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万年雪山在身后屹立不倒,寒意是一张精密的罗网,笼罩整个夜幕;一切都是深黑色的,唯有山谷凹陷处,一丛摇曳的篝火,贡献着唯一的红色和热度。

    炙热的火光映照着洛桑,让他的脸从颅顶一直红到锁骨。寂静中,一小片木柴的灰烬落在他额前的刘海上,他伸手挥去,不咸不淡地回答:“算不上喜欢,不讨厌而已。”

    木云杉爽朗地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我的魅力丝毫不减当年!”

    洛桑被她突然而来的自信搞得有点懵,也忘了自己之前粉饰过的说辞:“我喜欢你这件事,为什么能让你这么开心。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木云杉坦诚地解释道:“自从我过了28岁生日,想要认识新的男人,就得靠相亲了。说实话,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总给我一种,我已经人老珠黄的错觉。洛桑,谢谢你,你的出现,又让我生出许多自信来。”

    洛桑反驳道:“自信是自己的,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的美,和她的年纪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的家乡,只要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就可以去追求她,只要他们真心相爱,年纪、外貌、家世,这些全都可以忽略。”

    木云杉会心一笑:“真好。这才是自由坦荡的爱啊!”

    不像她,每回相亲,都要先问对方,愿意到她家入赘吗?如果对方回答“不愿意”,那么哪怕互相第一印象再好,她也不会再考虑了。拥有百年历史的木氏武馆,可千万不能落到不姓木的继承人手里啊!当初她看上顾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很愿意入赘到她家。

    闲话聊多了,也不觉夜色已深。木云杉开始哈欠连天,洛桑说:“你先进帐篷睡觉吧。”

    木云杉下意识反问:“那你呢?”

    “雪山上缺少食物,夜间常常有野狼出没,你睡觉,我需要守夜。”洛桑从篝火堆中抽出一根熊熊燃烧的木柴,又从大背包里拔出一把长藏刀,拴在腰间。

    木云杉打着哈欠爬进帐篷,缩进又厚又大,既能当衣服穿,又能当被子盖的羊毛袍子里。她累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还不忘和外面的人交代事情:“后半夜你叫醒我,我守夜,你睡觉。”

    前半夜风平浪静,木云杉一觉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洛桑顶着一对熊猫眼,把她摇醒:“醒醒,我困了,你去外面看着。不需要太久,守到天完全亮的时候就行了。”

    木云杉很快清醒,穿上早已经烘干的裤子和厚厚的冲锋衣,握紧洛桑给她的长藏刀,猫着腰掀开帐篷门帘的一角。

    一出帐篷,刺骨的寒风就如尖刀割在脸上。木云杉往四周望望,除了一片漆黑,和东边稍稍的晨光,以及夜空中耀眼的启明星,其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帐篷前的篝火堆还在锲而不舍地燃烧,看得出来,有人怕她受冷,在进帐篷之前,特意给火堆里添了不少柴。

    冷风依旧肆虐,随着时间推移,天空中明亮的部分,慢慢地增加了许多。一开始亮的,只有东边一小片月牙,后来渐渐拉开了大半个夜幕。雪白的山顶和翱翔的雄鹰,全都清晰可见。

    视线这样清晰,木云杉扔掉手中火把,又巡视帐篷一圈,确认四周围安全以后,她站在快燃尽的火堆前,扎上马步,开始练功。

    雪山上含氧量低,空腹剧烈运动恐怕引起强烈的高原反应,所以她练的是太极。

    闭上眼睛,举手推步间,脚下黑色的石块跟随着她的步伐一起轻轻碰撞,凌冽的空气涌入鼻间,不仅让她头脑清醒,那颗总是很容易燥热不安的心,在此时也彻底平静了下来。

    天地广阔,山海驰平,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不甘心,全都化作齑粉,散在高原四处飘荡的大风中。

    只是这风中,怎么有一股铁锈味?

    猛地睁开眼睛,闻到铁锈味是从帐篷中传出的,木云杉暗呼一声不好,连忙掀开帐篷门帘,冲到里面。

    洛桑脸色苍白地缩在角落里,铁锈味,正是从他昨天受伤的右手腕处传出的。那里鲜血淋漓,深陷的咬痕,提示这一切都是野兽所为。

    “我睡得正熟,这畜生突然袭击我。”洛桑指向他面前的野兽,一只瘦骨嶙峋,皮毛打结的野狼。

    木云杉双手举起藏刀,和袭击洛桑的野狼打了一个照面。这野狼肚皮凹陷,身体侧面的肋骨根根可见,明显已经饿很久了。

    刚刚尝到人类的血肉,激发了它内心最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在帐篷内昏暗的光线下,它双眼散发出幽幽的绿光,死死地盯着洛桑,誓要咬住他的脖子,把他变成果腹的佳肴!

    “喂,别单看他呀!我身上的肉更多,肥瘦相间,更好吃哦!”捡起地上石块,木云杉向着野狼的头砸去,精准地砸中了它的脑门。

    她这一举动很明显惹怒了野狼,它马上调转方向,冲木云杉龇出一口尖锐的獠牙。

    木云杉丝毫没有被吓到,笑着说:“这狼牙很不错嘛,送我一颗,我要挂在我儿子的平安扣上!”

    她话音刚落,被激怒的野狼就飞身扑来,木云杉连忙拿藏刀去砍,但这野狼居然知道躲,躲避的动作又很快,任她砍得再用力,也只砍到了它尾巴处的一些杂毛。

    只丢失了一些皮毛,精瘦的身体稳稳地落在地面,这野狼似是摸清了木云杉的实力,不消片刻,又向着她发起了下一轮攻势。

    木云杉这还是第一次和野兽打架,一个躲闪不及,左手臂就被野狼的尖爪狠狠抓出几道血痕,藏刀也掉落在地。

    所幸,藏刀掉落的距离并不远,她蹲下身要去捡,野狼却不动声色地用身体,将她和藏刀隔离开来。见木云杉蹲下身,它也俯下身,尾巴低垂,从喉咙中发出呜咽声,小心地试探她防守的弱处。

    在木云杉和野狼打斗的这十几分钟内,洛桑已经重新包扎好了伤口,他摸索着从帐篷外扯来一根木棍,用两手平撑在胸前,趁野狼和木云杉对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野狼身后。

    木云杉不懂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她读懂了他的唇语——踢!

    她于是稍稍拱起身体,右腿支撑大部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左腿则向着野狼的身体平踢而去。

    木云杉下盘力量很足,野狼瞬间被踢开,在它落地之前,洛桑猛地冲上前去,将木棍横着插进它的两前臂之间,他自己则在后面用力抱住它的身躯,完全遏制住了它的全部动作。

    他示意木云杉拿起地上的藏刀:“快点杀了它!”

    木云杉额上全都是细密的汗珠,她听了洛桑的,从地上捡起藏刀,锋利的刀刃快要没入野狼身躯,又忽然悬崖勒马:“洛桑,野狼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我们现在还在中国境内吧?杀野狼,是不是犯法的?”

    洛桑费力地维持着他和野狼间的平衡,听到木云杉提出的问题,明显一愣:“管它是不是!我只知道,如果你不杀它,它就要杀我们!”

    木云杉觉得洛桑说的很有道理,她高高举起藏刀,瞄准了野狼的脖子,准备一举砍下它的头颅,临了动手,又退步了:“我不行洛桑,我承认我打架很厉害,但我没有杀过狼,我怕我杀了它,晚上会做噩梦!”

    洛桑叹气,半是生气,半是无奈:“大城市里来的人,就是菩萨心肠。我的登山包里有一捆特别牢固的登山绳,你去拿出来,拴住它。”

    ***

    昨天还在看洛桑给自己的伤口洒云南白药,今天就轮到自己了。

    云南白药洒上伤口的一瞬间,刺痛感便以受伤的地方为中心点,瞬间辐射至全身的角角落落,木云杉全都咬牙忍下了,只是有些担心地问:“被狼抓伤,会不会得狂犬病?”

    毕竟狼和狗,都是犬科动物。

    洛桑帮她缠绷带,缓声缓气地回答:“不知道,碰运气吧。在这里,我不可能找到一个可以帮你打狂犬疫苗的地方。除非你现在马上下山。”

    下山是不可能下山的,木云杉看看那头现在像流浪狗一样被拴在木桩子上的野狼,“不碍事,我观察它就行了。只要它不死,我俩就没事。”

    洛桑的脸色已经恢复很多,他生了火,用一个很小的高压锅煮奶茶,一边煮一边给木云杉科普野外知识:“这只野狼很狡猾,其实前半夜的时候它就来过,我赶跑了它。我以为天快亮了,它不会再来了。谁知它竟然趁我们不备,在帐篷后面划开一道口子,进来偷袭我。可能它看出你是野外生存的新手,知道有机可乘。”

    木云杉深深地剜了现在趴在地上作无辜样的野狼一眼,她从前只知道野狼凶狠,到今天才明白,狼其实也是一种非常狡猾和善于计谋的动物。

    奶茶煮好了,洛桑倒给她一杯。

    咸口的奶茶配着压缩饼干和牛干巴一起吃,高原作桌,蓝天为顶,别有一番风味。

    见野狼馋得一直流口水,木云杉撕下一小片牛干巴扔给它,她问洛桑:“怎么处置它?”

    洛桑回答:“在这座山的山腰处,有一座野生动物保护站。我们把它带到那边,保护站的工作人员看到了,就会救助它。”

    木云杉点头:“这个办法很不错,我们离违法犯罪的边缘越来越远了。”

    洛桑轻嗤一声,他收拾好高压锅和火堆,背上背包站起来:“快走吧,为这一只野狼,又浪费不少时间。”

    木云杉知道他这是嫌她事多、麻烦,耽误时间了,如果之前她听了他的话,一刀了结了这头野狼,也就不用再折返半山腰,重新登顶了。

    但要让她杀了这头野狼,她也是真做不到。她不是圣母,这么做,只是因为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这么残忍的事情——野狼饿了找食物吃,是本性,它并没有做错什么。

    再说洛桑,拴住野狼以后,他明明可以自己操刀杀了它,省得再走回头路。但他没有这么做。

    知道洛桑其实是个内心柔软且善良的人,木云杉识相地闭了嘴,牵着野狼,跟着他一起走山路。

    两人一狼到了野生动物保护站附近,洛桑找了一块显眼的大石头,将拴住野狼的绳子,套在大石头上。

    他瞥了一眼木云杉,又看看山下的国道,想说些什么,还是吞了回去。

    在重新登顶的路上,木云杉回头看到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已经聚集在野狼被拴住的大石块旁,她有感而发:“洛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你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坏,甚至还有些温暖。其实我很好奇,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达瓦、鲁尼那种穷凶极恶、罪恶滔天的人混在一起呢?”

    洛桑的脚步不带停留,他打算在天黑前登顶,听到木云杉这样说,他停滞了一下,才回答道:“子承父业,我没得选。”

    又说:“木云杉,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到了大本营以后,见到我真实的模样,你可能会大失所望。”

    为了弥补放生野狼丢失的时间,一路上只能紧赶慢赶,虽有些高原反应,木云杉也咬牙坚持着,不肯拖洛桑的后腿。

    他们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登了顶。

    登顶以后,翻过山头,继续走下坡路。

    天很快就全黑了,见木云杉体力不支,洛桑主动过来扶着她。

    实在是头昏脑胀,木云杉趁机提出扎营修整一晚,明早再出发,洛桑摇头道:“不行,这里很危险。”

    木云杉表示不解,洛桑解释道:“有一群野狼跟着我们。”

    木云杉回头,果然见夜色中,隐隐约约的,大概有十来双绿莹莹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可能是早上我们放生的那头野狼带来的。狼是群居动物,它意识到一头狼干不掉我们,就想试试看一群狼行不行。”洛桑轻声低语。

    木云杉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这野狼怎么还恩将仇报啊!太不讲武德了!”

    见她气恼,洛桑竟愉快地笑出声来。

    木云杉疑惑发问:“现在怎么办?我有些高原反应,这么多狼,硬刚肯定刚不过。”

    洛桑攥紧她的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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