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师父之前，玉叶只粗略认识几个字，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读书的命。
师父他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
几次被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始终没有放弃她这个废物。
也是因为如此，如今听得文绉绉的话时，不至于露了怯。
在玉叶的心里，师父就是她的父亲。
师父说他要去云游天下后，玉叶躲着哭了好几宿，无论玉姝怎么劝说，她都死活不肯去学堂了。
某日夜里，师父踏着月色而来，他说可能喝不上儿女的喜酒了，还说想亲耳听到玉叶喊他一声“爹”。
玉叶正闹着小脾气，还没等他说完，就转头回了屋。
她最讨厌的，最害怕的，就是被抛弃。
见到那幅画像时心里慌乱得很，她害怕听到更可怕的消息。
在黑暗中独行许久，那烦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裴书瑶在湖边坐下，把琉璃灯搁在脚步，不一会儿，圆月从云海里游了出来，百般惆怅忽然袭上心头。
“还活着吧……你还活着吧，阿姐……”
同一轮明月下，一抹单薄的身影正对月而拜。
“叶儿，你入阿姐梦里来吧，阿姐已经许久未和你说话了。”
树叶随风婆娑细响，像极了细碎的说话声。
月光照亮的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与斑驳的树影交叠在一起。
影子停下时，玉姝当即起身，垂首而立。
“玉……”
“姝，玉姝。‘舞姝’之‘姝’。”
玉姝知他想不起卑微的名姓，遂接言道。
“玉姝。”祈凛轻念出这个名字，“玉姝眉黛翠连娟，是个好名字。”
玉姝认真地听着，眉眼微闪，心中忽觉惶恐。
这或许是第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子如此认真地提及她的名字，不含戏弄与挑逗之意。
“你，这是在干什么？”
玉姝如实地回道：“妾有个妹妹，今日是她的忌日。”她说着，苦笑起来，“她的忌日，或许是昨日，或许是今日。”
祈凛笑哼一声，“原来是个糊涂人，如此重要的日子，你居然记不清了？”
“不是的！”玉姝急道，“妾的妹妹，是被奸人所害。妾……妾四处寻她，却始终不曾寻到妹妹的……的尸骨。”
“尸骨”这两个字，说得痛苦无比。
玉姝看了祈凛一眼，跪下磕头：“妾是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找到她的尸骨前，妾还不能死。纵使百般受辱，也不能死！如今幸蒙王爷相救，得留这一条贱命。只要……只要王爷有需要，只要王爷需要妾，妾一定尽力服侍。”
这段话，她在心中已经排练了许多次，然而真的说出口时，她仍旧挣扎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屈辱感中，禁不住浑身颤战起来。
祈凛将眼皮抬了抬，周遭的一切依旧昏暗，但俯在地上的那抹身影似乎朦胧可见。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凌空朝那朦胧处抓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恍惚。
“起来。”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
“是，殿下。”
祈凛沉吟了一瞬，道：“本王甚是好奇，姑娘究竟是何方人物？庄翊的走狗们，今日竟敢到本王府上叫嚣着要人。”
玉姝默了好半响，她上前几步，缩近了二人间的距离。
陌生的味道逼近，祈凛本能地全身警觉。他虽不能视，但足以拧断她的脖子。
倏忽间，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玉姝牵过祈凛的手触碰自己的脸。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眉间，顺着鼻梁，缓缓移到唇边……
如火灼指一般，祈凛猛地缩回手。
玉姝柔声问道：“王爷是否记住了妾的模样？”
祈凛的喉结缓慢地滚了一下，声音低缓地道：“本王姑且留你一命，你需尽忠于本王，绝不可生异心。本王眼中揉不得沙子，你若是生了异心，本王会亲手杀了你。”
“妾谢康王殿下恩。”
玉姝笑了，笑得鲜妍如花。
祈凛此行是想试探其虚实，可是眼下似乎已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遂闷闷地转身离去。
他走出几步后停下，“活着的人的思念无有穷尽，隐在月光里的亲人会听到的。”
玉姝闻言心神微颤，抬眸看了看圆月，待低头欲言时，那挺拔的身影在黑夜里渐渐走远了。
夜深了，有些起风。半掩的窗里有风灌入，压在镇纸下的白纸被吹得瑟瑟作响。
陆明玕被风声惊醒，他翻了个身，惊吓得陡然坐起。
一个红衣女子立在他的床头，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入。
那张脸，熟悉地让他惊恐。
“玉，玉叶？你，你！”
女子的双眸流下两行血泪，“陆明玕，你不要以为你杀了我，就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你休想将你干的坏事关在家里，迟早，你会沦为天下的笑柄！你骗来的荣华富贵，都将会化为虚有！而我，会永远跟着你，你摆脱不了我！”
她声声泣诉，那张脸忽然变得扭曲，直至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不是的，不是的，叶儿，你听我说……”
红衣上忽然燃起簇簇火焰，那张脸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女子的声音痛苦而挣扎，“明玕，救救我，我好疼，救救我……”
“叶儿，别怕，别怕！”
陆明玕将手伸进火中去，手之所触，却顿化虚无。
红衣女子消失不见了，哀婉的声音仍飘荡在空中。
“明玕救我，我好疼，好疼……”
“叶儿，叶儿！”
陆明玕大喊着醒了过来，才发现是梦一场，屋中空荡荡的。
他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缓了好一会儿的神。
陆明玕披衣起来，缓缓步入院中。
窗棂旁的那丛瘦竹子，被风吹着，发出“沙沙”的轻声，在这中元夜中显得特别渗人。
亭子里放着一把孤零零的琴。
他坐下身，闭上眼睛，缓缓拨动着琴弦。
琴音凄凉悲怆……
一连好几日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彩，京城的暑热渐渐地消散了。晨曦的微光洒落胭脂巷中，夜晚里的嘈乱变得寂静，巷尾的屋顶上升起炊烟。
前些年铺设的青石板已然磨损，石缝中并不见苔藓。
裴书瑶伫步其上，一切恍然如昨。
胭脂巷的北口，矗立着几间华屋，这里是京城中有名的私娼馆。越往里走，房屋愈是简陋破旧，居住其中的，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有。
这世间之事，还真是可笑至极。人分三六九等，屋舍也要分出等级。
末等之人，如蝼蚁般苟存于世。活着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尽管如此，仍有相轻相仇。
不远处有几个小童在嬉闹，其中一个身量略高一些的女孩从袖中拿出了一方帕子，又将帕子往前一抖，娇俏地唱道：“姐儿唱只银绞丝，情哥郎也唱只挂枝儿，郎要姐儿弗住介绞，姐要情郎弗住介枝。”
裴书瑶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幕，不自在地抿抿唇。
这小丫头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显然是有意在模仿前街里的姑娘。
宝珠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孟母三迁是有道理的。”
裴书瑶听了，不觉有些难堪，但却又无话可以反驳。
她笑眯眯地走上前去，用力地鼓掌道：“唱得真好！声音犹如黄鹂出谷！”
小丫头停了唱，小童们皆是紧张地退后几步，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裴书瑶今日身着淡粉色比甲，裙摆上缀着一圈漂亮的花朵。发簪上的蝴蝶翅膀轻轻的颤动着，上面镶嵌着的宝石在阳光下散发出无数璀璨的光芒。
她看到那小丫头眼中赤裸裸的羡慕和向往。
裴书瑶仰起头唤了声“宝珠”，宝珠将手中拎着的包裹打开，现出各式金银珠玉的首饰。
“看你们这么可爱，我也没有什么可送给你们的。这些小玩意儿，就由你们随便挑吧。”
此话瞬间就诱得小童们凑了上来。
她们见裴书瑶又点点头，这才一人挑了一件。其余的小童拿的是珠花和绒花，唯有那小丫头拿的是錾金镶红宝石孔雀步摇。
孩子在外，真是家里大人的写照。
裴书瑶示意宝珠将摊开的包裹收起，依旧笑得甜而明媚，她看向小丫头问道：“我很喜欢你的歌声，明日还可以来听你唱歌吗？”
小丫头昂着头问道：“你明日还会带礼物来吗？”
“这是自然。”
裴书瑶如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这胭脂巷中，很快又离去了。
刚走出巷口，恰与头戴斗笠的妇人擦肩而过。
裴书瑶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身影走远了。
她的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是劣质的梅花香头油香味，一年四季不曾间断。
李婆，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了！
彼时的裴书瑶每日陷在苦恼和仇恨之中，若不是恰巧遇见李老爹送菜到魏国公府，她压根不会想起李婆来。
李婆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年龄并不老。大家之所以唤她为“李婆”，是依着李老爹的称呼。李老爹是真的已经老了，如今六十有五，但身体还很是健朗。
李婆常常嘴巴不饶人，在外却是得了好名声。在许多人看来，她尽着女人的本分，尽心尽力地伺候公婆，又一向贞洁自重。
她其实生得很好看，是丰腴圆润的美。
李婆的娘家很穷，家中有姐妹弟弟六人。她刚来了月信，就被卖给了李老爹，为娘家换得了一只羊。
这胭脂巷里的人啊，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狼狈，悲哀，却又惹人生恨。
裴书瑶回转过身去，瞧见宝珠侧头向外张望着什么。
“怎么了？”
宝珠缩回脖子，“婢子好像瞧见了陆大人？陆大人一向清勤自矢，怎会出现在此？”
裴书瑶的视线越过肩头向后瞥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你说的‘陆大人’，是陆明玕吗？”
“是礼部的陆尚书。”
陆长斋？
裴书瑶心中了然，这位陆大人可是萧蹊言仕途上的贵人啊！她故意板起脸道：“你既然知道陆大人清勤自矢，便不可随意揣测，知道了吗？”
“婢子失言了。”
“回吧，藐姑该四处寻我了。”
马车缓缓离开了胭脂巷，裴书瑶沉默地靠在车壁上，侧着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她在想，若是曾经的玉叶，面对陌生人的诱惑，她是会拒绝还是会落入圈套？
大概，是后者吧。