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逃亡的这一路注定是充满了崎岖与艰辛。

    追缉的官兵围了满城,无论是客栈酒肆或者少有人烟荒废的寺庙废墟都没有放过,一连数月有余,只听着那铁靴踏着铿锵的步子穿梭过整个大街小巷,拿着李氏余党的画像勘察着来往的每一人。

    “你?站住。”

    “走。”

    “下一个。”

    李麟生双足不力难以远行,这一路她便以小小的身躯搀着他撑着他不停往前走着。

    从泥泞的小路。

    从险难的天栈。

    从狼虎声吠的荒山到钟鼓声鸣的佛寺到鼎沸人声的集镇。

    她就这样拖着他一路走了过来,将他藏过无数个旁的人怎地想破脑袋都想像不到的地方。在一方佛像的内格中,两人挤在了一团,听着追缉过来的官兵的脚步声和四番搜寻的窸窣声音。

    “搜!”

    “刚才有人看到两个可疑之人往这里来了。”

    “都给我仔细着搜!”

    狭窄的内格中,两人蜷着身子挨在一起屏息凝气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贴得太近。

    近的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隐蔽的内格里,单玉儿不觉走神的侧过头,感觉着小小的自己整个人都被男人抱在了怀里贴着,近的能听到他胸膛上的心跳声。

    借着一米尘光,她抬头望向了他,正对上他低下的目光。

    不要怕。他用眼神无声的安抚着她。

    嗯。

    小姑娘脸颊微红的笑了。

    她才不怕。

    她什么都不怕。

    “走!”外面的官兵在搜寻完一阵后,见没有任何可疑的踪迹便陆续离开了。

    人走远了。

    外边彻底的安静了下去。

    只听着栖停在黑瓦上的螽斯振着翅,抖落了一身的湿气往野山林间飞了过去,继而又是一阵淅沥的雨丝挂落檐角。

    “嗒。”

    雨珠轻碎。

    小姑娘抬起了头脸颊微微红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亲他一下。

    ——这个吻却终是没有落下。

    一如他只身而去,站在船上与她告别。

    他是半废之人。

    他亦是李家的大公子。

    即使是逃脱了这一道又一道的追杀与搜捕,李麟生也不愿意以一个假身份苟活下去,此行后的每一天,他都无不在查寻着案情的真相,拖着他那一副半残的身躯四处搜罗着一应证据。

    “玉儿,此事危险至极,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以自保为主,万万不可以身犯险,以卵击石。”

    “即便有朝一日我身死,你也要沉住气。”

    “你若想要帮我,便帮我收好这些东西,等他年有遇良相青天再呈奉申冤昭日罢。”

    他将只身踏入险地,一场有去无回的行程。

    但在离去的那一刻,他静静的望着她,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好似将他身上最后的一丝温暖给了她。

    那是他仅剩下的能给她的温柔。

    李麟生倾身之下伸出了手轻抚上了她的脸颊,眉目依旧是旧日里的温柔色。

    她握住了他的手,伸长了手臂想要抱一抱他,他沉默的接受了她的拥抱,低声安抚着她,但等到她想要亲吻她的时候,却被他一指封缄。

    “麟生哥哥……”

    “若我能回来的话,你再将这个吻当做给我的奖励吧。”李麟生低道。

    他好似知道了自己将一去不回。

    也好似知道了一切将要结束。

    但即使是这样,他在离去的时候还是那般温柔的对她微笑着,站在风里向她安静的挥手告别,就这样一点又一点的渐渐消失在了月色之下。

    ——

    他就这样与月光一同消失在了那一夜。

    “你可想好了?”

    “我已想好了。”

    无月的夜,只一方小舍里有烛火幢幢。

    烛色正照在了一把泛着寒光的白刃上,映入了她的眸子。那是一片尽黑的瞳微张着,像是在极力的汲取着光亮一般,好似定格,冷静的透着决绝。

    “验,死者尸身,其肉外胀,肉肤有黄,口眼开,两手张之有僵,指爪间无沙,五窍之中无有水沥。初步判定,非是溺死所致身亡。”

    单玉儿道。

    “……”

    李麟生死去的那一天,蝉冷。

    螽斯薨飞。

    是她操的刀。

    验的尸。

    亲手剖开了他的尸首,取出了他以命换来的藏身在血肉之中的证据。

    “左脑翼位有伤,其处有瘀血。手臂两边皆有伤痕,约四尺,深入纵身,有大出血。触之腹腑,疑内腑伤有破裂……”

    小小的姑娘握着笔的手攥成了拳的掩在了鼻口之前,拼命的阻止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那是她验的第一具尸体,写下的第一份检尸簿录。

    做为一个仵作。

    那原是她最爱的人。

    她拼尽了自己的全力最终却还是没能将他救出来,他就这样的死去,以一具尸体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翻找出他身上一应可能存在的线索与证据。

    保存它。

    做为一个仵作,做为他未名的妻。

    “……触之腹部,内腑轮廓无移位,无明显内伤……”单玉儿掌腹触下,直至按摁到了一处肤肉上,触及到了底下一处明显圆形的坚硬物。

    她的眸色微沉下去。

    “梁玄,备刀。”

    “是。”

    “……”

    借着豆灯。

    小小的姑娘强忍着泪拆开了他肩上绑着的绷带,望着他身上那一处缝合后的伤口,小小的姑娘伸手按压了几下,随即剪开了他肩胛上那一道长长的缝合线。

    那一双眸,一点一点震骇开来。

    只看着一张浸透了血的布绢从那一处伤口中挑取了出来。

    “……”

    烛火正照着那森冷的寒刃。

    单玉儿微眯起了眸子,用一对镊钳从里面取出了一个质地坚硬的金球,在场中无数的人震愕的睁大了一双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相公……我的相公……”

    “相公——”

    只有一旁的妇人看到了这一幕哭的不省人事,掩着绢巾哭倒在了陪在一旁的的母亲怀里,却是哭声凄切,闻者恻然。

    青司鉴的匾额高悬于上。

    借着当中的烛光,单玉儿微微转动着镊钳上的金球,目光久久盯视着上面纂刻着的极小字,道,“尸簿记二十七证,死者吴氏尸腹之中取有金球一枚,量约三厘,质地硬。上面记文,甲子中秋,平康巷遇吕怀义杀兄,尸封废宅……吕庄不义之财封之我吴家祖墓……”

    “……若我不幸,望有后来者为我鸣冤。”

    那一旁的妇人却是再也听受不住的跪倒在了地上,匍身拜倒在了一旁震骇不已的府尹冯相旬的脚边,只拽着他的官服声声悲嘶道,“大人!冯大人!!求你为小妇人主持公道,还我相公的清白!我相公他真的是被冤枉的啊!!”

    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时间与空间重叠在了一起。

    似那一年,等了一年又一年的小小的姑娘一双手呈着那一卷记簿着仵作尸检的黄卷和一绢浸满了血的布绢跪身拜下。

    “我以李氏未亡人之身,恳请御史大人为我夫君李麟生昭雪冤屈,还李氏一个清白!”

    “……”

    烛火幢幢,无数的影子不安的摇曳着。

    单玉儿头戴女冠一身仵作的衣饰装扮,只站在了一旁出神地望着那个妇人悲泣难抑,声声哀切,看着冯相旬俯身忙搀扶起她。

    在光与影的交错间。

    有那么一瞬间。

    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姑娘得御史大人扶起时倔犟的抬起了头,却是忍住一滴眼泪也不落下。

    ——

    因为有了新的且决定性证据,吴氏的这一桩案子被彻底的推翻重审,进入了新的审察阶段,这也意味着青司鉴要重新对编案的案卷与所涉案件的一应人证物证进行一番新的整理与校对,查补纰漏。

    借着微薄的小灯,单玉儿披着一件外衣坐案提笔新拟着尸检的簿录。

    “沙沙。”

    纸张轻摩。

    持笔下的羊毫微舔了舔墨砚。

    等到写完了之后,单玉儿不觉有些出神的望着案上的字簿。

    就这样望了许久。

    单玉儿从密格中翻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纸。

    两相对比。

    旧纸上的文字太于过青涩与潦草。

    那是她写下的第一份尸检的簿录。

    单玉儿眸子静静地望着,微薄的烛火在她的眸吹气明忽暗,只看着那旧纸上生硬的一笔一画不成字形的残笔碎片。像是透过了那一张泛黄的纸后,望去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相信玉儿一定能够做到的。”耳边,是他温柔的低语,浅浅的,好似一阵风悄然的吹过了她的耳蜗。

    似三月的风,带着春阳的暖意熨帖着她的心头。

    李麟生死后的第十年。

    她成为了国中首屈一指的仵作娘子,主事青司鉴女官监事。

    做为国中唯一的一个女官。

    她终于长大了。

    “不论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玉儿都要好好的。”记忆中还有留存几片残碎的碎片,可十年的时间,她连他的模样都已经觉得模糊了,更别说是悲伤。

    “好。”她点头。

    在李麟生死后的十年里,她其实很少再去刻意的想他。

    “我会好好的活着。”

    “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记忆里,小姑娘撑着手臂坐在了男人的身旁歪着脑袋伸直了双腿,一双眼睛亮晶晶,“不要担心我,玉儿可是很坚强很坚强的。”

    若不是近日事杂,吴氏的案子让她感怀。

    十年的时间。

    她早已无法再在脑海中清晰的描摹出他的每一寸眉眼,只是还依稀记得他的身形,记得他那一身玉缥色的长衫,手握着书卷坐在椅榻上。

    她曾不爱读书。

    他便将书本上字句的圣贤之言掰碎揉烂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讲给她听。

    教她文,造她善,授她智。

    ……她其实已经没有再去刻意的想他。

    李麟生死后的十年里,在为他及李氏彻底的翻案之后,她其实一切都好。即使日子总免不了一些风风雨雨磕磕碰碰,但她一切都安好,更从来不乏越挫越勇的斗志与干劲。

    她一切都好。

    她没有将自己深陷在失去他的悲伤中苦苦不可自拔。

    她只是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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