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梦

    元始五年,秋。

    二皇子府中。

    窗外鸟鸣不断,天光渐亮,青白色的薄雾缓缓散去,显出这座宫殿肃穆下的巍峨与庄重。屋内熏香已尽,香灰落成薄薄的一层,堆在鎏金云纹的兰花瓶中。

    案上一本书摊开,白纸上的墨迹呈现出新干的水泽。案后是摆放有序的书册,并着红木沉香匣柜,飘着余味无穷的清香。

    内殿深处,玉白色的罗帏轻轻垂下,背后隐着一张床榻,榻上只平躺着一人,眉目清俊玉润,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二子,太子殿下的双生胞弟,裴佑定。

    裴佑定眉头紧皱,额头上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后背直发冷,浑身一片湿滑,整个人仿佛坠入无边的寒冰雪境。

    鸟鸣仍是不绝,微小的风动也好似梦境中呼啸一片的飓风,吹的人头脑发昏。黑与白交织在一起,却是融合成了一种怪异的艳红色。

    良久,裴佑定缓缓睁开眼,神色微怔,脸上有些过了头的血色。裴佑定站起身,慢步走向门外,声音暗哑:“宴长。”

    “在。”

    宴长只瞥了一眼裴佑定就低下头,但凡长了眼的都看得出裴佑定目前心情不佳,于是宴长生怕他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跟了裴佑定这么多年,宴长也摸出一些规律来。大多数时候,裴佑定都很好说话,将温文尔雅贯彻到底。唯独裴佑定坏了心情的时候,小事也能化大,牵扯到原则上来,一步不让。

    这……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

    这几日,殿下监察许久的江南私盐案告一段落,只待圣上发话,便可以将那些贪官罪人一网打尽。远在西夷的太子殿下昨日也送了信回来,并无大碍。

    除了圣上越发频繁地说要为殿下娶亲,相看二皇子妃人选之外,二殿下大抵没有什么忧心的了。

    而且,整晚他都守在这里,也没见有其他人进来,更没有刺客。

    所以,到底是什么惹了二皇子殿下不喜?

    这边宴长在暗自琢磨着事情的原委,立于上方的裴佑定却倏然发了话:“备水。”

    “是。”宴长迅速应下,想要尽早离开裴佑定的视线,以免被莫名迁怒。

    没走几步,宴长又听见身后的裴佑定轻描淡写补了一句:“要凉的。”

    ?

    如今时节已经入秋,狠狠地甩开了夏日热度的尾巴。现在又是清晨,露重湿气沉,一早就入冷水浴怕是对身子不好。

    “殿下,这天气已转凉,要不还是换成温水吧?”

    宴长转过身,劝道,却对上裴佑定暗沉沉的目光,他猛地一惊,收回眼,再也没了话,直往偏殿而去。

    直到将事吩咐下去,一旁年长的嬷嬷眉梢含笑,朝他挤眉弄眼的时候,宴长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殿下这是……

    长大了啊。

    看来太子殿下说的并不无道理,男子到了一定年纪,心思自然而然就都转过来了。太子殿下不愧是有未婚妻的人,就是和他们这些什么也不懂的人不一样。

    圣上前不久还说要将严太傅家的独女赐给殿下做正妃,殿下也没直言拒绝。或许,今年,他们府中终于要迎来一位女主人了。

    严太傅家的小姐出身书香世家,而且还对诗词歌赋有着独特理解,写的一首好诗,以后不愁和殿下没话说。

    宴长这样想着,不禁为裴佑定高兴起来。

    *

    宴长的办事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沐浴用的凉水都备好了,一并来的还有几个前来侍奉的婢女。

    裴佑定抬眼看他,宴长不由得憋着笑走了,还准备体贴地关上门。

    都怪他考虑太周到了,这下殿下肯定抓不出他的错处来。

    裴佑定沐浴向来不用他人伺候,一是他不喜女子触碰,二是男子侍奉沐浴更为奇怪。

    但现在殿下竟然长大了,身边自然可以有女子去侍奉了,更何况那些都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人,日后要当通房用。现在不妨借着这个由头,来推殿下一把。

    “宴长。”

    裴佑定沉沉出声,喊住抬步欲走的宴长,宴长呆呆回头,不知所谓。

    “人都给我带走。”裴佑定揉揉眉心,心里积郁。

    宴长张了张嘴,正欲解释,就又听裴佑定道:“出去。”

    语气紧绷到了极致,暗藏诸多情绪。

    宴长见大事不妙,只能低头示弱,朝着几个侍女使了个手势,按着原样带走。多余的人一走,裴佑定才松口气,站了一会,开始脱下自己的衣裳。

    外衣还好,里衣却已经湿冷一片,黏在他的皮肤上,仿佛颗颗细小的冰霜,硌着他,一寸又一寸。不知何时,裴佑定的手心也出了汗,滑腻无比,连带着动作也只能慢下来。

    冷热交加,让裴佑定不得不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

    等到进入浴桶,冰凉的水涌上来,覆着他的身躯时,裴佑定才猛然松懈下来,一声气绵延不息。裴佑定闭上眼,呼吸却还是粗重着。

    他只能克制着,再克制着。

    然而,冰冷的水可以改变身体上的温度,却不能洗去裴佑定脑海中的记忆。几乎是在闭眼的那一瞬间,之前梦中的场景就如潮水般涌入,争先恐后地占据着裴佑定的大脑。

    一名带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梦境当中,她的身后泛着红玛瑙般的烛光,映着她狡黠可爱的双眼。

    梦境之中,一切都如同盖上一层雾气一样,是一片白茫茫的模糊,但女子所站之处却是格外的清晰。鹅黄色与红玛瑙色的烛光相互映衬,衬着她少数袒露在外的肌肤更加雪白。

    裴佑定未动,只是这样远远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

    这女子难不成还会是洛神么?

    时间点点流逝,梦中的一切却是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女子也站着原地未动,只有面纱在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风,在微微地飘动着,偶尔露出女子精巧的下巴。

    裴佑定兴味索然,开始思索起《洛神赋》来。此文虽是写洛神之遇,裴佑定却更加认为这背后是在写君臣大义,国家伦理。

    大梁如今虽已是一派安乐,暂无内忧外患,但贪官污吏仍是层出不穷。再加上,律法不严,对于税收的条文界定模糊,地方长官苛捐杂税,底层的百姓日子并不算好。

    只是,如今皇兄尚在西夷,朝中事情还需他多加协助,否则他愿云游四方,监察各地行政,为大梁献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你……是谁?”

    一道声音倏然响起,被风裹挟而来,落入裴佑定的耳中。轻轻柔柔的,恍若一只羽毛,掠过耳畔。

    裴佑定抬眸,寻着出声之处,却见本在远处的女子已然走近,与他距离不过三尺。

    香气溢上来,甜中带涩,却又余韵无穷。

    女子垂眸,乌黑色的秀发落于肩上,红唇轻启,话语似在耳畔:

    “你就是妾的夫君吗?”

    裴佑定愕然至极,张嘴欲否认,却听周围忽而风起,声敲繁树,带起一阵树叶沙沙声。

    裴佑定的心跳莫名加快起来,声声如雷,没了先前的沉静。

    似是有预感,裴佑定下意识地将目光从虚化的树上挪开,看向眼前的女子。

    轻薄的面纱不堪风击,已然飘飘松开,乘着风而去,不知所踪。

    眼前的女子还立于原地,只是失去了面纱的遮挡,眉目悉数显露出来。

    唇上的红印映着烛光,不断摇曳变换,若隐若现。

    眉目如画,只是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越发清晰,仿佛一个谜团,引人去探究其中的秘密。

    此时此景,恰如《洛神赋》中的诗句——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裴佑定的话彻底停滞在唇边。

    裴佑定一眼认出眼前的女子,她并非洛神,却是姜府的嫡长女,姜瑜。

    她是皇兄还未过门的妻子,他的未来皇嫂。

    然而,此刻,在他的梦中,她却眉目含笑,声音娇柔,喊他:

    “夫君……”

    那道呼喊直直地冲击着裴佑定的大脑和身躯。

    气血顿时上涌,逼近一切。

    裴佑定的身躯再次紧绷,肌肉僵硬,久久不消。

    裴佑定紧闭着眼,努力放空思绪,却只是徒劳。

    娇媚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一刻不歇地喊他“夫君”。

    裴佑定不愿再想,将自己完全沉入冷水中,浸泡着。

    片刻后,裴佑定弓着身躯,绷着腿,长叹一声。

    原本撑在浴桶边的手滑落下来,重重拍在水面上,噗呲一声,泛开几朵晶莹的水花。

    裴佑定却恍若未觉,眼帘紧阖,仿佛沉溺在无尽的梦乡中。

    良久,裴佑定的呼吸再次变得平稳,他冷然睁眼,起身而出,换上一旁的衣裳。

    推开门,清风拂面而来,细碎的声音尽入耳中。

    裴佑定轻呼一声气,望着院中绿林,心再次静下来。

    他想着房中那本尚未看完的诗词总选,难得有了点犹豫。

    罢了。

    不过梦境尔,何必烦忧?

    裴佑定抬脚,欲回久安殿内,却见宴长匆匆而来。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现在启程吗?”

    想起近日父皇催的越发紧的娶亲之事,裴佑定暗觉头痛,他揉了揉眉心,冷声道:“嗯。”

    晏长快速应下,不多时,裴佑定就上了马车,一行人便往皇宫而去。

    只是,到了紫宸殿外,裴佑定正想让同顺进去通报之时,却见同顺像是早有准备一样,笑眯眯地对着他说:

    “奴才见过二殿下,陛下正在里面小憩,不便见您。陛下又说是殿下这几日操心私盐之事,苦劳累累,今日御花园正好有一百花宴,殿下不如先去赏花片刻,抚慰心神,待陛下起身之际,奴才便去请您来。”

    看着一脸倦容的裴佑定,同顺的心里也在叫苦不迭,陛下此举做的实在太过明显,既要缓和殿下和宁贵妃的关系,又要给殿下和清荣县主牵线搭桥,怕是会过了头,反而寒了二殿下的心。

    可他不过一中间人,也只能起到传递消息的作用罢了。

    “不必了,既然父皇不便见我,那我便改日再来,还请公公届时通报一声。”

    说完,裴佑定便转身要走,却见同顺匆匆追上,急急道:“殿下,这百花宴乃是贵妃娘娘亲手操办,宫中和府外的世家小姐都来了,您至少去看一眼,否则陛下……”

    “原在宫中陪读的女眷也都来了?”

    闻言,同顺一愣,还是不急不慌地解释着:“是,贵妃娘娘说是要帮您相看未来的二皇子妃,便把各家小姐都请来了,那些陪读的小姐们便也来做个伴。”

    裴佑定漠然地看他一眼,转身抬脚就走,同顺以为他还要离开皇宫,欲再次出言相见,却听裴佑定对身边的晏长道:“去御花园。”

    “是。”

    同顺歇了口气,停下脚步,往紫宸殿内走去,准备将这一切悉数禀告给陛下。宁贵妃和二皇子当中,他自然选二皇子,但最后他还是会老老实实地听命于陛下。

    圣宠敌不过血缘,而血缘敌不过皇权。这其中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另一边的裴佑定正往御花园中去,经过同顺这一番提醒,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宁贵妃此举,名为替他选妃,实则是想借这个由头,让他自行离开,好趁着他们二兄弟不在,转而去拉拢姜瑜。

    想着昨夜那个荒唐的梦,裴佑定的脚步一滞,但还是一步不停,只是呼吸微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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