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已经出差回来有几天了，今晚趁着陆岭放学早，她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本帮菜。
晚饭很丰盛，炖的、蒸的还有冷盘小菜。安娜从中午就开始打点这顿晚餐了。
平时安娜总是卷发披肩，冷艳红唇的打扮，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其实烹饪算是她的一大爱好，早年期在大学她甚至创办过烹饪社，后来随着生活被工作占据，便很少有时间经营爱好了。
不过只要闲下来，安娜都会亲自为家中两个孩子做饭。
桌上有夏宁最爱的红烧肉，在灯光下泛着糖色晶莹剔透。
接着安娜端着腌笃鲜出来，腌笃鲜用砂锅盛着，底下包了一块棉垫子。
“肚皮饿了吧，今晚你们可有口福了，”安娜对刚进门的两个孩子说。
夏宁急不可耐地踩掉鞋子，书包都没扔，闻着味儿就来了。
刚伸出罪恶的爪子，后脑勺的毛被揉了一下，头顶地飘过一句：“先洗手。”
“哥，说多少遍了，不要摸我头不要摸我头，会变笨的！”
夏宁追进卫生间，气呼呼地瞪着镜子里的陆岭。
“笨点好，笨点可爱。”
陆岭擦干净手上的水，慧笑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夏宁的头，随后迅速走开了。
“哥！”
只是三个人的餐桌，夏宁却觉得久违的热闹。
安娜上来先夹一块干煎三文鱼到陆岭碗里，又夹一个大鸡腿放在夏宁碟子里。
陆岭迟疑了一下，抬眼望安娜，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低下头，悄悄把鱼撇到一边。
过一会儿安娜见陆岭碗里的鱼一直没动，说：“阿岭，鱼快吃呀，你以前不是最爱吃鱼吗？这三文鱼今早刚从挪威那边运过来，新鲜着呢！”
陆岭从来不觉得安娜真正关心过他，但也许这是长时间以来他从安娜口中听到的最温情的话，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哀伤。
“难得你还记得我爱吃鱼。”陆岭平静地说。
夏宁看见陆岭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很快消失了，“阿姨你忘啦，哥他海鲜过敏，不能吃鱼。”
安娜的筷子桌子上空顿了一下，慢慢缩回去，恍然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把这茬给忘了……那，那吃其他的，腌笃鲜，也是你爱吃的，尝尝看怎么样。”
餐桌上一度陷入沉默。安娜把陆岭碗里的鱼夹到自己碗里。
或许是不常见面的缘故，陆岭与安娜之间的气氛很古怪，让周围的人也跟着绷紧神经。
但夏宁知道，陆岭心里是很在乎安娜的。
比如安娜习惯性失眠，在她回家之前陆岭会在房间里摆上薰衣草；比如安娜喜欢柠檬蜂蜜水，他会提前腌好几罐放冰箱里。
他爱安娜，只是很少表露出来。
“对了宁宁，听说你们班上来个新同学，他怎么样？”安娜问。
“糟糕，糟糕透了。”夏宁啃撕着鸡腿，嘴里含糊不清，“他人可霸道了，就差把学校当自己家了。”
“想来也是，虽然他爸爸是市长，但从来没有养过他，他之前念的也不是什么正规高中，不守规矩是肯定的。”
“他爸真是市长啊？”夏宁惊呼，听伍中秋讲的时候还以为是谣言。
“是啊，不过他一直跟母亲过的，前不久他母亲去世了，这才搬到父亲这边来。”
安娜与如今的市长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她们是同一家美容院的会员客户，每次遇到，市长夫人总是一副简约打扮，身上除了一只阳绿翡翠手镯，再没有其他首饰。
看起来是个贤淑良德的女人。
邱红向安娜打听东明中学的情况，甚至向安娜请教厨艺。
“虽然他妈妈走了，但他在亲妈那儿得到的爱，我这个后妈也要一分不少地给他。”邱红这样说，言语中尽是对周乐易的关心与怜惜。
夏宁诧异，这与她想象中一个被父母骄纵坏了的富家少爷截然不同。
“宁宁，你尽量少跟他交集，他身份不一般，又没什么规矩，你别被他带坏了。”
夏宁十分郑重“嗯”一声，她正打算如此，但再多就不能说了。
她可不敢告诉安娜，这个强盗一样的男生就是坐在她后面呢！
否则以安娜的性子，绝对让林教头把她调到前排去。
这是万万不能的，除了王杰这样锋芒毕露的人，没人愿意暴露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听你们林老师说你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上课又走神了？”
夏宁没有说话，低头扒饭。
安娜叹了口气，“算了，过几天我给你请个家教，一对一的学习效果更好。”
夏宁瞬间五雷轰顶。课堂上一对三十的局面她都应付不来，一对一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但夏宁不敢违背安娜，尤其是安娜一心为她好，她又怎好拒绝呢？
她手藏到桌子底下，揪了揪陆玲衣角，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
“宁宁不需要，我可以教她。”陆岭说。
“对对对，”夏宁赶紧抓住救命稻草，连声附和道，“而且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课，努力提升成绩，安娜阿姨，你就别请家教了吧。”
安娜瞥一了眼陆岭，以循循善诱的口吻说：“宁宁，阿姨是为你好，你哥高三了，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你也长大了，要学着独立，不可能永远依赖你哥，有个家教帮你，你哥到时候去北京上学也能放心。”
陆岭“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声音沉下来，“谁跟你说我要去北京了？”
“以你现在的成绩，清华北大都任你挑了，你还想考什么学校呀？”安娜笑起来，笑得很骄傲。
“不管考什么学校，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人可以干涉。”
陆岭没吃多少就离开了餐桌，将碗筷放进洗碗机后，进了房间。
“腌笃鲜不吃啦？”
“不想吃。”
“不是你爱吃的吗？”
“没胃口。”
安娜不做声了，望着紧闭的房门眼中满是神伤。
她扯出一丝微笑，给夏宁夹菜，“宁宁，你多吃点。”
餐桌上一番话让夏宁心中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愁云。
过不了多久，陆岭就要高考了，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就要与她分隔两地了。
电话，讯息，接下来又是电话。北京那么远，她要多久才能见陆岭一面呢？
一些善良的人会对她说：“这孩子多可怜啊，父母不在身边，现在哥哥也走了，来我们这儿玩玩吧。”
夏宁转念一想，那都是暂时的，陆岭还会回来，毕竟这里是他土生土长的根啊。
等陆岭毕业回来，他们又可以像现在一样生活在一起，彼此陪伴，一直到永远。
夏宁见安娜留了一碗腌笃鲜在桌上。
“这是给哥哥的吗？”夏宁问。
“给你们两个留的，晚上饿的话就垫垫肚子。”
“我替哥谢谢你。”
安娜展颜。
夏宁知道，安娜辛辛苦苦做一桌菜，却受到陆岭的冷场，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推门进去时，陆岭坐在桌前看书，台灯亮着暖洋洋的光，照亮他好看的侧颜。
“宁宁？”陆岭转头看她。
夏宁笑了。原来温暖就藏于那双低垂的眸子里，藏于那笔挺的背脊上。
“哥，吃腌笃鲜，安娜阿姨专门给你留的。”夏宁特地强调了“专门”二字。
“放这吧。”陆岭看一眼腌笃鲜，神情放松了一些。
夏宁坐在床沿，看陆岭舀一勺汤喝，又吃几片竹笋，心里也高兴。
“哥，你真的要去北京读书吗？”
“你想我去北京？”陆岭转过椅子看夏宁。
夏宁拼命摇头，“当然不想了！”
“那我就不去。”
“可是，北京确实很好，安娜阿姨也希望你考过去。”
“傻瓜，我怎么会留下你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去北京，沪城也有很多好大学，到时候我可以天天回来，就像现在这样，一切都不会变。”
他回答得那么坚定，那么不假思索，好像为了夏宁，他能放弃一切。
可夏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甚至感到些许不堪。
为什么要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为什么要陆岭去放弃，去妥协？
如果她也能向陆岭走近……
此刻，她好像在迷雾般的日子里，第一次看见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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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好几天周乐易都穿着那件红色棒球服，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黄主任见一次训一次，但没什么成效。
黄主任说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绝不会因为市长关系而格外开恩，于是罚他一篇千字检讨。
然而下次见面时，检讨没有，校服照样没有。
“周乐易，我警告你最后一次，明天如果还不穿校服，我就要记你处分了。”黄主任在门口拦住周乐易。
“你看着办呗。”周乐易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朝黄主任吹了个泡泡。
除此之外，周乐易还是一如往常，头上卡着耳机，手里捧一本课外书；上英语课的时候他睡觉，上体育课时他躺在主席台上晒太阳；饿了就把书立起来，躲在后面吃方便面，嗦面条的声音传进老师耳朵里，老师忍无可忍将他轰了出去。
唯一不同的是，第一天的黄色保时捷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是换成了一架酷炫的山地车陪伴他上下学。
这天放学夏宁路过篮球场，听见远处有人喊她，回头看见一个穿球服的男生朝她跑来，胳膊底下夹一个篮球。
她眯眼一瞧，是马旭阳。
“小妹回家去？”马旭阳揩一把额头上的汗，往空中一甩。
“是，回家去！”
“给哥几个买点水呗！”
夏宁朝他身后望去，几个穿同样装备的男生勾肩搭背地靠在篮球架下休息。
场边围观的女同学还真不少，手里都拿着矿泉水。
“你找她们要去。”夏宁说。
“哥几个可没那福分，都是来看你哥的，”马旭阳咂舌，“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现在的女生，没眼光呦！”
“我哥呢？”夏宁再次望过去，寻找陆岭的身影。
“你哥过会儿来，”马旭阳在夏宁眼跟前打了个响指，“小妹，给哥几个买点水？冰的！”
夏宁摊出手掌。
“干啥？”
“给钱！”
“记你哥头上。”
“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呀？要我我就喝自来水去。”
“行，等着！”
夏宁拿到马旭阳的钱往小卖部走去。
经过公告栏看见了篮球联谊赛的海报——这次比赛的目的是为了缓解高三学生的学习压力，营造一个积极的备考状态。
陆岭和马旭阳自高一起就是校队的主力队员，再加上在同一个班，怎么说也算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了。
而马旭阳这个人多少是有点阿飞习性在身上的，经常仗着学长身份占新生的便宜。
这便是夏宁难以理解的地方。
这样的人与陆岭待在一块，是怎样违和的光景。
夏宁去小卖部要经过一处停车棚。
在一片乌泱中，一辆山地车极为惹眼，如同鹤立鸡群般停靠在过道边。
而不远处的墙角里，有一团错杂的人影——夏宁听见了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