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裴书瑶往胭脂巷去了多次，每次带去的东西都不一样。
玩具、零嘴、漂亮衣裳，有时是些开蒙书。
如此一段时间下来，裴书瑶俨然成了胭脂巷中人尽皆知的“财神爷”。特意来寻她的小童们也就越来越多了。
诱饵既已遍洒鱼塘，是时候该收网了。
裴书瑶已经将今天带来的礼物发完了，小童们再次向她道谢之后便四散离去了。
她单独喊住了小丫头，轻轻一弯腰，客气地询问道：“欢迎我去你家喝碗茶吗？”
小丫头左手上攥着一支金步摇，迟疑纠结了一阵，才勉强地点点头。
三人向前走了几步就到了小丫头家的门口。木门关得严丝合缝，小丫头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娘，我回来了！”
门还未开，声音已经先传出，“拿的是金的还是银的？”
话落，一个木钗布裙的妇人走将进来，与裴书瑶眼一对视，略尴尬地别开了眼。
她一把拧着小丫头的耳朵，“死丫头，有贵客来，你怎么不早说！”
小丫头嘴里直嚷嚷着疼。
小丫头的本名就是“丫头”。
穷人家的孩子取名字都很随意，且遵循了“贱名好养活”的原则。
妇人名唤丽娘，贪财爱财是远近皆知的，就算在路上瞧见一粒芝麻，也要捡回家去。
她生着一双三角眼，颧骨高隆，嘴唇薄如铜钱。小丫头长得跟她极像，性格也几乎是一模一样。
“娘，两位姐姐是想来喝口茶。”
丽娘一瞧裴书瑶的穿衣打扮，几乎立刻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此时满脸热情地道：“贵人，请进。”
裴书瑶点头以示谢意，与宝珠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
二人坐到树下的一张桌旁。丽娘倒茶之际，裴书瑶向宝珠一挑眉，宝珠微不可查地一点头，一惊一乍地道：“小姐，那二十两的银票……”
“咳咳！”裴书瑶打断了她的话。
丽娘手上倒水的动作一滞，面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她将茶壶搁下，朝女儿使了个眼色，随即转身回了房。
宝珠左右看了看，这才压着嗓子小声地道：“小姐恕罪，婢子把钱弄丢了！”
“丢哪儿了？你好好想想。”
宝珠流露出惊慌之态，“呀，好像是被人顺手捡走了。小姐，这，这怎么办呀，那可是二十两呀！”
“姐姐，”小丫头急问道，“你可看清是谁捡走的?”
宝珠认真地想了想，“我并未看清那人的模样，只记得她的身上有股香味，像是梅花香。”顿了顿，倾身问道：“小丫头，你认识这个人吗？”
小丫头的目光躲闪，摇摇头，说不认识。
宝珠与裴书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
三两口将水喝完，二人就告辞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此时天光熹微，暮色开始入侵，前街又热闹了起来。
丽娘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有些心虚地左右看看，确定四周无人看到她，这才挺直了腰杆往西边去。
到了一处院门口，她用手指敲敲门，但是没人回应。暗暗松了口气，踩着老树爬进院中。
李家夫妇二人都在前街里干些杂活儿，李老爹给客人们抬抬轿、牵牵马，李婆则是干些缝洗的差事。
这个时间，家里是没有人的。
丽娘悄悄摸进屋内，翻箱倒柜地找着那二十两银子。
这笔不义之财，那李婆能拿，她为什么不能拿？
丽娘如此想着，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她找遍了屋子各处，却没瞧见哪儿有二十两的银票。
“奇怪，难道是缝在身上了？啧啧啧，这个李婆，真是贪财。”
丽娘只能挫败而归，却听见门外有动静，估摸着是李老爹回来取点东西。翻窗逃跑已经是来不及了，她一着急，钻到床底下去了。
在狭黑的床底里，丽娘清楚地听到粗重的呼吸声，还偶尔夹杂着□□声。
丽娘听得脸红心跳，她正想着如何脱身，蓦然有一道男声传入她的耳中——
“心肝，我想死你了！”
丽娘登时惊得呆了。
她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但一定不是李老爹。
人的好奇心总是强烈的，丽娘将身子往外挪了几分，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突然“嘭”的一声响，伴随着李老爹的怒吼声，“贱人贱人贱人……”
眼下正有一场大戏要上演，丽娘也不想躲了，一扭一扭地从床底爬了出来，掸去衣服和头发上的灰。
丽娘的出现，让在场众人都愣住了，像是忘记了捉奸这回事。
丽娘两手将头发往后一拢，先发制人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我先前瞧见有人影鬼鬼祟祟的，怕是有小偷，我不放心跟了进来，居然看到如此丑陋的事儿！”
李婆急急地将衣穿好，伸手往李四狗身上推了一把，他却不动分毫。
本就情急，李婆立时恼羞成怒，抬脚就往李四狗的小腿上狠狠踹了过去，可他依旧不动。
丽娘的指责声变得愈加响亮了，李婆出语反讥道：“哟，这里可是我家，就算是小偷小摸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丽娘，我看那个偷东西的，是你自己吧！这胭脂巷里，谁不知道你吊在钱眼上面下不来？死了丈夫，又和别人搭上了手，我看最应该骂的是你自己吧！你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要不要听我也数一数？”
丽娘顿时之间语噎了，一个健步冲到她面前，颤着手指向她鼻子，“你你你…你你……”
留下一句“你给我等着”，随后便愤然转身离去。
李老爹用身体堵住房门，有道是家丑不可外传，他此刻绝不会让丽娘出门。
屋外传来乱糟糟的人声，还有微弱的火把光。
丽娘趁机溜出房门，大喊大叫起来，“不要脸，偷汉子！快来人啊，有人偷汉子！”
眼瞅着她这么一闹，丑事是捂不住的了，李老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地给人赶车、抬轿，就是为了赚点养家钱！我娶你进门，已经二十多年了。你要养义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句不是。他娶媳妇的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攒出来的！老天爷，我的命好苦啊！”
院中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满是好奇地瞧着哭喊着的李老爹。
人们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周围，两人就这样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李四狗往后躲了半步，裤子却唰地一下掉了下来，他忙用手提起来系紧了。如此滑稽的场景，惹得旁人憋笑憋得肚子直颤。
在火把光的映照下，李四狗的脸显得比平时更丑了，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间里逡巡一圈，突然地给李老爹跪下来了。
“干爹！”李四狗扯着嗓门喊了一声，“不是干儿子不孝顺！是干娘说你不中用了，非逼着我！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若是我不答应，干娘就要将我们全家赶出胭脂巷！”
李婆顿时跳了起来，拿手拍他，“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逼你了？明明是你先犯浑！”
李婆一着急，倒是不打自招了。
话音刚落，周遭安静了一瞬，丽娘开始扇阴风点鬼火了，她提高了嗓门，“把这两个不知羞耻的绑了吧，交给官府处置！”
人群沸然，几乎无人注意到两抹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头也不回地走入夜色之中。
若是有人多想一二，会发现这件事实在巧得蹊跷。
发生的这一切都是裴书瑶的计划之中。
宝珠提前将门锁撬开了，丽娘才能宛如进自己家一般随意。
李老爹会突然回来，也是裴书瑶遣人送的口信，说是他家院子着火了。
以同样的理由，将胭脂巷里的人聚到了一处。
丽娘与李婆之间早有矛盾，多年以来，面上竭力保持着平静，心里却恨不得一脚将对方踢死。
裴书瑶抬头看了看天，她终于出了口气，刚才还觉得应该带三炷香来，可是现在心中没有丝毫的高兴。
李婆当年指着玉姝的鼻子骂了一堆难听的话，如今就让她尝尝这个滋味。
这无疑是蓄意的侮辱，但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放缓了脚步，喃喃似自语般道：“宝珠，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这样做，和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婆之前在言语上侮辱玉姝，李婆是施害者，她和玉姝是受害者。
而如今身份对换，她好像变成了施害者。
宝珠向裴书瑶望了一眼，低低地道：“婢子觉得，小姐并没有错。任何人，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如果世上没有对错之分，谁还会去做个好人呢？”
裴书瑶淡淡地嗯了一声。
走过一个转角，迎面遇见了萧蹊言。
他穿了件宝蓝色直裰，头上戴着方巾，一副极方正的读书人模样。那瘦削的脸庞上，隐约挂着厌恶的神情。
二人相隔着不过十几步路，就这样怔怔地对立着。
宝珠开口唤了声“萧公子”，这才打破了这奇怪的沉默。
裴书瑶笑着问道：“萧公子的伤好了吗？”
“已经好了，多谢姑娘赠药。”
萧蹊言的语气依旧客气，却透着浓浓的冷漠之意。
他最近也听到了许多传言，说胭脂巷中来了位出手大方的仙女，送的礼物皆是贵的好的。
萧蹊言听着此事可疑，因此便去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裴书瑶直接地问道，“萧公子这是从李老爹的院子那边来的？”
“是，裴姑娘方才也在吧。”
“嗯！”裴书瑶点点头，“萧公子有何要问的，就直接问吧，何必兜圈子。”
她对这里的一切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自然知道萧蹊言走的是近道。个中原因，一想便知。
萧蹊言手中拎着一盏灯，燃烧着的灯芯夜风中摇晃着。火光照亮着他的脸，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
裴书瑶心中暗叹，究竟还需要些什么，萧蹊言才会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裴姑娘，胭脂巷里的这些人，都是些可怜人。他们或许有种种不对，但凡事必有因，姑娘何必这样戏弄？”
“戏弄？”裴书瑶仰头笑了几声，“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在戏弄他们。戏弄人，多快乐呀！都是尘世里的俗人，愿打愿挨的事，萧公子何必来指责我呢？”
“我并非指责……”
裴书瑶抬手打断他的话，“我很累了，要回去了，萧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立即转身就走，丝毫不停留。
宝珠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的脚步，走出一小段距离，才回头看了眼，萧蹊言的身影还伫立在那儿。
“小姐，这其中的隐情，您为何不向萧公子提起？”
“不必，他现在这样想，也好。”
走至巷口，又见一派繁华景象。
裴书瑶突然止住了脚步，仰着头看了看桂花树，幽幽地问道：“今年的桂花，快开了吧？”
“再过几周，满城尽带桂花香。”
裴书瑶从繁叶中收回目光，轻声喃喃：“真好啊。”
也就是在这株大桂花树下，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孩振振有词地承诺道：“小呆子，等到桂花开时，我就回来了！你一定要在这桂花树下等我哦！”
又是一年的等待落空，萧蹊言也该搬出这胭脂巷了。
这场不见刀剑的权力斗争的最后，作为胜利者的陆明玕远远不如萧蹊言的能力，但萧蹊言败在了远不如陆明玕般阴险毒辣。
裴书瑶清楚地记得，在城破之后，胭脂巷里这些被人瞧不起的人，用血肉筑起了最后的防线。
在回去的马车上，宝珠问道：“小姐，那个李四狗，您真的要救他吗？”
裴书瑶坚决地摇摇头，“我已经让青黛送信给官府了，里面是李四狗与人牙子勾结的证据。他既然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了。”
若她不设计此事，李老爹最终会死在李四狗的棍棒之下。
宝珠双手一拍，极为赞同地道：“这样的坏人，死了活该！”
到了夜里，裴书瑶突然病倒了。她这一病，就是月余，方才渐渐痊愈。魏国公又不许她出屋了，嘱咐她好好养病。
在这漫长的几十天里，夏日已经过去了。裴书瑶倚窗而坐时，惊觉到了新秋的凉意。
她今日身着米黄色的交领里衣，外罩浅绿色方领比甲，愈发衬得白皙如瓷。头上梳着娇俏的垂挂髻，髻上簪着淡紫色的珠花，又添了几分活泼韵味。
她再次打了个哈欠，“现在天还是黑的呢。”
宝珠正半蹲着为她理裙角，听到这句抱怨，笑着回道：“大小姐此时或许也倚门望着这天儿呢。”
裴书瑶默默地点头，顺手从一旁梨花木架上取下薄披风，将它裹在身上。
“已经收拾妥当了，那就走吧，别让爹娘他们久等。”
今日逢六，是例朝的日子。
裴武穆身材本就魁梧，这身簇新的二品锦鸡官服，更衬得他英气十足。他此时焦急地踱着步，对一旁的侍从道：“你去瞧瞧，二小姐怎么还没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道清脆的声音传了出来——
“来了！来了！我来了！”
裴武穆看看跑得有些气喘的女儿，仔细地交代道：“这次进宫，万不可随便乱走，好好地待在你娘的身边，你可记住了？”
裴书瑶连忙举手发酸，“爹爹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待在娘的身边！”
裴武穆抬眼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径自上了前面的马车。
此时晨曦未升，天宇仍是一片肃穆，裴书琦仰首望着厚重的灰色云层，忽有一阵寒风袭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双肩。近侍宫女紫云立刻走了过来，轻轻将窗关上。
裴书琦只是眉头皱了一皱，并无责备之语。
“娘娘，算算时辰，夫人和二小姐快到了。”
紫云眼中满是担忧，言外之意已是非常明显了。
裴书琦木然地走到镜前坐下，好好地看看自己的脸，接着又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外头守门的宫女进来通报，裴书琦顿时欣喜而慌乱地站起身，“快请进来！”
须臾之后，两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帘帷之外。
“臣妇裴氏见过贵妃娘娘。”
“臣女书瑶见过贵妃娘娘，给娘娘请安！”
裴书琦端坐在椅中，早已红了眼圈，待二人行礼后，她匆匆越过帘幔，一手扶起一个，声音哽咽着说道：“快起来！快起来！终于盼得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