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父到!——”

    混乱的人群里骤然传来一声喝声,那声音中天,竟凭借着一已之力盖压住了满场的鼎沸。听到了来人,围在青司鉴的百姓脸色顿变低头退身两旁让出了路来。

    听到了这一声喝。

    单玉儿怔然的睁开了双眼望过去。

    那轿子是一顶极普通的青帘轿,没有一丝华饰,甚至连能够彰显身份的官纹都没有刻上,若不是一旁佩刀的随侍气宇轩昂好一番风采,便是丢在市街人群里怎么看都不觉得起眼。

    轿身落下。

    方才喧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只退步下面色惶恐的矮身低了头,须臾间跪作一地。

    走出来的人文冠鹤衣,颜冷如玉,犹其醒目的是他那一头霜白的发,不见苍老鹤皮,却得成青少白头,尽是一色的冷峭,犹然不怒自威。

    “何事在我青司鉴聚众喧闹?”没有开口却听声出,男人拥着灰袭长身而立,似是刚刚从境外回城的模样。

    “……”

    一时鸦雀寂寂。

    跪了一地的百姓各自侧头相望着,使了使眼色想要鼓动一个人出面,却谁也不敢站出身,便教整个场面一时间僵峙住了。

    “见过相父!”

    “拜见相父大人!”

    青司鉴的几个仵作眼见着他回来了,忙跪下叩拜。

    单玉儿敛过神,望向了眼前清绝孤傲的男人,看他模样大抵是刚刚回来不久,做为他的下属也不敢怠慢的揖了礼,唤了一声,“相父。”

    祁青鹤望了她一眼,视线停在了她受伤的额角处。

    “冯相旬何在?”他道。

    “回相父,吴氏一案有了新的证据,拟要推翻重审,冯大人这日便去了司刑处重新调用旧卷,暂时不在府衙内。”侍卫长听到问话连忙走了过来哈腰回道。

    “府衙今日何人当守?”

    “是……”

    侍卫长面上有些难色,一时吞吐。

    “是下官!是下官!”忽听见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呼喝,很快的一个穿戴青云纹官服的男人攀着手挤了过来,面上满是惶恐跪拜,“下官京畿司民史澄见过相父,不知相父今日回来有失远迎还望相父恕罪!”

    “司民大夫?”男人意有未明的拥着裘衣低眸。

    “是……是……”史澄低着头,禁着对方的目光额上却禁不住冒了豆大的汗。

    祁青鹤没有再说其它,只是站在那里望着他。

    场面一时的寂然无声。

    就这样好似等了有一会儿后,却见着另一个佩刀的随侍拎着一个贼鼠的男子走了过来,那男子直在对方手上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天抢地连连叫喊求饶。

    “官爷,求你了!”

    “饶了我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眼见着那个随侍另一只手上还拎了一个布袋,倒出来的时候竟是一个又一个的钱袋,有眼尖的百姓刹那认出了自己的钱袋,往身上一摸登时叫出了声。

    人群顿时骚乱了起来。

    “我的钱袋!”

    “我的钱袋不见了!”

    随侍张罗着那个布袋,将丢了钱袋的百姓安置在了另一旁做核察交还。

    祁青鹤长身不动的站立在原地,只望着跪在地上颤栗不已的司民大夫,史澄却是在他的目光下抖成了筛子。

    “相父,我……我……”

    “押进去。”祁青鹤道。

    “是!”

    受命的官兵听令走了过来,左右将跪在地上的男人提了起来。史澄又是慌张又是发苦,想要辩驳上一二句,但是对方甚至连怒火与质问都没有,这辩驳便真是无从谈起。

    “相父——”

    “下官知错!下官知错了!求相父饶过下官!”

    “下官真的知错了!相父!”

    “相父!是我们自发前来青司鉴请命这一切与史大人并无关系!”眼见着史澄被押了进去,当中有一个书生站了出来,一手指着站在一旁的单玉儿厉声喝道,“事由起因是因为这个妖妇不仅动及棺木惊扰亡者竟然再一次对死者进行开刀验尸,行为手段何其令人发指!我等是为亡死之人来讨要一个说法的!”

    单玉儿望了过去。

    已走至青司鉴台阶的男人停下了脚步,侧头。

    “你们此来是为亡死之人讨要说法?”单玉儿在男人的侧首间伸出了手阻绝了任何人的插手,望向了底下的书生神色平静的问道。

    “正是!”那书生冷笑。

    “是吗?”

    “若不然呢?”

    “死的人是谁?”单玉儿收起了手问。

    “……啊?”那书生一愣。

    “死的人是何名氏?”单玉儿望着他问。

    “……”

    缥玉的官衣绣美而庄严,是那国中第一绣娘柳云衣贺她登堂之日亲自为她裁做的官衣。

    女冠正戴。

    单玉儿站在高台之上俯视着那书生,合手间一步一步的走下了青司鉴的台阶,凭生一个瘦弱娇小的女子竟然生了几分压迫之感。

    她问道,“你们来为亡死者讨要说法,但是死的人是谁?他们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有高堂兄弟姊妹儿女?又是因为什么而死的?是自尽?或者遭人谋杀?是否有冤屈又或者是隐情?”

    “……”

    一时间答不上来一句,书生却是涨红了一张脸。

    “你……”

    “你连死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来此是想要为谁来讨要说法?又是想要讨个什么样的说法?匡扶什么样的正义?想要为什么在此地申冤鸣屈喊叫不平?”单玉儿站在了他的面前道。

    “你!你——”

    那书生气极的指着她,想要张骂,又觉得实在是有辱斯文,涨红着一张脸切恨道,“你开刀行检辱没死者教他们尸首残伤不全不得安息是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竟有脸面在此如此咄咄逼人质问于我?!”

    “……咄咄逼人吗?”

    单玉儿走前了几步,像是在思忖的模样,末了回过头来望向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却是很轻的笑了一声,意有未明。

    但那书生却是听出了她这一声笑里头的轻嘲之色。

    这下却是连脖颈都涨得通红。

    他们举势而来,数十人围堵在这青司鉴门口,其声势浩荡。

    她以一人之身,对之他们数十人的声讨。

    咄咄逼人之词,确实听着讽刺。

    “……”那书生胸口一阵起伏,却又还是不愿退缩丢了颜面的想要再犟上几句,刚刚张口。

    “你是曹卓可是?”单玉儿突然转过头喝声问道。

    听到她唤出了自己的名姓。

    书生一惊。

    却还是敛神应了一声,“正是。”

    也不知她如何认出了自己,书生曹卓这会儿心里已有了慌色,只强行按捺住慌乱心口,平显得镇定的问她,“你如何知晓得我的名氏?从何处打听得来?我已有妻室,向来洁身自好从不沾什么莺莺燕燕,可不记得与大人有过什么干连?更担不起大人的青睐。”

    打听。

    干连。

    青睐。

    这话说的好似挣回了几分颜面。

    尤其是联想到眼前的人虽然是个掌权显贵的女子,但却二十五载还未出嫁,是一个无人讨要的妖妇,暗地里四方打听男子的名姓存的是个什么心思,便更觉得挣来了一口气。

    单玉儿转头望着他,道,“典妻登考三度落榜的曹卓曹大才子的名谓,我确实如雷贯耳。”

    这话一出那书生脸色只刷的一下褪了血色。

    单玉儿道,“讨要公道吗?”

    正说到这里时,单玉儿却是一手提起了他的衣领,当着一众跪拜在地上黑压压的人头蛮力的将他揪到自己的跟前,逼视着他道,“曹卓!你娘当年为了你入学,一针一线织了千万匹布熬瞎了双眼,而今病入榻上你可有为她端上过一次黄汤粥饭?莫不真以为摆着个一心读书功考的名道,差了你的发妻伺候便都算得你的孝道?你敲髓吸血可当真是安心!”

    隔着近,那书生惊怔的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她。

    与行的同伴书生听到了这里皆有震惊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望着他二人。

    “还有你那发妻,青梅竹马,与你情深。你寒窗苦读她每日为你洗手烹汤,一心一意陪你登考,换来的却是你一纸典妻之契!”

    单玉儿一手揪着他的领口,“讨要公道?洁身自好?似你这般的畜牲也敢在这里讨要公道?也敢跟我谈洁身自好?活人在世,你百般不见,更不知怜惜,却在这里为与你不相干系叫不出名氏的死人讨要公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说罢,便是一手将他扔去了地上,跪了一地的人脸色慌张的挪去了几步。

    “阻挠青司鉴检案,视与同犯论处。干杨,将他给我押进去!”单玉儿道。

    “……”

    干杨是相父的随侍。

    一声令直接掠过了侍卫,这让候在一旁的侍卫长脸色不怎么好。

    干杨佩着剑微微低头向站在阶台上的男人请示,得他神色平静的摆手示意,便把着腰间的佩剑走了下去拿人。

    眼见着精悍的武将走了过来。

    那书生原是嗡鸣一片的空白脑子顿生炸了开来。

    “相父……”

    “相父您就这般任由着这个女人在这里胡作非为夸夸而谈——”

    像是窝了莫大的火气直涨得脖颈上的青筋直暴,此一刻的书生好似豁出一切一般,竟抢先了干杨一步的站向了前去,大声的喝斥道,“都道相父铁面无私,但我看来不过是徒有虚名!你如此百般相护这个女人,若是真对这女人心存了暗慕的私情便不妨大方的纳一座金屋好生豢养着她!相父想要养一个女人,旁人绝不会多说上一句!但何以让她登居高堂拜官受职?一个低贱晦气的仵作?一个女人?”

    “相父如此做,置我们这些读书人于何地!”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去,静的听不到一丝的声音。

    饶是之前与他一道的同伴在此前还会拉他几下,但这一句话出,便是骇得当下与他撇清干系,唯恐他这番气血上头,连累着坏了自己以后的仕途。

    也有几人听着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直感通体舒畅,在心中佩服他直言不讳。

    僵冷的场面。

    只有看不见的暗潮涌动着,是无数猜忌的心思,裹挟着嘲讽流转在登高临位的两人之间。

    “所以你们此来青司鉴围堵,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代替亡死者讨要公道,更不是什么匡扶正义。”单玉儿负手站在了人群中,神色平静的开口说道,这样的指责她实在是听了太多遍,只微微仰起了头,抬眸道,“你们只不过是不甘,不甘我一介女子站在了高堂之上,凌驾在你们的头上罢了。”

    那书生僵着一张脸,冷道,“我不愿再与妇人论足一句,相父只道我说的是还是不是?”

    无数人的目光望了过去。

    只看着那个站在阶台上颜容清绝的男人,那是一惯难以猜度的心思,哪怕是面对他一介布衣逾矩的怒激也是平静的没有一丝的涟漪。

    拥着裘衣。

    祁青鹤微敛了一下眸,只道了一句,“你有意向操手验尸?”

    “我是读书人,何以如此自贱其身!”那书生却像是被人羞辱一般的争词斥道。

    “你做不了她可以,所以她在这里。”

    “……”

    那书生几番忍气,脸色一片的青紫,最后只挤出了一句话,“相父这分明是在偏私——”

    “你若能做,胜得过她便可以取代她。”祁青鹤道,“做不到就闭嘴。”

    那书生脸上这下却是一片色彩斑斓,连脖子都梗得笔直,仍然心有不甘的想要开口再争词一句,却被对方再次抢先了一步开口。

    “举若上贤,能者胜之。立堂之上只有官民,为官者为民解于患难则居于堂上,不能则下。”说到这里,男人微移了目光,“她一样。”

    又将目光移向了押在一旁的史澄。

    “他也一样。”

    “相父,此事确实与史大人无关……”眼见着史澄就要被押下,另有学生想要站出来说话。

    男人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是冷的,清绝非常,“我不管你们为史澄求情的原由是何,他为府衙当值之人,临街围讨民沸浩荡却坐壁一旁在前,人潮凶急不及疏导罔顾伤害加之在中,不察贼寇环饲歹人怀刀在后。我要惩他,你有异议?”

    “……”

    好似一场闹剧作罢。

    人群渐渐地开始散去。

    有从府衙受命赶来的官兵疏解着围堵在青司鉴门口的百姓,有丢失了钱袋的布衣争恐找着官爷寻讨着自己的钱袋,有抱着孩子走过的妇人,有看热闹的市井,有挑担走过的行贩。

    却都如浮云一片飘过,只留下了一袂衣袖的颜色悄然的从身边滑走。

    无数的人头不住攒动。

    单玉儿站在原地望着瘫坐在地上的书生。

    看着他满脸怨毒。

    “我保证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男人要你这个妖妇!”他道。

    “这很重要吗?”单玉儿望着他。

    “哈!”

    单玉儿望着他眸子微动,道,“但我知道,这辈子永远无法登科中举,考取不得功名一事,对于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这一句话落下,却像是给了他莫大的刺激。

    “你这贱妇!!”

    眼见着他形容狰狞的扑了上来,干杨抢先了一步扣住了他,只留他张爪着不停,“我南黎朝堂清肃岂容你这等贱妇祸乱朝纲!似你这个低贱的仵作何以身居高堂穿戴官袍!简直荒谬!荒谬至极啊!!”

    “荒谬?”

    单玉儿伸手拨开了拦身在自己面前的梁玄,却是半点儿也不作退让。

    她道,“你将三度登考落榜的失败归究于他人身上,不觉得这样的事更显得荒谬可笑?还是你认为我不在这里,这青司鉴主事的位置便轮得到你曹卓的头上了?”

    拨开的梁玄踉跄了一步,仍有不放心的转过头望去。

    只看着她低俯下了半身,毫无惧色的逼近了那张爪狰狞的书生,字句皆是诛心,“你看不起我,但你并不如我。”

    “你越是恶言轻贱我一句,便越是在自取其辱,自贱其身。”

    低下的身。

    对视之间是火石交涉的的锋芒毕现。

    只是声音轻若耳语。

    似耳语,却又字字诛心。

    “因为你不如我。”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