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饭的时候很乖，黄鹤云给她打粥她就喝，黄鹤云给她夹肉她就吃。吃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再吃。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情了？”黄鹤云知道自己不该问，不该提起，可还是没忍住。

    “嗯——”她犹豫片刻，“也没有什么，我看到李青的妹妹发的视频了，她侄女孝顺，给家里拿了两百万。”

    黄鹤云一愣，随机反应过来，“是李拾星？”

    “我给李青的五十万，其实已经是我几乎全部身家了，我之前还想着，我死了以后，他会不会因为这五十万过得好一些，就算还要挤在那个小破屋子里，至少能在吃穿上改善一些，没想到人家根本就瞧不上。”她用牙齿撕扯着碗里的牛肉，很费劲，“也是我矫情吧，我就是不高兴为什么我的离去没有影响到他们。”

    黄鹤云端起盘子，“我把肉再切小一些。”

    “我嫉妒。”她闷声道。

    他脚步一顿，他被吓到了，被她的坦诚吓到了。

    她缓缓开口：“都长了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我们的相貌也相差不大啊，为什么她能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演了一次电视，就处处压我一头。她还没成年就开始赚钱了，赚很多很多钱，一个月拍视频直播演电视赚的钱比我爸一年赚的都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小的时候去北京拍戏，回来就跟我们说，她去了哪个明星的家里，他们家里有泳池，泳池里的水还可以加热，客厅里挂着几千万的名画，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我承认，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嫉妒了。因为我知道，她的未来也会是那样的。”她的每一个字里都充满了不甘和嫉妒，她痛苦，因为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她做不到真正为姐妹高兴，她也没办法为这个从小没说过几句话的姐妹高兴。

    也许是恶有恶报，她作恶太多了，所以父母从小对她的期盼，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上天就是要让她看着，每天都看着，却永远都无法得到。她怨，她恨，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也不知道是该恨她的运气，还是该恨自己的无能。

    “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是学过一段时间钢琴的，我爸爸每天监督我弹琴，买不起钢琴，就买了一架电子琴。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对我说，你以后也要成为像朗朗那样的钢琴家，妈妈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们家月月上电视。他们甚至还想象了我接受采访后的样子，他们跟我说，你要是上电视了可不能随便说话，你不能说你不喜欢谁，你要说所有的人你都喜欢。畅想着，畅想着，我就没有家了。我多了个妹妹，家里负担重，我也没有再学钢琴了。”然后，李拾星上了电视，她上电视的前一晚，一家人就坐在一起，跟她说你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要笑得好看，要对人礼貌。还夸她，对她说“你比你姐姐有出息多了”。她就在旁边看着，一直看着，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被贬低，接着，羡慕就变成了嫉妒。

    她捂住脸，“就连这次网暴，痛苦的也仅仅是我而已。李拾星因为这次网暴，知名度上去了，还赚了不少钱，我就是恨，凭什么。凭什……”她哭到失声，嗓子疼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我好像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倒霉蛋，要承担家里所有的不幸，要背负所有不属于我的罪名，最后，连给我凿一扇窗户让我看看太阳也被叫作浪费。

    我好累，即使已经不再属于那里了，我也无法释怀曾经。我生命中最精彩的四分之一，要用来缅怀我生命中再也回不来的四分之一。我的整个前半生都狼狈不堪。

    黄鹤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将她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让人觉得漫不经心、风轻云淡，每一句轻飘飘的话，都是砸在她身上的稻草，她就这么一天天地被埋葬了，埋到只剩一个脖子还在艰难地呼吸。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说着颓废，只有还在运转的大脑，在求求她救救自己。

    她想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连一口气也呼不完整，她不受控制地抽泣着，崩溃，大哭，“我有时候觉得痛苦不堪，有时候又觉得，我好像已经麻木了……我扔掉了曾经的所有，可是……可是……记忆还在。”

    她的头发是细软的，她的身体是僵硬的，她的双手是冰凉的。他紧紧抱住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他恨不能化成血液，涌入她的四肢，暖热她全身的经络。他恨不能、恨不能将她体外的冰霜暖化，即使最后要变成一座冰雕，那也好啊。

    他好害怕下次再看到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睛是空洞的，里面连绝望都没有了。他好害怕，可除了紧紧抱住她，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抚摸这朵病恹恹的花朵，似乎是想用自己的手治好她因为常年缺少阳关和爱而得上的不治之症，好可笑。可他觉得，这朵病恹恹的花，比任何向日葵都要有生命力，至少它在连资源都匮乏的贫瘠土地上，活下来了。

    “月月，我想跟你说件事。”他轻拍着她的背，“你看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不是有点花里胡哨的，其实我当时买的时候，是因为我想着那段时间可能会有一个假期，我想去海边转转，但是因为有一个和我合作很多次的客户，突然让我赶一个急单，就没能让这件衣服见到大海。”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拾月慢悠悠地抬起头，看着他。

    “所以……”他顿了顿，“所以我们去海边吧，后天就走，我明天把这个单子赶完就走，这样要是有谁求着我赶画稿的话，对不起，我已经在海边了。”他擦掉她眼角的泪水，“好不好呀？好的话我们现在就订机票。”

    “好啊。”

    他拿出手机，“不年不节的，机票好买，后天早上吧。去海南还是去哪里？你有护照吗？要不咱们去巴厘岛吧。”

    她愣愣地摇摇头。他道：“那就海南。酒店也有，就订这个吧？给你看看，靠海近，价格也能接受。你喜欢吃海鲜吗？咱们去海南可以尝尝龙虾，让我想想……给你买几件海边的衣服吧，你自己挑，挑好了我付钱，多挑几件。咱们去多住几天，我先订七天，要是还想玩再续房。”

    李拾月愣愣地接过手机，嘴里又被塞了一小块牛肉。

    就好像乌云中间突然破了个洞，阳关照进来，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然后、然后她就想追上去，追到哪里都行，“我想买一件露脐装。”

    “好！那挑一件颜色艳一点的吧，感觉海边穿的鲜艳一点好看。”黄鹤云一边说一边端起还温热的粥，喂给她吃，“看看有没有鹅黄色的，白色也好看，和海水很搭。”

    “我喜欢粉色。”

    “那就粉色，鹅黄也买几件吧，都买几件。出去玩怎么能穿重复的衣服呢！”他喂着喂着自己吃了两口，“我想想，再买个相机吧，我跟你说我修图可厉害了。你化妆品用完没有？还有买个遮阳帽吧，夏天南方应该更热吧，紫外线强，别晒黑了。”

    “海边会不会有秋千啊。”

    “应该有吧，还可以再买点铲子、塑料桶啊之类的，可以堆城堡。”他说着说着，就把碗里的粥喝完了，讪笑道，“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的，规划出了未来七天。

    李拾月抬头看他，这样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下去，他们的未来，就藏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