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内，行人如织。如今正值九月，空气中尤有桂香，燥热不复，端得是一派好时节。

    掌了半边京城的李燕北早已巡视完他的三十个公馆，一切如常，这个魁梧强壮的中年人绷得紧紧的面皮便也松缓了几分。太阳升起后，他人已坐在了润明楼的大堂中央。

    李燕北的面前摆了两碗咸菜豆汁，五六个褡裢火烧，但他自己却是没有对着那热气腾腾的早食动上一分的。

    润明楼的人逐渐多了，人一多，大堂也就嘈杂起来，哪怕不仔细听，也有各色流言碎语入耳。

    有个面膛青紫，肌肉虬结，脚旁立着一柄鬼头大刀的镖头，正摇头晃脑地对着围坐一圈的手下人吹嘘：“你们可知近日这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必然是盗帅楚留香与‘一剑霜寒’常映雪共同挑了石观音的老巢！”坐在大汉左侧、书生样的中年男子眉飞色舞道。

    “你这都是多久之前的消息！我倒听说华山终于有人练成了门派秘传‘清风十三式！’”另一人接道。

    “若说再近点，近在咫尺的……”身材矮小，略有些贼眉鼠眼的年轻人压低声音，伸手指了指头顶，“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围谈的众人神色都是一凛。

    离他们两桌距离，李燕北对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人影，本来已一气灌下了两碗豆汁，刚要伸手去抓面前的褡裢火烧，听见那八个字后，忽然了无胃口似的收回手，叹了口气。

    李燕北看见对方从时就挂在嘴角的笑，也多了几分不愉快的意味。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这是一场由江湖上两位顶尖剑客，万梅山庄西门吹雪与白云城主叶孤城二人立下的死斗，两雄相遇，生死勿论！围绕这场剑客死斗立下的，还有数场惊天豪赌，其中就有李燕北与他的死对头杜桐轩的赌约，若是有一方输了，不仅要交出京城的所有地盘，还要压上六十万两雪花银！

    一个月前，就有人以三博二，赌叶孤城胜，如今已经变成了二博一，似乎大部分人都看好叶孤城。而骨子里就长着赌性的李燕北，则往西门吹雪身上压了自己的全部家当。

    李燕北道：“这半个月来，赶到京城的武林豪杰，已有四五百位之多，听说昔日的‘天下第一剑’薛衣人也似在前来京城的路上。”

    李燕北对面的人影冷笑道：“江湖前辈倒也罢了，可其他人究竟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看成了什么东西？两只变把戏的猴子？”说罢，他一掌拍在桌上，将火烧震得从桌上跳起来，又落下滚在脚边。

    一旁的青面大汉却若无所觉，仍在与同桌之人高谈阔论：“……你们却不知晓，这闻风而成的比斗，说不得又要延期！”

    众人一阵哗然，李燕北一开始只当对方在危言耸听，但看着对面青年神色忽然平静的样子，面色渐渐阴沉下去。

    “你们或许不知道，常映雪常女侠已经到了京城。”那大汉环视四周，对自己造成的震动相当满意，又抛下个惊天大雷，“按理来说，哪怕常女侠对叶孤城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同，也阻不了两个剑客的比斗，但若这事和天家扯上关系，就又是一种可能了。”

    “天家？这又能和天家有什么关系？”有人不禁急问道。

    原本这一战的地点是秣陵的紫金山，却被西门吹雪改在了紫禁城的殿顶，被堂而皇之占了地盘的当今天子，竟也允准了这一匪夷所思的冒犯，并亲设比斗章程，辅以大内高手监督。侠以武犯禁，可若是江湖势力隐隐压过朝廷，天子也只能用圆滑的手段，让自己不至于陷入完全的被动。

    紫膛大汉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自己，低笑道：“我若有资格知晓天家密辛，又岂会同你们坐在这里饮酒吹牛！”

    李燕北的浓眉皱得更深，周身气势也如一包随时可能会引燃的炸/药。可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人却很稳，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啃起手里的褡裢火烧。

    “此事难道是真的？”李燕北问。

    青年抬起两条浓眉，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孔虽带些风尘仆仆，但那明亮漆黑的眼睛却闪着常人难有的精光。

    他是西门吹雪的好友，也正是誉满江湖的名侠陆小凤！

    而他没有否认李燕北的问题。

    “常女侠怎会与天家扯上关系……”李燕北话音未落，润明楼的门口就传来一声轻笑。

    “李大侠若是好奇，何妨当面问一问流言的主角？”

    清朗的女声同时传入在场每一人的耳畔，近在咫尺般清晰可闻，刚刚还在就“叶孤城常映雪”之事高谈阔论的几个汉子脸色隐隐涨红，俨然受到这声音里所含深沉内力的影响。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润明楼敞开的大门，都盯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刚走进门的女人。

    这个女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袭青白相间的衫裙，腰间挂着一柄长剑，风度优雅而从容，那如月一样清冷、又似霜雪般凛然的面庞上虽然蕴着些微笑意，却决没有人会忽视其下锋锐冷厉的杀气。

    落后她两步的白衣男人也慢慢走了进来，他寒若星子的双眼注视着身旁的女子，理所当然地与她并肩而立，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在人间寒冽的雪巅。

    “……常女侠，叶城主。”

    眨眼之间，李燕北已汗透重衣，他顶着莫大的压力，才勉强开口，打了个不算招呼的招呼。

    风从窗外吹过，大堂里的人忽然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郁金花香，风停之刻，陆小凤的身旁已多了一个人。

    这男子身材坚实健壮，皮肤是太阳均匀晒出的古铜色，唇畔挂着抹好似无论碰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消失的笑意，那愈发浓郁的郁金花香，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李燕北此刻已想昏过去。

    除了常映雪的好友，轻功独步江湖的“盗帅”楚留香，这青年还会是谁！

    润明楼内鸦雀无声，谁都想不到，这些江湖闻名的豪侠高手，会同时聚集在一方并不出名的酒楼。

    “陆小凤，”常映雪将视线从面色青白的李燕北身上挪开，投向长着四条眉毛的男子，眼里溢出些真实的欣悦，“就差你了，这个狸猫换公主的热闹，你是凑也不凑？”

    陆小凤长笑一声，本来就很英俊的面容忽然焕发出奇异的色彩，待到他的笑声消失，无论是霜雪的寒气，还是郁金花的芳香，都已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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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狸猫换公主？”

    陆小凤抿着唇，对着好友不算好看的面色，终于没憋住一串大笑。

    常映雪叹了口气，斟酌片刻，到底没学西门吹雪削下对方的两条眉毛，让陆小凤在觐见皇帝前先犯个仪容不端的罪名。

    说来任谁从社畜穿越成牙牙学语的幼童，在古龙几本著名小说糅成的综武侠世界成为剑客，又找了个以谋反为己任的剑仙做男友后，都会把“沉着冷静”几字刻进骨子的。

    但作为孤儿活了快二十年，忽然有人告诉她其实你的真实身份是当今天子的血亲妹妹、正儿八经的大兴安阳公主时，常映雪还是觉得世界未免太过魔幻了一点。

    根据宫内传来的消息，这“狸猫换公主”一事并非什么乌龙，而是与太后素来有怨的林太妃早年下得毒手。先帝在时，沈太后并不受宠，诞下皇女也未曾得到什么褒奖，大半人脉都保了还是四皇子的当今无碍，就被奶娘钻了空子，寻机将女儿调换出宫。

    且说回自小在通明寺长大、后得奇遇拜入隐世门派寒尘派的常映雪。看过几本原著的她本就对有“天外飞仙”之称的叶孤城有滤镜，待到练成下山又有几番奇遇，与叶孤城有了交往，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背上谋逆的罪名，最后自戕于紫禁之巅。

    哪怕小李飞刀楚留香陆小凤同时处于一个时代，手握原著的常映雪也顺藤摸瓜提前将南王府的阴谋传给当今天子，破了李代桃僵之局，也让叶孤城卧底的身份过了个明路。谁知拔出萝卜带出泥，六扇门和天子手里握着的暗卫共同发力，居然还撬出件震惊皇室的陈年大案。

    反复确定事实无伪后，别提有隐形妹控属性的天子朱弘如何怀疑人生，自儿子登基后便放开来偏宠女儿的沈太后已经昏了好几次，醒来后忙不迭要召常映雪入宫，恢复其公主的身份。

    江湖人不拘小节，眼下这皇帝专门接见大臣的修心阁，便多了一个“还珠”公主，三个江湖客。

    书房的另一边，腾龙屏风后，还坐着位安安静静的女子。影影绰绰映在屏风上的身影似乎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但在场的几位看来，似显出一种沉静典雅的安然来。

    不愧是金尊玉贵的安阳公主。

    这一想法在常映雪脑中一闪而过，偏偏又留下些略带讽刺的同情。

    林太妃用来替换公主的女婴真正身份是何，答案已消逝在无人知晓的过去。深宫的公主，江湖的剑客，身份颠倒后的首次相见，无论是谁，心中都只有无限感慨。

    “朱婉嫣，这原本该是你的名字。”身着明黄绸袍的朱弘基微微一叹，对着常映雪的神色倒是和煦万分。

    “名字早已用惯，改姓便是。”常映雪笑道。

    对常映雪来说，她本不是此方之人，在剑道一途上的天资也给了她无视皇权的资本，找回亲人固然可喜，但也阻不了她过随心所欲自在江湖的任侠人生。至于现在坐在安阳公主之位上的少女只是无辜之人，兼也承欢太后膝下十余年，若生生赶走，显得过分不近人情。

    常映雪怎么想的，就怎么对朱弘基说了，当今天子观她悠然安宁的神情，骄傲之余，不免也有几分怅然。

    “陛下。”

    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安阳公主的嗓音低柔微哑，似是止不住在暗泣，细听却含了十分的坚决。

    “鸠占鹊巢，被发现之后毫无惩罚，从古至今无有这样的道理。公主不追究民女的过错，是她的宽仁，但该属于公主的，理应全部归还于她。婉嫣占了陛下与太后十七年的宠爱，能留下一名字，已是天大的恩惠，陛下愿意让婉嫣留下来，民女却不能任性地接受。”

    饶是朱弘基和常映雪，也因朱婉嫣的言辞愣怔片刻。朱弘基和沈太后都觉得愧对常映雪，却也不愿舍了朱婉嫣，让她变为漂泊无依的庶人，再说皇家也不缺养一个郡主县主的闲钱。

    自己这胞妹向来跳脱任性，连他这皇帝兄长也顶撞过，不想突逢剧变，反倒冷静明白许多，朱婉嫣能有此言，也不算太后精心抚养她十七年。

    “婉嫣待如何？”朱弘基的声音放得缓极。

    泣音更深：“愿结庐东陵，为先帝守陵。”

    屏风后，眼圈泛红的安阳公主静静而坐。如果有人将她与太后的相貌对比，便能发现她不似太后年轻时容光如玉，也不似常映雪那般清丽脱俗，只能算是清秀端正。唯独一双黑亮杏眼生得清亮耐看，眼尾微弯，睫毛纤长，微垂时，给她苍白的面孔增添了几分纯然无害的幽美。

    与微颤喑哑的声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阳公主那双清透温润的眼眸中绝无一丝将离亲眷、前途未卜的恐惧和迷茫，反而蕴着种奇异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深邃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