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到了年底,各宫为了迎接春节都置办的十分喜庆。

    骅裕宫中人手不太够,临时从别处调遣了一些,归石荣和双儿管。他们做事称心,卓清绾也放心,因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问详情。

    到了晌午用饭的时候,双儿将送给各宫的礼单拿来给她瞧,“公主看一看还有什么可修改的地方?”

    卓清绾大致扫了一眼,喟叹双儿不愧是由老宅中嬷嬷亲手调/教出来的,做事心细如发、面面俱到。她甚是满意地点头:“你拿主意就好。”

    将把礼单放在桌上,卓清绾忽地想起什么,又翻开看了一眼,问:“怎么给竹苑送了钧釉贴花鼎式炉?四哥不喜欢燃香了,换一样吧。”

    “公主想送什么?”

    卓清绾沉吟片刻,道:“换成文房四宝,把我珍藏的那两支鼠须笔也添在单子上。前阵子我做的梅花酥剩下不少,一并给四哥带去。”

    “是。”

    双儿捧着礼单从屋内退出来,和守在门口的石荣对视一眼,彼此面上都泛着哀愁。

    半月前,公主在竹苑与四殿下起了争执,回来之后不管双儿怎么哄、怎么问,公主都不肯透露半个字,兀自闷在被窝里哭了整宿,眼睛肿的核桃似的这么大。再之后,公主的性子一下就沉下来了,连惜玉公主那儿也不去了,好似与所有人都生分了一半,整日只知道窝在偏殿礼佛。

    幸而时漳隔三差五都会来,说自己受四殿下的令,来教公主习剑。

    双儿怕女子舞刀弄剑会坏了名声,可更怕公主在骅裕宫中憋坏了。考虑到时漳是四皇子身旁的人,由他从中周旋,这兄妹俩还有可能和好,于是没再干涉。

    时漳教的仔细,公主学的也快,很快他就完成了差事,不再往骅裕宫来。

    公主与四皇子的关系一直僵着,因着主子的心情不好,下头伺候的人也个个儿小心行事。宫内安静到年关,因着准备这些过节的事宜才重新热闹起来。

    晌午之后,双儿亲自将春节贺礼送到了竹苑。

    回来时,远远便见石荣陪着公主在宫门口等着她。

    一见面,卓清绾按捺不住地问:“你见到四哥了?他可有说什么?”

    双儿摇头:“竹苑里也忙着呢,殿下午时在广惠宫陪皇后娘娘用膳,奴婢去时,殿下还没回来。”

    卓清绾眼中希冀的光顿时沉了下去,搅着帕子的手也松了,乜乜些些的往殿中走去。

    双儿赶紧跟上,向一旁的石荣递了个眼神。

    他是个机灵的,登时懂了双儿的意思,驱散了廊下清扫的下人,兀自守在门口。

    进了门,双儿方要跪下与她说话,就被卓清绾扶了起来。见她满脸担忧地问:“你的腿又疼得厉害?”

    双儿下意识否认,“没有...”

    “休要说谎。我的眼睛还没瞎,看得出来。”卓清绾去撩她的衣裙,看到她戴着护膝才宽慰几分,而后埋怨地道:“我方才命人去太医院请医官,可他们不知在忙什么,竟一个人都调不来...”

    双儿要说的正与此事有关。“奴婢在来的路上听到几个婢子议论,新入宫的那位贵人今早自戕了,太医院乱成一团,陛下现在仍在柞红殿守着。”

    自戕了?!

    卓清绾结舌瞠目:“嫔妃自戕可是祸连家族的大罪,她为何想不开?!”

    双儿压低了声音:“公主好久没出骅裕宫,此事只闻其一,不闻其二。那位新入宫的贵人出身裕南,姓文。”

    卓清绾脑子一下转过来,可想到的事情实在过于惊世骇俗,让她下意识否认,“不可能,会不会是你打听错了?”

    双儿缓缓摇头,语气沉重:“绝对不会错。奴婢知道您与文姑娘有少时的情谊,特意前去柞红殿打探的消息。”

    卓清绾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失魂地喃喃:“怎么会...”

    双儿以为她是指文姑娘自戕一事,一时之间也凄凄哀哀。转而听她道:“父皇怎么能将文姐姐收做妃子...”

    文嫣儿比她年长两岁,与吴州源氏的长房嫡子源烨霖订了娃娃亲。皇帝这样做,岂非君夺臣妻?!

    文氏先祖随太祖皇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文氏子孙亦为了王朝鞠躬尽瘁。皇帝登基前,文氏是最先冒出头的那一批支持者,在天下流传着皇帝血脉不纯的谣言时,也是文氏为皇帝扫除了一切障碍。

    皇帝怎么可以这般对待文氏?!

    卓清绾“嚯”得起身,眼中似有熊熊烈火在烧,“你可问过文姐姐是怎么入的宫?”

    双儿被她的样子骇到,忙道:“奴婢怕被人察觉端倪,没敢问太多...但是,奴婢随公主最后一回去竹苑的时候,听那儿的下人悄声议论过,六皇子奉命扫除了四大世家,立下大功,陛下赏了金银珠宝和美人无数,还允了他与班姣郡主长女的婚事...”

    可惜之后六皇子不但拒收美人,还拒了这门婚事。幸亏他素来得陛下宠爱,换做旁人早就以抗旨的罪名处置了。

    什么美人,什么婚事,卓清绾统统都顾不上了,她只听到四大世家被铲除这一条,顿觉毛骨悚然。

    世人皆知皇帝的左膀右臂为蓝氏和王氏,殊不知,一开始最受皇帝信任的本该是四大世家。分别是卢阳迟氏、吴州源氏、裕南文氏、瀼州王氏。

    皇帝即位之后十年,除了瀼州王氏的长房一脉还在朝中任职,其余三大家族陆陆续续退出朝堂,转而做了旁的买卖。

    裕南文氏经商,与卓夫人的母家多有往来。

    文嫣儿年幼时曾随其父来江南小住了一阵子,她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这些年多以书信往来。

    卓氏遭难之时,文氏夫人曾来信打算认她做干女儿,以后有文氏庇护,她也能得一安稳,没成想却被一道册封公主的圣旨抢了先。

    一别经年,卓清绾再次听到好友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

    文嫣儿入宫那日,她若是去柞红殿瞧一眼就好了...

    双儿知道她一惯重情重义,轻声安抚:“公主,此事不怪您,任谁能想到与源氏有婚约的文姑娘会入后宫...”

    没等她说完,卓清绾就急慌慌的出了门。

    双儿腿脚不便利,眼瞅着落下一大截,急着喊身后还在犯迷糊的石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石荣这才如梦初醒般跑了起来。

    双儿及时拽了他一把,神情肃穆,声音压得不能更低,“切记,别让公主去柞红殿。”

    “哎。”石荣了然,拔腿追了出去。

    卓清绾本是直奔着柞红殿去的,可一出宫门,她蓦地停下了脚步。

    石荣跑的飞快,险些没刹住,“公主...?”

    卓清绾藏在袖中的手不安的互相掐着,入神的思索:若想问清原由,她不应到柞红殿,皇帝守在那儿,自己贸然出头只会平白惹来猜忌。该找一个她信得过又熟悉朝堂之事的人,在内宫之中,同她走得近的除了惜玉就只有四哥,惜玉必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唯有问四哥才成。

    卓清绾定了主意,一转身,步伐中带着一股决绝,向着竹苑去了。

    许久没来竹苑,这儿的变化比上回还要明显不少。门口贴上了对联,小径两侧也添了夜里放灯用的石柱子,院子里打扫的一干二净,下人们忙着在廊下挂灯笼。只一眼,卓清绾便看出是四哥亲手做的。

    曾几何时,她也陪着他在廊下挂灯谈心,转而两人就闹成了这般...说到底,还是她不知分寸给四哥招来了麻烦,这才惹人嫌。

    “见过公主,公主今日怎的有空来?”刘公公将取来的灯笼递给旁的人,对她笑脸相迎,“老奴方打理好给您的节日贺礼,打算待会儿就送去呢。”

    卓清绾笑:“公公要去,本宫就来了,这不正巧,免了您再折腾。”

    两人边说着话边进了屋。

    墙上挂着的画没摘,还用镶金的框给裱起来了,看得出来是被主人用心呵护着的。卓清绾一见它们便想起那段与四哥亲密无间、自由自在的日子,心下感慨万千。

    她问:“四哥在楼上吗?”

    “不在,殿下晌午到广惠宫陪娘娘用膳,这会儿还没回来。”

    卓清绾纳罕:“四哥外出怎的没带上您?”

    “锦茵在旁伺候,也一样。”

    卓清绾不再言语了,兀自坐下,盯着墙上的画出神。

    她这副模样俨然是打定主意要等四殿下回来,刘公公不敢怠慢,着人给她上了茶,退到外头守着,暗暗犯嘀咕:兄妹俩吵过架之后冷战至此,难不成公主先忍不住低头求和?

    刘公公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但对四殿下而言,与公主和好如初总归不是坏事,这样,他就不会日日愁眉不展了。

    卓清绾等了好一会儿,开始打起瞌睡。

    外面传来的声音将她惊醒,卓清绾猛地站起来,速度之快,吓了一旁的石荣一跳。他也挺直了背脊,余光看见了公主紧紧掐着的手,指头上已经留了红印,力道再重一些就得见血了。

    卓清绾紧张的要命,耳畔回荡起四哥对她说过的话:你走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到底是没听他的话,又擅自来打扰竹苑的清净。

    箭到弦上,卓清绾竟然生出了退缩之情,方才她就不该头脑一热冲到竹苑来,连待会儿见到四哥说什么,她都没谱。

    后院紧闭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先后进来一男一女。

    傅寒川垂眸看脚下的路,嘴角噙笑,仔细听一旁的锦茵说:“殿下该小心些才是,那只鸟儿是时漳费了好大功夫得来的,竟就这么飞走了,若叫他瞧见,保准儿得闹脾气。”

    傅寒川嗤笑:“他现在都敢闹脾气了?净是你惯的。”

    锦茵的脸色一下垮了,“殿下怎的乱冲人发脾气呢...”

    “……”

    两人的交谈声在看见厅中之人时戛然而止。

    傅寒川的笑意在到达眼底前消失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淡淡的情绪浮在表面上。“永乐妹妹来了。”

    “...嗯。”卓清绾心咚得沉下去,努力劝自己他就是这么个冷淡的性子,没什么值得失落的。可她还是觉得口中酸涩,连一抹场面上的笑意都挤不出来了。

    傅寒川解开斗篷递给锦茵,与她隔着一张矮几坐下。

    “妹妹突然来,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

    傅寒川抬眸看她,静待下文。

    偏偏,卓清绾不继续说了,暗示般的看向锦茵。

    傅寒川淡道:“她并非外人,你不必这般提防。”

    “……”

    卓清绾感觉自己被他一句话数落的无地自容,好似她是善妒又排外的人。她咬着下唇,低垂的睫毛轻颤,看样子十分委屈。可傅寒川铁了心似的不愿与她独处,就不开口让锦茵退下。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

    锦茵无声地叹了口气,四殿下这脾气真是倔得厉害...

    明明舍不得永乐公主,还非得狠心把她推开。

    那夜,四殿下拖着病体在窗口前久久站着,眺望公主离开的那条小径,眼中的光摔得稀碎。锦茵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上楼劝他把公主追回来。四殿下却不肯,说,既然是她所爱之人,他就成全他们。

    锦茵问:“那您怎么办?”

    四殿下自嘲地笑笑:“无人牵挂之人,自是没什么所谓。”

    “……”

    锦茵顿时不敢言语了。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句实在话,六皇子与永乐公主虽然彼此喜欢,可不见得就是良配,两人之间空有一时的感情能撑到什么时候,人一辈子且长着呢。他们前半生所经之事不同,眼界不同,早晚会出岔子。就算起初爱的再轰轰烈烈,最终都得在平淡的日子里消逝的无影无踪。

    她瞅着公主是个明白人,真遇上了需要抉择的事,可不见得会被男女之情蒙住双目。六皇子又是个急脾气...待他们在一起了,往后且有的闹呢。

    锦茵敛了飘忽的思绪,主动上前拎起满当当的茶壶,笑道:“奴婢去给两位主子换一壶热茶来。”

    转身前,她冲石荣眨眨眼。

    石荣明了,赶紧跟着她出去了。

    厅内没了旁人,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混杂着外头呼啸而过的寒风声,更显得两人之间冷得可怕。

    傅寒川余光里全是她泛红的眼睛,仿佛与她同感一般疼得缩起了指尖,语气不自觉柔和不少,“这下能说了罢。”

    卓清绾舔了舔干涸的唇,终于开口:“是柞红殿的事儿。”

    傅寒川颇意外地看她,“你怎么关心起旁人来了?”

    卓清绾解释:“我与文家姐姐是旧交。”

    她想起从前两人无话不谈的场景,难过的肝肠寸断。她尝过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最听不得和自己亲近的人发生不测,否则也不会寻到傅寒川这里来问。“她与源氏嫡子本有婚约,怎的入宫来了?又为何会自戕?还能救过来吗?”

    傅寒川似是毫不意外她与文嫣儿相识,思忖片刻,他捡着想说地回答:“救不回来。她吞了金,不出片刻就活生生疼死了。”

    卓清绾脸顿时变得煞白,应激性的干呕了声。

    傅寒川忙去抚她的背脊,甫一抬手立刻冷静下来,狠心没再靠近她。“其它的就别问了,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卓清绾摘下腰间的香囊嗅了嗅,压下口中的苦涩,对他的话仿若未闻,哀戚地道:“四大世家都没了,是六哥干的,对么?”

    “不对。”傅寒川死死地盯着她,眼睁睁看着一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中掉出来,砸到她手背上,亦砸到他心上。

    傅寒川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坐下来,劝她不要对自己喜欢的人失去希望。“小六他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六哥的性子,他下手之时一定动了恻隐之心,救下了文家姐姐。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藏人,又或者藏了人,结果被父皇发现,他干脆把文家姐姐献给了父皇,以为这样就能保她性命,没成想反而把她害了,是不是?”

    傅寒川默不作声,捧着茶盏良久,直到掌心的温热散去,他才叹:“你真的很聪明,卓夫人也把你教的很好。”让她遇事能看得透,也能始终保持一颗良善之心。

    母亲和女夫子曾经十分头疼她的机灵劲儿,慧极必伤,她们觉得女子还是愚蠢一些的好,看不透这世上的残忍,就不必无故承担伤痛。不过现下 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她固执地问:“我猜的对吗?”

    傅寒川又看了她一眼,没打算继续瞒着。今儿她不从自己这里知道,明儿也会从别处打听到,她性子倔强,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总之,她都要伤心一场。

    “对,也不全对。”

    他的语气近乎凉薄,“小六确实救下了文氏女,但他没有藏,反而主动把她献给了父皇。父皇看上文氏女许久,这不是什么秘密,从前碍于源氏,父皇不能在明面上动手,君夺臣妻的事情传出去毕竟不好听,还会动摇臣心。借铲除四大世家的机会,小六顺水推舟助父皇达成所愿,顺便讨了个恩赐。”

    卓清绾傻愣愣地看着他,袖中掐着的手终是破了口子,渗出血珠。她好似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木讷地开口:“什么恩赐?”

    “他求父皇准允,娶你为正妻。”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