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扉温温凉凉的眼神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面前的人惨白了一张脸，也是，人是血肉造的，死而复生，本就要消耗精气。

    他垂眸，见她的手因为握紧而微微发白。

    这山间精怪面上装得磊落，其实不见得有多胆大。

    “公子……”苟东西故作胆怯地唤了他一声。

    黎扉这才动了。

    长腿上前几步，如玉的指头轻易地端住了她的下颌。

    力道不轻，苟东西被迫抬着头望他，在那寒凉如水的目光里噤声。

    作者在天有灵，黎扉张脸无疑是精致的，在这样的角度也没能崩。

    他吐气如兰，“不过是个乡野小怪，满口谎话，贪生怕死，还妄想冒充神灵。”

    “听着，你的命在我眼里分文不值。不过你这不死之身，”他水红的唇薄而软，一开一合吐出极致冰冷的话语，“倒是有些用处。”

    瞧瞧，这简直是耸人听闻。

    苟东西回忆起原著里，千鬼楼那一整间屋子的刑具和毒药。

    真糟糕，她已经脑补到后期黎扉让她杀人越货，烧杀抢掠，挡刀试毒的画面了。

    说起来，她为何不死、不疼，也不知其缘由。

    倘若小说的机制是给她九条命，那万一第十次她真死了呢？

    黎扉没给她多嘴的机会，掐着她的下巴喂了她三颗小黑球，捂着她的嘴等到黑丸全都化进了肚里，才轻飘飘解释道，

    “方才你服下的是毒药，名为‘眼前花’。每月中旬毒发，此药不致死，只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罢了。具体症状嘛，你可以试试看。”

    毒夫，毒夫！

    苟东西无言半晌，“公子可有解药？”

    “解药在我这里。”方才碰了她，黎扉掸去指尖脏污，自顾自道，“若是想要解药，须听我命令行事。”

    好吧好吧听你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苟东西最终妥协了。

    此时，门被叩响，缘是贴身侍女端来了热水供洗漱。

    苟东西无心招惹耳目，便挥手让人下去，留下了水。

    清辉在水木，演漾在窗户。

    夜深了，帷幕终于降下。

    两人虽然都虚与委蛇，明面上却还是要维持夫妻关系，为防黎侍君面子落地，她不可公然让他在新婚夜离开。

    思前想后，苟东西清理了床上的枣子花生，把床让给了黎扉，自己窝在床边的小榻。

    这一个夜里，她翻来覆去，最终因为疲累无比，沉沉睡去了。

    翌日一早，鸟雀呼晴莺乱语，苟东西恍然惊醒，才发现昨夜睡得倒不错。

    她顺着鸟鸣声往窗户外看，外面是一处雅致的院落，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杏花正开。

    不知何时下了雨，院子里满地游丝落絮，尚有几个侍女打扫，扫帚在石地板上窸窸窣窣地磨着。

    苟东西过了好一会才回神，偏头去看昨夜黎扉睡过的床。入目所见的床上空荡荡，红色床帐内不见青年身影。

    他这是走了？

    她刚松了口气，肩上一沉，碎玉般琅琅的嗓音响在身后。

    “昨夜下了雨，妻主。”他倾身靠过来，把薄褥子披在她身上，“初春乍暖还寒，多加衣。”

    苟东西道谢接过，心里却奇怪黎扉为何与她把话说清了还在此演戏。

    这疑问在下一刻就得到了答案。

    原主身边的亲信，陈尹福了福身进了屋。

    陈尹，乃原主幼年起就在身边服侍的贴身奴仆，跟着大公主成年搬出宫以后，就成了公主府的管家，领着府内上下几百人口，事无巨细，是原主信得过的人。

    虽然黎扉并非原主明媒正娶的正君，但自然是要陈尹亲自过目并教养的，以培养为日后辅佐服侍公主的贤德郎君。

    想必黎扉因此才在大清早做戏，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亲自伺候她盥洗，连梳洗的手帕都递到她跟前来。

    昨夜有多憋屈，今早就有多畅快。苟东西忍笑接过手帕，见陈尹正用严厉的目光苛责这名青楼来的公子，一时也未出言制止。

    黎扉低眉顺眼上前来，那双纤纤玉手亲手为她描眉、盘发、梳妆。

    苟东西亲眼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乌发柔顺，明眸善睐，朱唇皓齿，称得上是一枚英气皎皎的女郎。

    她才惊讶地发现这就是自己本来的面孔，同穿书前的一样，连耳洞也不曾有。

    完事后，苟东西忍不住露出了穿书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黎扉此人温柔起来，倒是有些笑人。

    昨夜凶恶如毒蛇，今早又不得不温和如溪流，简直就是精神分裂，你说笑人不笑人。

    她眼里的笑意没藏住，这令她在陈尹走后得到了报应。

    黎扉步步逼近，硬是掐着她的下巴喂了毒药。

    苟东西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死男人竟然把她毒哑了。

    她无语凝噎，暗暗给黎扉送上四个字，小肚鸡肠。

    “妻主，可喜欢这味药？”

    黎扉这才满意地冲着她笑，眼尾上挑时风情万种，如玉般的美好和欠揍。

    该死的药，她费劲力气也未能说出一字。

    因得黎侧君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他不必做宅院男儿向父母端茶送水请安的那套。

    至于向身份更高贵的侧君们行礼——没有这个必要，倘若提起苟东西的后院，那简直是一团乱麻，乌烟瘴气。

    有了要挟苟东西的理由，黎扉在公主府出入自由，很快就不见踪影。

    苟东西目送着对方离开，坐了一会才揉着自己的嗓子往书房走。

    方才面对陈尹的关心，她指了指嗓子，以风寒为借口，心里却不知何时能好。

    黎扉走后无人拜访，如此这般，很快就清闲下来，有了能盘算现状的时间。

    话说《清辉如许》是一部女尊为背景的大女主文。

    书中，天下一分为二，一为奉麟王朝所代表的女尊国，二为迟风所代表的男尊国。

    两国鼎立中原，相互牵制，战火连绵不息。

    乱世中必有英雄，即本文女主，奉麟王朝四公主，苟明月。

    苟明月虽为四公主，却是宫奴所生。身份卑微未能阻止她成为乱世里唯一一抹至纯至净的白月光。

    虽然女主无官配，但是桃花并未减少，原著中与她有情感纠葛或暧昧的男配有许多。

    不过，就像父权社会下男人左拥右抱一样，有多个男人这件事在女尊世界里是十分正常的。

    据悉，苟东西后院里有几位也在与女主有暧昧关系的范畴内。

    哦，对了，说起苟东西后院的男人们，那就有意思多了。

    大公主苟东西虽然又没用又死得早，但是她的男人们却不一般。

    如今排除侍郎等身份低微的，能在府中说得上话的，就是这些侧君们了。

    算上黎扉，侧君一共四位，分别有奉麟王朝的前太傅卿罗，迟风国将军封昱桉，侯府的庶出四少爷萧治。

    像黎扉这样的，本应是侍郎一列，因为大公主喜爱尤甚，被提拔上了一个位份。

    苟东西不禁唏嘘，大公主艳名在外，游走花丛数年，居然还会眼拙，错把杀手当心上人疼。

    她真正的心上人，其实是前太傅卿罗。为什么是前太傅，大约也是因为大公主的错处。

    奉麟王朝大公主苟东西为当今女皇发夫尹氏所生，乃是女皇膝下长女。本因受尽荣宠，前途无望，父亲却因尹氏外家干政被打入冷宫，绝望而死。

    女皇迎娶新人后，原主荣宠皆失，冬日无衣无褐，食不饱穿不暖，受尽宫人的白眼和折辱。如此一冷一热令她深知宫闱严酷，度过了整个悲惨的童年后，因长期缺乏安全感，最终形成扭曲的三观和偏执的性格，成日以捉弄操控他人命运为乐。

    暗黑岁月里也有一束例外中的光，即太傅卿罗。

    卿罗君子端方，清冷自持。乃是世家公子出身，自幼天赋异禀，又勤学苦读，方成年便高中探花郎。为女皇钦定太傅之位，辅佐皇族子孙。

    一日撞破宫人欺压大公主，卿罗性高秉直，未有私心，施以援手，令苟东西看见了生的希望，自此一颗未被命名的种子在心里发芽。

    大公主性情阴暗多变，却难得沉下心来，为得年轻帝师的一句夸赞，日夜诵读四书五经，练习功夫骑射。这股执念一直延续到她的少女时代，转机是卿罗在母皇的寿宴上，公然表扬了苟明月。

    那一刻大公主妒火中烧，恨不得把人嚼碎了再咽下去，深深藏进自己的肚子里。

    卿罗文思精妙，若嫁给公主，那便绝无干政的可能，这是为女皇喜闻乐见的。

    于是终有一日，沉稳温和、严谨守礼的青年帝师被这名少女得了机会去暗算，给强娶进了公主府。

    虽然她连卿罗的一根头发都舍不得过，两人的关系却还是如冰堑般无法复原了。

    自此，大公主也日益消沉，不再过问学业，日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逐渐干下一桩桩恶事，先后娶了侯府的庶出公子萧治，男尊国的将军封昱桉，及虚为花魁实为杀手的黎扉。

    其中，萧治还是个未成年，尚且年满十四，毫无疑问算是童养夫。

    这就是原主和卿罗间的所有故事。

    书中，卿罗的结局是投靠女主的阵营做了军师，顺理成章成了女主的蓝颜之一。陪伴苟明月一统天下后，又成了奉麟的国师，姑且算得上大器晚成。

    不过，若没有大公主插足，他才华如此，事业线不会到那时才圆满。

    苟东西思来想去，决定对这些侍君采取三个原则：

    一，不旁观。该负责就负责，休书银票不吝啬，放他们自由。

    二，不冷漠。要有人文关怀，照顾他们的情绪，毕竟一切因她而起。

    三，不耽搁。该送出去送出去，之后他们爱咋咋滴，她懒得管。

    她在书房取了几本字帖回房，拿出笔墨纸砚打算临帖。叫人发现她的字迹似狗爬，恐怕有翻车的风险。

    大公主皇家出身，受的是最好的教育，为卿罗颓靡之前，也算得上是皇城女子中的翘楚，她不能不重视。

    如此这般，本来无言又憋屈的整个下午，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了。

    “当真？”

    “公主当真写了一个下午的字？”

    陈尹面露惊讶，料想到公主自及笄后就从未让人省心过，一直是个张扬跋扈的主。

    娶这黎侧君过门，因着对方的来处，他本来是不指望太多的。未曾想花街柳巷这等腌臜之地竟然能养出黎侧君这般贤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