛喻凌跟在邢玉芳身后也准备走,走时看了看康慈,似乎欲言又止。
康慈走过去:“怎么了?”
盛喻凌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到快要听不清。
“人生第一次的,杀青快乐。”
这是那天晚上盛喻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回归了正常的生活,擦去脸上那些昂贵化妆品,时间线拉回学校中。康慈在学校里并不是很惹眼,她总是表现得很安静,是那种成绩好但又不算是特别聪明的学生,没有任何的话题点,所有的成果纯粹都是靠背后下功夫换来的。但重点高中的高三,努力的学生永远是最常见的,她并不特殊。
有的时候她十点下晚自习回到家里,已经快11点了,从外面看盛喻凌房间的灯还亮着,等她上了楼,盛喻凌就把灯关了。好几次都是这样,这让康慈相信,盛喻凌是在专门等她下晚自习。
她和盛喻凌之前始终有一道模糊的界线,对方不逾越,她也被忙碌的学习生活弄得暂且先停止思考这些问题。
高三的下半学期,康慈几乎连吃饭都严格控制在十分钟内,回到家里就是睡觉,其余的事情几乎全部呆在学校。这让她错过了不少信息。
有一天晚上,盛喻凌出现在了她的放门口。
被疲惫包裹着的康慈努力打起精神:“你在等我吗?”
“嗯,有话和你说。”
康慈静静等待着盛喻凌开口,盛喻凌沉默片刻,而后问:“下个月就是高考了。”
“对。”
“加油,康慈。”
康慈失笑:“我会的,你只是来和我说这些……”
“我要去国外做一个手术,再加上恢复期,可能会待很久,也许要半年,也许会错过……没有办法亲眼看着你进入大学的校门。但是康慈,我知道你会考得非常好的。”
“谢谢。”
“不客气。”
“是腿上的手术吗?”
“嗯。”
“做完之后的话,你能站起来吗?”
“不好说,成功率不高,但是已经是顶尖的手术团队了,我想试一试,家里人也都希望我去试一试。”
长时间的刻板学习让康慈错过了周围人的变化,盛喻凌要去国外做手术这件事,她之前一点都没察觉到。
盛喻凌笑了:“康慈,你没必要露出这种担心的表情。”
“半年,好长的时间。”
盛喻凌故作轻松:“下次回来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吧。等你考完试,我会联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